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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一年的春末,像一个连产怪胎的女人一样,把一连串的怪事怪物生在了南阳。先是一个艳阳当头的正午,突然间天空变暗群星毕现,持续有两袋烟工夫,其间有一个蛙状火团由东向西一闪。后是一个姓黄的渔民在白河撒网时网上一个鸟头鱼身长八寸的怪鱼,惹得人们争相观看,东泰照相馆的照相师还赶去拍了照片,放在民众教育馆里展览。再是南阳四乡的豌豆这一年开花时反常的全开白花——通常总是粉红一片。
  人们对这些怪事议论纷纷作着各种推测,有人去请教玄武街一百零二岁的夏水发老人,水发老人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地说:这八成是一个凶兆,兆示着南阳城还有灾难;而且这灾难既从天上来也从水中来还从地上来,这灾难一旦到来就要流血,流很多很多的血……
  刚刚经历过日军陷城之难的南阳人,被水发老人的这番话弄得心惊胆战。不过这番话不久应验的只有两个字:流血。流血的仅是一个人,而且很少有人会想到是他——肖参谋长——在白河滩里把血流干。
  昼夜都有一班人马侍卫的南阳警备区参谋长肖四,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流血的一天。他近来连做梦想的都是如何做官,如何能让自己的官阶再升一级,如何弄掉栗温保的副司令自己取而代之。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如果他被委任为警备区副司令后该如何庆祝的事:要请来河南省豫剧名班到宛连演三天;要摆六六三十六桌喜宴;要在城中九九八十一处燃放烟花;要扎东西南北中五道彩门……
  最初听说五战区长官部要派人来对南阳守城作战进行总结时,他高兴得几乎一夜无眠。他想时机总算到了,上边势必要追究城陷的责任,栗温保作为主管城防的副司令自然难辞其咎,撤掉他的职务会是当然的处罚,撤掉他后自己继任合乎情理顺理成章。长官部的三名要员抵达南阳城的当晚,他就暗中指使四个心腹军官找到他们汇报守城战斗的“经过”,强调了城破的责任主要是因为栗温保指挥不力和怯战撤兵。之后他又暗中指使部下组织了一伙商人的请愿,请愿的商人们要求长官部的要员严惩招致城破的主要责任者。这两桩活儿做完,他开始喜孜孜乐悠悠成竹在胸地等待收获。
  收获是在七天后的那个东天洇血的早晨来到的。那天的太阳将出未出时,警备区的连以上军官被集合在马道街东侧的练兵场上。场四周戒备森严,肖四下马进场时注意到场四周的卫兵不是警备区警卫连的而是从驻防在附近的六十八军调来的,这使他略略一怔,不过很快又暗暗一笑:长官部的人如此布置挺好,要宣布撤消栗温保的副司令职务不能不作提防,毕竟他手下也有一些心腹。
  这个名叫“对日作战总结会”的会议被预先告知有四项内容:首先是为战死的官兵致哀。三百一十五名在那场战斗中战死的官兵灵牌白花花在主席台前摆了一片,三声清脆的枪声鸣过之后,沉重的哀乐开始在空中飘荡,官兵们一齐垂首向战死者们致哀。默哀结束的时候,一百三十二顶日军的军帽被扔进焚烧纸钱的火堆里燃着了——它们是当初从日军留下的尸体里收集的。就在这种织物焚燃的焦糊味里,长官部的一名要员开始对那场守城战斗的过程作分析,指出哪些做法是可供坚持的经验,哪些是应该吸取的教训。接下来开始宣布嘉奖名单,四十多名团、营、连军官佩带上了勋章。在这几项内容进行的时候,肖四一直没有认真去听,他只是在仔细观察栗温保的面孔。他估计最后一项该是宣布免职令了,他在暗暗揣测当栗温保听到被免职的命令后会是一种什么神态。
