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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云纬这些天开始发慌。
  前些日子为了宽慰达志,为了让他从那场劫掠中挺过身来,不至于被那场灾祸击倒,她主动约会过他几次。约会时,一看见达志那副失魂落魄痛不欲生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总要把他搂到怀里,眼见言语的解劝效力不大,她便只好用出了女人们安慰男人的最好法子。那法子还真有效用,竟渐渐使达志的精神正常了起来。但她没料到,那不多的几次肉体接触竟然会有了结果!
  发现自己身子的变化是在上个月。经期的最初推迟并没引起她的注意,过去也有过推迟几天的现象,但半月之后仍无半点讯息加上呕吐乏力,使她开始觉得不妙。她毕竟是已经生过孩子的妇女,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不过为了证实,她还是包上头巾只露两只眼睛借出门给栗府买菜的机会,去南关一个陌生的坐堂中医那儿让他给号了号脉,号脉的结果是“喜脉”,和她的预感一致。这一下她不能不慌:一个寡妇忽然怀了孩子,你将怎样对周围的人分辩?四周围的舌头将会嚼出多少咒语?你如何能经受住那许多双眼睛的查究?
  咋办?去找达志商议个主意?他能有啥好主意?他有妻子,又没法立时娶你!再说他家织丝厂的被毁已几乎把他压垮,你如何能再拿这些烦心的事去往他的肩上压?他已经够苦了,这件事不能再让他知道!
  那么就想个法子把孩子打掉?先不说打孩子要买药、找大夫,走漏风声的可能性很大;也不说万一打得不顺利自己身子受亏;就说能够保密能够顺利,你就能忍心?这可是达志的孩子呵!你能为晋金存生个孩子为啥就不能为达志生个孩子?你不是天天都在想他吗?他不是说为了他一切都可以舍弃吗?你不是在无数个梦里已经为他生过孩子了吗?这是他的骨肉,孩子长大肯定像他,到那时你看到孩子差不多也就等于见到了他!不,不能打掉!
  可你怎敢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是一个寡妇!人们理所当然地要问你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你敢说出来?你的名声怎么办?就说你不要名声,承银和这个出世的孩子还要名声哩,他们还要在这世上过日子呵!
  必须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这些天,云纬就一直在发慌地想着办法。
  晚饭后,云纬在栗府的厨房里忙活完,一边擦着湿淋淋的双手一边又倚在洗碗池上发慌地想着这事的时候,栗温保的马伕蔡老黑进厨房去泔水缸里舀泔水饮马。蔡老黑今年五十多岁,个子不高,脸黑多皱,但腿脚勤快心地颇好,平日马棚里活儿干完,就常来厨房帮助云纬做点杂事,所以和云纬相熟。他进屋看见云纬双眉皱着的样儿,就含了笑问道:“咋,碰见啥不顺心的事儿了?是啥活儿做不及了吧?要我来帮忙吗?”
  “没,没啥。”云纬回过神来,勉力一笑。
  “噢,对了,”蔡老黑舀完泔水,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叫,“昨日我随栗大人去南召,那里的官人们拿出不少柿饼让俺们吃,我顺手给承银带回来几个,呶,你带给孩子!”边说,边就从怀中的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纸包,递到了云纬手上。
  “你又给他带东西。”云纬有些感动,这栗府大院里,平日愿和儿子承银说话玩玩的,只有这个老黑了。
  “外气啥,他还是个孩子嘛!”老黑挑着水桶往外走,到门口时又扭头说了一句:“有啥事儿忙不过来,要我帮忙,喊我一声就是!”
  “哎。”云纬漫应一声。帮忙?她望着老黑在暮色中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里突然一动:帮忙?
  一个她过去从未想到过的念头突然在脑里一闪。但几乎在这个念头刚一闪过的时候,她就厌恶得急忙把头摇摇。
  你怎么能往这上边想?她嫌恶地用手指拧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使那里起了一阵尖锐的疼痛。你嫌你的一颗心还没有全被撕烂吗?你嫌你受的屈辱还少么?马伕,跟一个马伕?两团浓浓的羞恼的红云升上她的脸。周围的人会咋看?会不会把你看作连一个像样男人都找不来的饥不择食的寡妇?但是不这样又能咋办?难道真要把他的孩子打掉或者让他的孩子在众人鄙视的屈辱境况中出生么?……
  呵,达志,我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当她向自己的住屋走去时,那个念头又胆怯而执拗地从什么地方溜进了她的心里……
  蔡老黑清扫完马棚,又给马槽里续了草之后,便脱了鞋往棚子一角的床上一躺,跷起腿在那儿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儿,悬空的那只脚很自在地左右晃荡,整个身子沉浸在舒服之中。
  老黑对自己的日子很满意。他早先给内乡城一家大户喂马,后来因受不了那家主人的欺负打骂,便跑到伏牛山栗温保那儿干起了民军。到民军不久,他就做了栗温保的马伕。由于他勤快加上有喂马的经验,栗温保的两匹坐骑被他喂养调教得很遂心意,所以很得栗温保赏识。有一次去淅川打大户,对方的一个家丁藏在暗处举枪向栗温保瞄准,站在后边的蔡老黑先发现了这个险情,那一阵再喊叫已经来不及,他便扬鞭猛抽了一下栗温保的坐骑,那匹马一惊蓦地跳起,使栗温保差一点落了马,但也因此使得对方家丁的那颗子弹扑了空,为此事栗温保很感激老黑,自己做官后便把他带进了府里。老黑对生活一向不抱很高的希望,只要有东西填饱肚子有衣服穿有个地方睡就行,而这些栗府都已经给他提供了,所以他心里很满足。
  蔡老黑哼曲儿正哼到兴头上时,忽见云纬捂了一只眼走进了马棚,他一怔,急忙从床上坐起来问:“承银他妈,你这是咋着了?”
