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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当抢盐的人群被枪声驱散后栗温保缓步向盐车走去。那阵子夕阳刚好把一摊一摊血一样的红光透过街边的桐树树冠摊放在街上。他踩着那些粘稠的红光向前走时,瞥见两个半大的孩子正爬在地上寻找那些散滚在地上的盐粒,找到一粒便急忙塞进嘴里咯嘣咯嘣地嚼着吃了。一个卫兵刚要上前喝开那两个孩子,被他抬手制止了。他轻步向他俩走去,爬在地上的那两个孩子仍在聚精会神地俯地查找,直到瞥见一对雪亮的皮鞋站在了他们的头前,他俩才惊得抬起脸来,才想站起身来跑。但栗温保拉住了他们,示意随从由拉盐的马车上抓一把盐来,给他们每个人手上放了半把。两个孩子显然多日未吃过盐了,竟然又都一齐把盐往口里塞,栗温保上住了他们,温和地说:“回去交给你们的妈妈。”他知道他这个很富人情味的举动将被躲藏在附近街边、街角和窗后、门后的市民们看到并且传开。他刚刚动用过枪,他现在想用另一种面孔出现,他期望在人们的心里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他最近在副官的帮助下又明白了一个道理:治民和牧牛一样,不能只用鞭子,否则牛被打急了会牴人的!……
  栗温保虽然知道由于日本人的封锁,如今市面上食盐很缺,但他没想到市民们竟然已是两月未吃到盐了。刚才那两个孩子吃盐粒如吃糖块的样子真正让他吃了一惊。我该想办法弄点盐来,为百姓们真正谋点福利,做一点能让人记住的政绩。此事明天就办,派两辆汽车去襄樊跑一趟试试看!
  栗温保那天晚上坐在家中的客厅里一直想的都是盐的问题,所以对紫燕的说话并未在意,直到紫燕拍了一下他的手气愤地问“你还要不要闺女了?”他才中断了思考,转而来听紫燕的话,才明白他的宝贝女儿栗丽昨天搭去西峡拉货的军车去西峡游玩,说好今天回来的,可天黑到这般时候还不见到家。
  “没有问问那辆军车的司机回来了没?”栗温保立时着急起来。紫燕为他生的这个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这闺女不仅貌相长得漂亮,长出了他和紫燕的全部优点,而且懂事早,爱读书,深明事理。他每次由外边回来,都要给栗丽带点礼物,他甚至已为栗丽的将来做了设计:先送她去国外留学,尔后在政界为她找一个最有发展前途的丈夫,让她在上流社会永远占有一个席位。他已经做好了打算,在栗丽结婚的时候,他将在白河岸边盖一幢他曾在青岛开会时见过的那种西式临水别墅,作为送给她的结婚礼物。
  “问了,说军车也还没有回来,这兵荒马乱的,就一辆汽车在路上走,该不是出事了吧?”紫燕有些焦急。
  “我让人再派辆车去看看。”栗温保抓起电话刚说了几句,大门外响起了汽车的刹车声,随即栗丽那清脆悦耳的一声“再见”就蹦跳着进了屋里。栗温保扔下电话迎到门口抱怨道:“去西峡干啥了现在才回来?”
  “噢,爹,我们去游览了西峡口外的奎文关,”栗丽边说边脱下外衣扔到了妈妈手上,把软沿遮阳帽扔到了栗温保怀里,尔后径直进屋,抓起栗温保刚才喝的茶杯咕咚咕咚喝了一气,这才又接着说:“那奎文关真是值得一看,北衔木寨岭,西南依观花寨,斩岭为关,扼豫陕孔道,极是壮观。”
  “怎么忽然想起去看奎文关了?”栗温保笑问。
  “书上不是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方能成万世业嘛?!”栗丽随手抓起桌上的一本书扇着细汗点点的脸。
  “同去的同学们都回来了?”紫燕把一个湿毛巾递到女儿手上,“我咋听说还有儿个男的跟你们一块上了车?”
  “都回来了,那几个男的是我几个同学的哥哥。”栗丽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过她很快借着恼掩饰了过去:“妈,还叫不叫我吃饭了?我饿着肚子回来,却只是一个劲地说、说、说!”
  “好,好,上饭,上饭。”紫燕急忙喊叫下人。
  饭端上来栗丽吃了几口,却又忍不住先说话了:“爹爹,你知道我这次西峡之行还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啥?”栗温保在闲暇时常常愿意和女儿闲聊。
  “我看到沿途的百姓们一个个面黄肌瘦,我看到一片片田地长满野草,我看到一间间草房东倒西歪,我还看到了饿死的人!”
  “哦?”
  “爹,我们这个国家再这样下去不行呵!得赶紧想想法子!”
  “是么?”