  肖四万万没有想到,长官部的那位要员接下来宣布的竟是对他肖四的逮捕令。那位要员声音低沉地宣布:“为严肃军法,惩处因怯战而擅令撤退者,保证对日作战之胜利,现奉战区李司令长官令,即对原警备区参谋长肖四实施逮捕,交军法处审判。”他惊呆了,竟忘了分辩,只是双眼无限地瞪大直盯着宣布者的嘴。整个会场那刻也被骇得鸦雀无声,直到有两个卫兵拿着手铐快步走来铐住了他的双手后,他才从呆愣中惊醒过来,惶恐至极地叫了一声:我冤枉呵——
  军法处对肖四的审判就在栗公馆的办公大厅里进行。临时赶来的战区长官部的军法官们坐在一条长桌后边,屋里弥漫着一种平日里没有的威严气氛。肖四显然还不能习惯自己的新身份,从被告的座位上不时站起坐下坐下站起。他急切地想用目光找住栗温保,他想眼下能救他出此境况的只有栗温保了。
  栗温保其实就坐在隔壁,正一口一口地吸着邓县烟厂新出的“喜登”牌卷烟。他正在等待最后的结果,事情正按照他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进行。他早就估计到上峰要追究宛城稍战即陷的责任,因此战后不久就密派人把从各团收来的由他点头应允有肖四签名的撤退命令送到了长官部。当肖四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其实他已经败局早定。肖四兄弟,既然我们两个中有一个必须被治罪,那就只能是你了,原谅我吧,我们这是在仕途上混,不能论情说义了……
  战时的军法审判极其简单,前后进行了不到一个小时。军法官们只是让肖四看了几张有他签名的撤退命令后就问他还有什么话说。他望着那些命令很有些意外:这是谁收集起来的?当时不是在命令下边写明阅后即毁吗?他意识到事情真正严重起来,急忙分辩道:“我这是奉栗副司令之命签署的,你们想这样的大事我一个参谋长怎敢擅自作主?不信你们去问栗副司令!……”
  正向军法官辩解的肖四没有注意到,栗温保这时已掀开门帘从隔壁屋中走进了大厅,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肖四的话音刚落,栗温保声调平稳地开口道:“我从未发过这样的命令,如果是我发的我岂有不签名之理?而且你也不会不让我签!你发布这道撤退令时我正在前沿二团,我从二团长手上看到撤退令时吃了一惊,但那时其他团队已开始后撤,事情已无法挽救,这件事二团长也可以作证!”
  “是的,我可以作证!”另一侧屋里走出了膀大腰圆的二团长。
  肖四惊骇地看定栗温保,在这一霎他明白了那些命令是谁收集起来的,明白了当初栗温保何以借故去前沿让自己在撤退令上签名,明白了眼下自己为何被铐住双手,天呵!我竟被这个打兔子的玩了!肖四,你这个傻蛋,你竟以为自己比他聪明……
  “肖四兄弟,原谅我说出实情,以你我平时的情谊,我本该替你担当些责任,无奈这是关乎国家利益和军法的大事,实在——”
  “栗温保,你这个杂种!”肖四恼怒至极地叫了起来,“你竟敢如此诬害我,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
  几名卫兵上前强按下肖四的头,制止了他的叫骂。栗温保满是同情和理解地叹了口气说:“让他骂几句也好,这也怨我平时对他放纵太多,致使他敢于擅下撤退令,犯下如此之罪,是我的纵容害了他呵……”
  “栗……温……保……你……这……个……狗……东……西……”肖四边挣脱着边断续地骂出这些字,军法官就在他的这种断续叫骂中开始了宣判:……为惩戒一切不战而降之怯懦行为,使我民族不灭,国家不亡,特判处肖四死刑,着即执行……
  在听到“死刑”两个字时,肖四陡然停止了挣脱和叫骂,无限惊恐地瞪视着军法官;片刻后,他又拼尽全力蹦跳着喊:“栗……温……保……我……做……鬼……也要找……你……算……帐!……”
  枪毙肖四是在当日的太阳斜过头顶不久。当行刑队在白河滩寻找合适的刑场的时候,肖四正在囚室里双膝跪地涕泗交流哀求栗温保救他一命。促使肖四由怒骂转为哭求的原因是他看明白了,眼下能以其他借口救他不死的只有栗温保一人,所以他压下气恼吞下愤恨委屈自己的双膝朝栗温保下了跪。