  “快,我眼里刚才不知是飞进了草屑还是砂子,磨得好疼,你快帮我看看!”云纬径走到床边坐下,把脸伸到了蔡老黑面前。
  老黑闻言急忙跳下地,从窗台上端过风灯,一手端灯一手去翻云纬的眼皮,可临到手指去挨近云纬那白皙的面孔时,又有些迟疑犹豫。老黑长这么大年纪,一直过着安分守己的光棍生活,还从未用手去碰过女人的面皮哩。
  “快呀,我眼睛好疼!”云纬睁着另一只眼催。
  老黑只好抛开犹豫伸手去翻云纬的眼皮,他那粗糙的手指一触到云纬那光滑细腻的肌肤就开始有些发抖。云纬的眼皮好难翻,云纬呼出的甜香气息也令他的心跳有点加急。好不容易把眼皮翻开了,却根本看不见那草屑或砂粒在哪里,他急得出了一身汗。云纬好像也忍不住眼疼,哎哟了一声猛站起身,一下子把老黑手上的风灯撞落到地。棚子里顿时一片漆黑。老黑慌张地弯腰去摸风灯,不防又撞到了云纬身上。一定是撞疼了什么地方,只听云纬又哎了一声便倒在了他的怀里。他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对怀中云纬的身子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就那样呆立在那里。“老黑,没想到你的心眼还挺多,会变着法子把我抱你怀里。”云纬这当儿低了声说。
  “不,不是,不是……”老黑不知该怎样分辩,慌得想把云纬推出怀,却又怕她倒下去。
  “唉,也罢,”云纬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既是对我这样有意,我也就遂了你的愿吧。只是我不喜欢胡来,你要明媒正娶才对!”
  蔡老黑听了前边一句话,吓得忙准备分辩,及至听完后一句,却又一下子惊喜地瞪大了眼:“明媒正娶?这么说你愿跟我——”
  老黑的话未说完,感觉到自己的脸上被亲了一下,他的心忽悠一下提起,在胸腔里摇摆起来,浑身也轰然变得燥热难耐。对女人老黑心里何尝没有想过?但想了大半辈子却从来没有如愿,如今他对找女人结婚成家早已绝望,他常说凭自己的长相和财产,只有等下一辈子了。没想到云纬这样一个长得像天仙一样的女人竟会愿意跟自己,看来,我老黑碰上好运道了,好运道呵!……
  云纬刚一走出马棚,身子就软软靠在了一棵树上。她的双眼久久地望着暗黑的远处,眼眸里是一种苦涩的平静。地上的一切都瞒不了你的眼睛,老天爷,但你会饶恕该饶恕的吧?这是达志的孩子,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生下来……
  栗温保第一次听见老黑说他要结婚时并没用心去听,以为他是在说别人结婚的见闻,及至听见他又说一遍,才惊诧地问:“你要结婚?跟谁?哪个女人?”
  “哩嘿,是承银他妈。”老黑笑得很有些自豪。
  “承银他妈?盛云纬?她愿跟你?”栗温保有些意外。
  “是的。”蔡老黑肯定地点头,“是陈妈从中说合的。”陈妈也是栗府的佣人,让老黑去找陈妈正式做媒,也是云纬的主意。
  栗温保喊来陈妈一问,得知确有此事,并不是老黑白日做梦,这才叫道:“好!你老黑跟我这么多年南征北战,是该安个家享享福了!说吧,你想啥时候办喜事,办了喜事后有些啥子打算,以后还愿在府里干吗?”
  “俺想近日就办,办完我愿告老种田过日子,在百里奚村买两间草房和几亩薄地。”老黑有这番打算,自然也是云纬促成的。
  栗温保因对老黑心存感激,故立时就应允了,而且破例地赏给了老黑二十个银元。草绒听说云纬要同老黑结婚,先有些不舍,觉得云纬嫁老黑有些太亏,后想想云纬、承银母子二人过日子也真作难,总在府里帮佣也不是长久之计,就也收了劝止的心,拿出十个银元送给了云纬。
  那老黑身边原本也积了些钱,得了栗温保的同意之后,就按云纬的交待,到百里奚村买了三亩地和三间草房外加一个小灶屋——云纬家原来的老屋早已倒塌,宅子也已被邻人占了。
  十来天后,几件简单的家具买好,云纬和老黑就带着承银,在一个凌晨悄悄离开栗府,去了百里奚新买的屋里。没有举行什么婚礼仪式,只是在当天晚上,云纬炒了几个菜,热了两壶酒,让老黑痛痛快快喝了个大醉。
  待承银睡下,又把醉得人事不清的老黑扶到床上之后,云纬一个人走出了屋子。时辰已近子夜,四周很静,几颗星星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夜风偶尔摇一下近处的槐树枝头,发出飒的一响。云纬面朝城中尚吉利织丝厂的方向,默默把两手伸进上衣之内,解开了这些天一直束在腹上的一个白布带子,任自己那已显出不同的腹部恢复了原样,口中喃声说道:达志,你知道我这是为了谁?为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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