  “我们首要的任务应该是先打走日本人!为此,我们该与所有愿对日作战的人建立联盟,不管他们是什么党派、团体,自然也包括共产党。”
  “共产党?”
  “还有,我们应该改革我们现有的权力机构,学习西方,建立一个充满活力的治国机制,比如三权彻底分立,比如真正的两院制议会,比如废除一党专政实行多党共存,比如军人不参政,从而让我们的国家也强盛起来,让我们的普通百姓也过上好日子,让百姓们也像我们家的人一样,有吃有穿有住……”
  栗温保默望着女儿,突然觉得女儿变得陌生了,他一直觉得还是个孩子的女儿能说出如此的话令他感到了吃惊。栗丽下边的话他没有再听,他只是在想:女儿一定是在学校里接触到了对政治十分感兴趣的人,而且那个人肯定是主动靠近栗丽的!
  那晚栗丽去歇息之后,栗温保挥手让副官进来低声交待:“派一个人暗中保护栗丽,但不要让她感觉到,不能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要注意悄悄调查常和她接触的人的政治背景……”
  栗温保在那个蚊子猖獗的夏夜边摇着蒲扇边看着副官向他走来,那一刻他正在瞌睡与清醒的边缘上左右晃悠,他以为又是关于日军移防动态的报告,近来这种报告可是真多!他真想告诉对方明天再说他这会儿极想钻进蚊帐睡觉,但副官刚一开口他的睡意就像受惊的鸟一样扑棱一声飞走了。
  原来栗丽是在和蔡承银他们来往!
  狗日的,你竟敢朝我最珍贵的女儿下手。是的,她年轻、幼稚,容易接受你们那套胡说八道。可幸亏我发现得早!你不要以为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我不好治你了,其实我一直都在找你,我会让你知道厉害的,会的!
  眼下要紧的是先彻底断绝栗丽与他们的往来。听说不久就又要给一批人授将军军衔了,战区长官部传来消息说我极有可能被授予少将衔。将军!一个家族多少代才能出一个将军?这是一个极为关键的时候,如果在这个时候我女儿和共党人物有联系的事被人密报上去,那梅花形的少将军衔就要在别人的肩上闪耀了!
  对女儿的查问是在第二天上午。栗丽已临近毕业,那天上午学校的安排是让栗丽和另外两个女同学一起去五中实习,实习的方法是给中学生们讲课。吃过早饭栗丽拿上预先准备好的历史讲义正要出门,父亲和母亲出现在她的门口。她并不知道父母的来意,她像平日见到父母时常做的那样微微一笑,说:“我要去五中讲——”
  “坐下,我有话给你讲!”栗温保神态威严。
  “时间快到了,今天卓远校长和几位老先生都要听我的课——”
  “坐下!”
  “究竟有什么事?”父亲少有的严厉让她有些诧异。
  “别问我,先回答我的问话!你和蔡承银什么时候认识的?”
  栗丽的两只眸子像受惊的小兔一样在眼眶中一跳,不过转瞬之后就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带一点傲然地说:“他曾化名在我们学校讲过一段时间的历史课,那时候认识的,咋了,有罪?”
  “为什么到最近还有来往?”
  “我有点佩服他。他说过他将毕生为国家的富裕和强大尽力,他对我们国家目前的状况忧心如焚,他说让历史上曾以到中国留学为荣的日本人骑在头上拉屎真是做人的耻辱——”
  “那是宣传,是他们惯用的宣传伎俩!”
  “可他亲手杀死过日本兵!他让我看过他保存的三顶日本军帽,那是三个侵略者的头颅!我不管他从属于哪个党,只要他抗日,我就尊敬!我恨日本人,他们一次轰炸就炸死了一千多个南阳人,他们破城时强奸了几百名妇女——”
  “好了,我不同你长篇大论,我要你记住两条:第一,绝不准再主动与他和他们的人来往;第二,如果他和他们的人要约见你,必须预先告诉我!”
  “如果我拒绝呢?”栗丽像平日那样笑望着父亲。
  “我将从此不许你再出大门!”
  “你该早对我这样交待!”栗丽笑得有点意味深长。
  “现在也不晚!”紫燕插嘴。
  “晚了!”栗丽笑拖着长腔。
  “啥叫晚了?”栗温保瞪起了眼。
  “因为我已经有点爱上他了!”
  “你?!”栗温保惊得跌坐到了椅里。要不是恰好这时副官送来了一封电报,他也许会跳起来把巴掌抢到爱女脸上。天呀!我的女儿竟会爱上——纷乱的思绪使他看了几遍也没能看明白那份电文。直到副官又催问了一句如何复电时,他才又拼力去读电报,才哑了声对副官交待:“立刻通知尚吉利织丝厂老板尚达志,按电报上的要求准备,复电长官部,三日内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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