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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今生一进屋就被苏大姐叫到“玻璃笼子”里去,让他汇报厨村旅行社旅游团访华期间在北京部分的安排。
  陈今生因为喝了酒,思维和语言都不是那么连贯,所以讲得很笼统。
  苏大姐明显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但她还是坚持在听。当陈今生往前凑了凑时,她就把身子往后仰了仰,还点燃了一支烟。
  “我非常喜欢闻这种莫尔烟的清凉味。”等都汇报完之后,陈今生说。
  “你的准备很不充分。”苏大姐把半截烟掐灭在一个炮弹壳子做成的烟灰缸里,“不能据说如何,每一个环节都要去跑一跑。要不然一百多人来,少上一个房间你就没办法。”她的脸色和语句都很冷峻。
  陈今生只好点头。
  苏大姐吩咐了些别的事宜就停止了说话。
  “我可以走了吗?”他现在明白苏肯定是闻到了他口中呼吸出的味道。
  苏大姐点头。
  就在他要出门时,苏又说:“中午不能喝酒,上班不能迟到,这些道理作为一个成年人是应该明白的。”
  陈今生连停也没有停,就出了门。刚一出门,他就想转回去好好把门掉一下,最好把它摔碎,那才叫贵族派。但再想一想还是克制住了。
  一个人成熟与不成熟的标志,就在于他能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而不是被情绪所控制。在下楼时,他为自己找到了理论根据。
  他回到家里时,陆园还没有回来。在一般情况下,他就会下厨房。但今天因为心情不好,再加酒力作用,一动也不想动,脱了外衣就躺在了地毯上。
  大约八点钟,陆园回来了。“没人?”她在屋子里行动了一气,发现没有动静就问。
  陈今生虽然已经醒了,但就是不想回答。
  “你在哪?”陆园先进了卧室。她知道丈夫肯定在家,因为已经闻一了烟草的味道。
  卧室里没有,她就进了客厅。“你原来在这。”她蹲下身,抚摸着丈夫的头,“是不是病了?”
  “你能让我安静一会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
  “谁给你气受了?”
  “你!”他大声说。她的温柔反而给他增加了烦恼。
  陆园吓了一跳。缓过劲来后,她默默地去了厨房。
  其实她此刻如果再说一句温柔的话,要是发明不出新的,就把刚才的重复一遍,那么一切都会化解,但她没说。
  夫妻之间,对外而言,是结合成一体了。但任何两个人,都永远不会真正的变成一个人。两个人就和两个世界一样,相互之间的“对话”非常重要。
  这种对话的前提是“真”。没它一切都完了。但真归真,方式也要讲究。比方说“你和你的父亲一样笨”和“你看咱们两个谁更笨一些”这两句话,从信息论的角度说是等量的,但后者却能让人接受。
  陆园做完饭端出来后说:“起来吃吧。”
  如果这时陈今生起来,并像领导参加奠基典礼一样,象征性地挖上两锨土,那么今天将是一个宁静的夜晚。
  但他仍然没反应,因为陆园说这话时,语气比较坚硬。
  每个家庭都有一套独创的信号系统。这套系统在一般情况下运行是相当稳定的,尤其是运行了十年以上的系统,是有一定抗毁能力的。比方说妻子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恭喜你的丈夫找到了一个金色头发的姑娘。她不相信,或者假装不相信,并把信拿给丈夫看。就这么一沟通,一场战争就会变成一段佳话。如果丈夫真的有这么一回事的话,他也会因为良知的发现,变惭愧为力量。
  这套系统最怕的就是一个人发出了信息,对方根本不反馈。举一个电子学的例子:一个人对麦克风喊了一声,然后把麦克风放在喇叭前,经过放大的声音从喇叭里出来,然后再经过麦克风。这样来回传递上几次,就会把控制部分烧毁。
  陆园独自吃完饭,洗了一下就进卧室休息去了。
  陈今生没被子、没枕头,独自在地毯上躺了一夜。睡得既不安稳也不舒服。所以他越想越气——用热力学的理论来解释:凡是封闭的系统,都是熵增系统——第二天早晨起来,他什么也没有吃,狠狠地把门一摔,这回他是真摔,但家里的门不是玻璃的,摔也摔不碎。
  因为下雨,早班汽车上的人格外的少。但陆园还是按时上了车。这倒不是她比别人思想觉悟高,而是出于习惯。习惯就其本质而言,就是一种制度。而制度实际上是一种传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传统的力量更大了,它无所不在,无微不至。
  那个身体上带有“太阳、牛奶、椰子”味道的男人又准时坐在她旁边。
  不知为什么,她今天很想和他说话。但想归想,在中国绝对没有一个女人先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的道理。
  也许是因为身体的距离比较近,也许是因为脑电波的频率相同,那个男人主动开腔了,“你在天文站工作。”他没有使用“问号”。
  陆园点头,“你在什么地方工作?”