  “……栗大哥,看在我俩同甘共苦这么多年的份上,看在我有老有小一家人的情面上,想想办法让他们别杀我吧,兄弟只要活下来,以后一定当牛做马报答你……”肖四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在咬牙切齿地叫:栗温保,只要我这次能活下来,老子早晚要把你的头割下当尿罐用,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撺掇你去抢劫、去当民军、去剿白郎,要不然,你今天不就是一个打兔子的吗?我真后悔过去没有找人朝你打黑枪干掉你,要是那样,我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栗温保挥手让身边的两个侍卫出去,返身关上门,这才带了几分笑意说:“肖四兄弟,如果咱俩这会儿换换位置,我被抓了,你在位上,你会救我吗?你恐怕也不会,你保险也是盼我快死,好了却你的一桩心病。如今咱俩已结下如此深仇,我要再让你活了下来,不是给我自己找麻烦吗?不是想找死吗?你过去不是给我说过多回‘无毒不丈夫’嘛,我今天只有照你说的话做,毒一回了!我记得你还给我说过‘搞政治不能心慈手软’,说过‘慈不掌兵’,这话都说得好呵!你如今心里应该明白:你必须死!你死了,咱们撤兵丢城的事才算完结,上峰和老百姓们才不会再追究;你死了,我心里才算踏实,我早看出你想取代我了。所以你也不必再恳求我了,怎么恳求也不会有用,这是需要,历史需要今天死个人,这个人就是你了!除了不死这条要求我不答应之外,你再提其他任何要求我都应允,你不必担心你的父母,我会每月都给他们送一些钱去,保证他们衣食无忧;你也不必担心你的儿女,我会照护他们长大成人;你不必担心你的后事处理,我会交待人给你造一座大大的墓塚安放你的遗骨。你看你还有啥要求,说出来就成——”
  “栗温保——我日你亲姐——”肖四猛地扑起来吼,但手铐和脚镣使他又跌倒在地,“我恨不得掐死你,咬死你——”
  栗温保带着笑意退了一步:“消消气,我给你带了酒菜馒头来,你饱吃一顿再走!”说毕,转身拉开门朝走廊上一招手,一个士兵端了一托盘酒菜进了来。
  “滚,爷们不吃!端回去给你爹、给你妈吃吧,栗温保,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杂种!我日你亲妈、日你亲闺女,日你们栗家满门女人!”肖四边骂边用手把托盘上的酒菜拨拉到了地上。
  “也罢,既是你不愿吃也就算了,反正我的心意到了。”栗温保一边说一边又朝走廊上招了招手,这次进来的是三个体魄强健的卫兵,一个手里端了一碗中药,另外两个手里拿了钳子、细铁条、铁钉、锤子等物件。
  正在怒骂的肖四见状不由一愣,住了口。
  栗温保还是以不紧不慢的语调说道:“待一会儿拉你去刑场时,你肯定还要骂我,我既是还要当这个副司令在人世上混下去,总让你这样骂不好,所以我就想了两个法子,一个是在你舌头上砸一个小小的钉子,你看,就这样长!”他伸手在一个卫兵的手中拿过一个铁钉在肖四眼前晃了晃。“这个法子多少有点残忍,但比较容易奏效,你可能会说我不张嘴不伸舌头不让你们钉,可他们已经带了些工具来,我想钉上去的法子总是有的!”他边说边指了一下卫兵手上的铁条、钳子和锤子。
  “栗温保——你的心可真毒——”
  栗温保依旧微笑着摇摇头打断肖四的怒骂说:“先别发火,听我把话说完。说实在的,用这个法子我真有些于心不忍,毕竟那会使你太痛苦,会使你口中流不少血,因此我倾向于用第二个法子,这个法子嘛,就是让你喝一碗汤药,”他说着指了一下另一个卫兵手中捧着的药碗,“这汤药不会让你别处难受,只会使你嗓子失音。这两个法子任你选择一个,用前者不用后者,用后者不用前者,你看咋着办好?”