  “林业局果树研究所。”
  “贵姓?”
  “免贵姓沈,沈仲华。”他拿出一张名片给她。
  她稍微一瞟,就把上面的信息全部输入:沈仲华农艺师。电话:2577798。“我没有名片。”
  “但我知道你叫陆园。”
  “你怎么会知道?”
  “从你每天看的书上得到的。”沈仲华说。
  从这以后,双方一直沉默。
  等到她临下车前,沈仲华说:“如果有事,可以打电话联系。”说完,他爽朗地一笑,“其实我一个种树的,能办什么事呢?不过还是希望能接到你的电话。”
  她一笑后说:“回见。”在这个星球上,能不为办什么事而结交一两个人,那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到了天文站,她没有去办公室,直接去了观测室。
  那里只有赵八年一个人。他正在往一个啤酒瓶子里灌润滑油。这种润滑油是射电望远镜用的,相当高级。
  “这年头,当官的大吃大喝、出国旅游,我们这些当兵的没有办法,只好偷国家一些东西。这润滑油挺贵的吧,但拿回去也只能缝纫机用。偷来的金子当铜使。当铜使也比没有强,你说对不对?”赵八年根本没有不好意思。他灌完油,从数据记录器上顺手撕下了一大截纸,擦了擦手。“给我们送钱来了?”
  “我真的只有一千块钱。”她从碎皮包里拿出了一条烟。这烟不是一整条,而是零盒拼成的。它们是陈今生在接待旅游团体时,一盒一盒地搜集起来的。但它们都是好烟:555、日本七星、登喜路……“给各位师傅几盒烟抽。”这是她想了一个晚上才想出来的主意。
  赵八年拆开一盒,很老练地从中弹出一枝来,放在鼻子前嗅了嗅。“这事我做不了主,得跟我们老大说。不过烟你可以放在这里。”
  正说着,沈队长一行进来了。
  赵八年赶紧上去把沈队长的雨衣接了过来。
  “先干四圈。”沈队长坐在唯一一张用射电望远镜的包装海绵土制的沙发上。
  在这功夫赵八年已经把茶水和扑克准备好了。
  陆园知道今天上午吹了,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转向往外走。
  “老大赢了钱就高兴,等那会我再和他说。”因为烟的作用,赵八年跟了出来,“您别着急,着急就什么事也办不成。再说我看中国水缺、电缺、房子缺,就是人不缺、时间不缺。”
  对你来说,时间不但不是短缺的,而是如何把它浪费掉的问题,陆园想。
  旅行社接待旅游团体的程序是这样的:在每个季度初,各个旅行社就要把自己接的团队的人数、来京时间、旅游项目、交通方式等统统输入旅游局的计算机,然后计算机统筹计划后给你一张表。旅行社就得严格按照这张表行事。
  日本方面很准时。九点整,由王陪同率领的一行三十人就从日本航空公司的飞机上下来。
  陈今生一眼就认出了王陪同,事先他把他的相片用电传传过来过。但他并没有往上迎:让这小子着一回急也好。他靠在玻璃门上看着东张西望的王陪同,一直等他们到了大门外,才上去作了自我介绍。
  “日本人喜欢一个环节扣着一个环节,衔接得紧密才好。”王陪同脸上虽然挂着笑,但笑容却很不自然。
  “那他们就应该呆在日本,不要到外面,尤其不要到中国来。”家庭中的不愉快,反映到工作上来了。平时陈今生不会这样。
  王陪同晃晃手中的团队旗帜,用喇叭向一行人喊了几句日本话后,又转过头来对陈今生说:“我绝对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只希望不要出漏洞。”
  “我也这么希望。”陈今生当然不希望出漏洞。虽然他很不喜欢这个面目英俊、身材笔直的陪同。
  不希望出漏洞是一回事,出不出漏洞又是是另外一回事。他们刚一到环球宾馆,客房部主任就出来了。“陈翻译,”他不知道陈今生的具体职务,所以称他为翻译,“出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陈今生立刻紧张起来。
  “你们预定的房间少了一个。”
  陈今生松了一口气,晃动着手中的一大串钥匙说:“我已经计算好了的。绝不会少。”他在去机场之前,就亲自来这里,把所有房间的钥匙都拿到手。
  “钥匙确实是在您手里,但出了些意外情况。”客房部主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部的齐部长来了几个朋友。好房间安排不下,就挤了你们一套。”
  “我花钱住房,才不管什么部长不部长呢!”陈今生返身要走。按照全世界饭店的规矩:钥匙就是房间。
  “问题是他们已经住了进去。”客房部主任赶紧转到他面前。
  陈今生一下子就愣在那里,“你们怎么能这样做?!”日本人不是中国人,他们在出发之前,把谁住什么级别的房、吃什么饭都统计好报过来,而且绝对不肯凑合。
  客房部主任双手一摊,“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不光是你们团,今天我们一共接四个团,一个团扣了一间。部长就是部长,是我们这里最大的官。”
  陈今生知道环球宾馆是商业部开的宾馆。虽然它号称四星级,但那仅仅是指设备而言。如果说起管理来,它仍然脱不了招待所的模式;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而不遵循“顾客是上帝”的商业原则。“如果是部长住了我的房间,我也没的说的。可部长的客人不是部长!”
  “部长的客人虽说不是部长,但也享受部年级待遇。”客房部主任尽力想用玩笑话冲淡不愉快,“我们可以在房钱上打折扣。”
  “这年头,谁在乎你那两个钱?!好啦,我自己想法儿吧。”陈今生挥挥手,对既成事实的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接受它。“国家旅游局的人评价你们饭店的八个字真是准确极了。”
  “哪八个字?”
  “硬件真硬,软件真软。”
  “他们说得对。他们说得对。”客房部主任连声说。
  “他们不给你们评星级,于是你们商业部自己制定了一套标准,硬是给自己来了个相当四星级,并堂而皇之地在门口挂上四颗星。”
  陈今生所谓的办法就是和王陪同商量,让他把房间的级别降低一些。但他刚一说,就被王陪同一句给顶回来,“不行。按原计划办。”
  “请您继续往下听,如果我说完了你还是不同意,那咱们再拟定一个新的计划。”陈今生给王陪同一枝烟,“你往另外一个三人间,我把一人间的房钱的差额补给你,再另外加五十元。”他知道客房部主任会在折扣里处理这些“黑钱的”的。说完他马上给王陪同点燃烟。契诃夫关于戏剧有一个著名的理论:如果在第一幕,墙上挂着一支枪,那么到了第二幕,这枪就得放。
  “如果每天给我一百元,我就同意你的方案。”王陪同用烟幕遮挡住脸。
  “行。”陈今生一口答应。反正一刀也是挨,两刀也是挨。
  日本人就像小学生一样,非常听话,排着队等陈今生把钥匙递到他们的手里,然后在房间里洗漱,再下来吃午饭。
  午饭后,赵八年跑来悄悄地告诉陆园:“我们老大说了,不给钱就无法按照原计划完成。不过他也说,看你一个女人家不容易,多少给你提前上两天。”
  “那是什么时候?”
  “这个月底?下个月初?我说不清。”赵八年使用的是模糊语言。
  陆园想想也没别的办法,只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说得对,这个世界上什么都短缺,就时间多得是。”
  “您把这个想开了,就什么全有了。天上的星星,又不是地上的歌星,你不看也不会跑到别的城市去。”赵八年神秘地笑笑,“不过您真着急的话,我还有个主意。”
  陆园出于本能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主意,但还是心怀希望往下听。
  “我们老大是个舞迷,喜欢不说,跳得还特别的宫廷。如果您能陪他跳上那么几场,事也就顺了。”
  陆园的脸慢慢在变。
  “他有一次说过,别看您岁数不小了,但风度仍然蛮好。他喜欢文化人。”赵八年没有注意到陆园脸色的变化,“您倒是说话啊!”