  肖四原本就喷火的双眸里又浮上了无量的惊愕。
  “我给你一分钟的时间思考,一分钟后如果你不开口或仍旧叫骂,我就视为你选择了第一个办法!”栗温保平心静气地说罢之后抬腕去看手表。
  肖四直直地盯视着栗温保那张满是红光、油光的脸,他似乎想把目光中全部的愤怒和气恨都变成钉子,一齐砸进那张脸上去。“把药端给我!”他极慢极慢地说。
  栗温保闻言从手表上抬起了目光,不易察觉地笑了笑:“好,这样我们两个心里都好受些。”
  “栗温保,老天爷会看见你怎样做人,你会不得好死的!”肖四一字一顿地说罢,捧起碗扬脖喝了下去,最后一口药他喝进嘴里之后,又噗一声全吐到了栗温保脸上。
  栗温保没有生气,只是掏出手帕一下一下擦净,这才边转身往外走边平静地说一句:“咱们待一会儿见。”
  肖四盯着栗温保的背影又猛地张口叫了起来,那肯定又是一串怒骂,可惜竟无一丝声音出来,他始而一怔,继而颓然地抱住了头……
  一阵徐缓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绝望而纷乱的思绪,他抬起眼时,竟意外地看见两个和尚站在身边。
  “俺门是水濂寺在此比斋的出家人,栗司令派人找到俺们,要俺们陪伴你度过去刑场前的这段时辰,俺们理当应允栗司令这种良善的请求,因为普渡众生是吾等的责任。俺们当然理解你此刻心中的痛苦,留恋生命是人类的通病,俺们虽不能用话语解除你的苦痛,但我们可以赠给你一块木板,你看了以后可能会体悟到一些东西从而由痛苦中解脱出来。”一个瘦高的和尚边说边从破旧的袈裟里摸出一块四寸见方的木板放到肖四手上。肖四默然看定那块被和尚的双手触摸得光滑异常透着黑红的木板,木板的正反两面除了刻有一个图案“井”之外,并无任何字迹和别的东西。
  “这木板并不是我们佛家的用物,它是我们的师傅慧通法师当年云游桐柏山时在一个山凹凹里拣到的。慧通法师那次经过那个寂无人迹的山凹时,猛然见到有一道亮光一闪,亮光过后他便看见地上扔着这块木板,他拣起后觉得稀罕就带回了寺院。寺院里的僧众看了这木板上的图案都觉得奇怪,对它的含义做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其中有一个猜测为大多数人认可,不知你愿不愿听听?”
  肖四的双眼里浮出询问的神色。
  “这个猜测认为,这图案的中间横竖线相交的部分,代表我们活着的这个实实在在的阳世人间,而图案四周的空白处,则是代表我们看不见摸不着不知道有些啥东西组成的阴问。我们通过图案可以看明白,不管一个人在阳间站在哪一个位置上,他其实离阴间都不远,四面八方都有路把阴间和他相连,不论他向哪一个方向行进,他最终都要抵达阴问。这图案极可能是奉劝世人,身在阳世要事事想开,不管是胜利还是失败,不管是失去还是获得,不管是高贵还是贫贱,不管你站在阳世的哪一个地方,大家最终都要进入另一个虚无世界,一切东西对于人都没有永久意义……”
  肖四边听边凝眸望着那个木板,忽然间记起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图案。让我想想!想想!我是见过,见过的!噢,对了,是在尚吉利织丝厂老板尚达志家的院子里,他们家院子里竖着一块石头,那石头上也刻着这样一个图案。那石头肯定是尚家的先辈人竖的,尚家的先辈人在石头上刻那个图案的目的,难道也如这和尚所说,是因为……
  “也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个猜测,所以逢了我等出寺云游化斋,慧通法师便把这木板交我们带上,好劝解那些——”
  和尚的话语被由远而近的行刑队的整齐步伐一下一下切成了碎片……
  行刑的过程很顺利。战区长官部的军法官们原以为肖四临刑前会再喊冤枉什么的,可他自始至终都紧闭双唇不吭一声。那天围观的人不少,人们似乎把宛城沦陷时受的苦难全算在了肖四身上,谁也没对他露出同情的目光。行刑队员们的枪法不错,三个人同时扣动扳机,三发子弹同时准确地击进肖四的脑袋,胆大的定睛看的人能注意到肖四的脑袋像被木棒捶击的西瓜一样粉碎了,碎片和着脑浆成抛物状向四下里飞溅。
  枪响过后栗温保彻底地松了一口气。他正准备转身对军法官们说声“请回吧”时,忽然看见几条狗从围观的人群中冲出,蹦跳着直奔肖四的尸体,望着狗们争相撕咬肖四尸体的情状,他的轻松心情突然间没了,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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