  “如果你非要我说,我就说,”陆园尽量克制住自己,“你的主意是一个坏主意、一个馊主意!”
  赵八年一下子傻眼了,他看着陆园变圆的眼睛,好半天才说:“那您的烟?”他把剩下的九盒烟拿了出来。
  “权当我敬神了、施舍了。”陆园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难道在这个世界上除去金钱和女色,就没有别的东西能使它运转吗?她边走边自问。
  因为和陈今生生气,因为和赵八年生气,因为天气不好,陆园提前下班了。
  她一上公共汽车,就碰到沈仲华。
  “下班时,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沈仲华爽朗地笑笑。
  她特别喜欢他这宽敞的笑容。“我也没有遇到过你啊!”她好像在低洼湿热的城市中心里,突然遇到一阵又一阵凉爽的山风,心清一下子好了起来。
  到了终点站,他们一起下了车。下车之后,沈仲华没等她打开伞,很自然的就把他的罩在她头上。
  这是那种老式的油布雨伞,现在不多见了。
  “它确实不太好看,但很管用。”他发现她在观察这伞,就说。
  “这伞就是大,罩两个人有富余。”话刚一出口,她就觉得不大合适,“这伞现在不好买了吧?”她赶紧打岔道。
  “这不要紧。我家有库存。”沈仲华转动着雨伞,“你不奇怪我为什么会存这么多伞?我告诉你,我们家老爷子原来就是做伞、修伞的。”
  这最后一句话奠定了她信任他的基础:现代人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喜欢炫耀自己的门第,更有甚者,能把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网罗进来,我姐夫的妹夫的父亲是某某部的前任部长——没有一张谱系图,你一下子还搞不清楚人物关系。有的人即使不吹,也不会开诚布公地说:我父亲是修雨伞的。
  当他们两人走到“美妙咖啡屋”前时,都放慢了脚步。“进去喝一杯?”沈仲华说。
  陆园礼仪性地看了一下表,就跟着他进去了。有生以来,从来没人请她喝过咖啡。一个女人在二十岁左右,如果没人请她喝咖啡的话,那么这辈子如没有特殊的因缘,大概是不会有人请了。而她在二十岁时,正为有没有细粮、有没有油发愁。记得一次她从北京走时,寡母把节约了一年的米面票都给她买成了实物。当她中转时,好不容易才把那个装满挂面、大米的包裹,背到背上。但背上去了,又站不起来了。她用哀求的语气对列车员说:“您能不能帮一下忙?”列车员不但不帮,反而袖着手说:“下次你再多背一点试试?”
  沈仲华给每人要了一杯热咖啡。
  “你不喝酒?”陆园问。
  “天生对酒精过敏。”沈仲华一笑。
  “也不抽烟?”她看着他红润的面孔,抽烟的人是没有这样的面色的。
  沈仲华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好的抽不起,坏的又不想抽。”
  喝酒、抽烟他不会,也不太善于说话。陈今生的铁人三项,他一项也不行。陆园想,但这并不说明他不是一个男子汉。
  因为下雨,咖啡屋里的人很多。有的时候,人多反而更能给人以安静、温馨之感。陆园看着顺着窗户往下流的丝水线,品着香浓的咖啡,突然之间她觉得该说点什么,不知为什么,她给他讲起自己的研究课题来。
  这些话,她从来没有和天文站外的人讨论过,其中包括陈今生。这倒不是因为保密,而是他不爱听。
  她越讲越激动。从批计划开始,讲到老金的插入,讲到安装队的刁难、勒索。
  沈仲华只是在听,一下也没有打断过她。
  突然她感觉到时间已经不早了,就抱歉地说:“我该回家了。”
  “我也是。”沈仲华付了款,又打开伞,把她送到汽车站,“今天不是好天气,明天就会变好。”
  “明天见。”她没有和他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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