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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孔文义等三十二名同学被捕。爱国学子们愤臂疾呼:“爱国无罪!”“外争国权,内除国贼!”五月七日,这个纪念国耻的日子,使徐世昌心惊肉跳。三十二名学生被作为英雄而凯旋归校。

                  一

  夜幕降临了。
  这是一个热浪滚腾的夜晚。不知是因为白天骄阳太烈的缘故,还是因为白天怒潮狂涛从天安门广场,到东交民巷,又到赵家楼,几乎卷过了当时的半个北京城,热浪的余波到晚上还在涌腾的缘故,或者是因为赵家楼的冲天烈火大大、太猛,致使大火虽说被扑灭了,但扑不尽的烟波火浪仍在闪腾的缘故,总之晚上人们仍还觉得热浪炙人,烧灼得人们心里火辣辣的。尤其是许德珩、易克嶷、孔文义等同学的被捕,使这五月的北京并不炎热的夜晚,似乎滚腾着热浪,时不时地跳跃着即刻能燃起熊熊大火的火星。
  这晚上在北大,在高师,在工业专科学校,在中国大学,在汇文大学,在许多学校里,这种滚腾着的热浪尤为灼烫炙人。
  这晚上这些学校都没休息,部在商量着救人的事情。
  被抓去的同学,基本上都已经落实了,是新闻界的朋友们和警察局内部的同情学生示威游行的人共同落实的。还专门搞了个统计表:
  北京大学二十名;
  高等师范八名;
  工业专科学校二名;
  中国大学一名;
  汇文大学一名;
  各学校的数字后面,还附有名单。
  听新闻界的朋友透露,被抓去的学生境遇很惨。被抓的学生,先是关押在步军统领衙门,后又被押到了京师警察厅。进去后,都就先被步军统领李长泰和警备司令段芝贵的人一顿凶狠的毒打,说是先来上一个“下马威”。三十二个人都被关押在一间极狭小、极肮脏的小监房内,只有一个便涌,又问又热,臭味难闻。段芝贵这个人,和徐树铮都是段祺瑞的心腹,都是崇服日本天皇的;此人同他的尊师袁世凯、段祺瑞一样,极为崇服东洋人的武士道精神,心狠手辣,对有反日思想的学生特别仇恨,下手也特别毒,他扬言:“宁可十年不要学校,不可一日容此学风。”被捕的学生落到他的手里,其惨状便可想而知。
  各学校同学们都焦灼如火,纷纷都在召开会议,商量怎么营救那些被捕的同学,怎么继续坚持斗争。
  北大的学生大会正在紧张地进行着。
  蔡元培、李大钊、陈独秀也来参加学生大会。
  同学们都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们最可敬的三位师长的来到。
  邓仲澥把被捕学生的统汁名单交给蔡元培校长,说:“我们正在商量怎么去营救这些同学。现在,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我们全体同学都去警察局‘自首’。示威游行,火烧赵家楼,痛打卖国贼,是我们大家一起干的,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承担,不能让那少数的三十二同学单独承担。”
  说到这里,邓仲澥停了一下,望着蔡元培、李大钊、陈独秀,想听听三位师长的意见。
  三人都在思考着。
  蔡元培望望李大钊和陈独秀:“二位呢?”
  李大钊说:“还是请蔡校长先谈谈吧!”
  蔡元培想想,说道:“这一办法并非上策,我觉得不可行。你们这样去集体‘自首’,实际上也就是去集体‘认罪’。爱国之举,何罪有之?即使是众人在极度愤激之下,有一点过火行为,那也只是不冷静之过失,不能说是什么罪!守常先生,仲甫先生,你们说呢?”
  李大钊和陈独秀点头赞同:“就是。”
  李大钊又补充说道:“而且,这样一来,也更加助长了北洋政府尤其是段祺瑞那一派亲日卖国势力的嚣张气焰,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这一伙卖国贼也更得意忘形了。我们的抗争都将前功尽弃。所以,正如蔡校长刚才所说,这一办法,并非上策,万不可行!”
  邓仲澥点点头:“我们许多人也是这样想的!”
  陈独秀问:“你们第二种意见呢?”
  邓仲澥回答说:“第二种意见,以硬对硬,进行坚决的抗争。我们想明天上午召开各学校学生代表会议,联合北京各大中学校进行整个北京学界大罢课,要求释放被捕的同学。”
  陈独秀点头称道:“这倒是个积极的举措。”
  蔡元培摇摇头:“不可,不可!这也并非上策。罢课,中断学业,这对学生来说,这是万般无奈、万不得已才可采取的不是好办法的办法,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最好不要这样去于!”
  邓仲澥神情焦灼地说:“蔡校长,现在已经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了。”
  蔡元培说:“我们再想想,看有没有别的营救那些同学出来的办法?”
  邓仲澥摇摇头:“再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
  李大钊望着蔡元培说:“蔡校长,仲澥同学刚才说得很多,现在已经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您想想,李长泰、吴炳湘他们秉承段祺瑞一伙的旨意,已经把刀和枪架在爱国学生们的脖子上了,准备着更要凶狠地往下砍,往胸膛里刺,我们还能再犹豫吗?只有以硬对硬,进行坚决的抗争,才能解决问题。”
  蔡元培默默焦虑地思索着。
  就在这同一时间里,极度恐慌的北洋政府也在着手于密谋如何把爱国学子掀卷起的这场反洋人列强的爱国怒潮压下去。在国务总理钱能训家中召开的内阁紧急会议上,大总统徐世昌和教育总长傅增湘等人,主张采取怀柔政策,把被捕的学生先释放回去,缓和一下民众的愤慨情绪,而掌握实权的段祺瑞及其追随者徐树铮、段芝贵等人,却坚决主张严惩被捕学生,并再狠抓一批漏网的激进学生,将所有参与示威游行的学校全行解散,将各学校校长全行免职。警备司令段芝贵在会上再次咬牙切齿地凶狂叫嚣:“宁可十年不要学校,不可一日容此学风!”
  这就像李大钊说的,北洋政府已经把刀和枪架在爱国学子们的脖子上了,并决定要更凶狠地往下砍、往胸膛里刺了。
  这也必需要像李大钊说的,只有以硬对硬,进行坚决的抗争,才能解决问题。
  钱能训在家里召开的紧急内阁会议的情况,很快被传到了新闻界朋友那里,新闻界朋友把情况当晚很快就又传到了正在进行着的北大学生会议上。
  会议上,滚腾着的热浪一下掀卷起了涛声怒吼、浪花飞迸的狂波巨澜。
  会议决定:明天,也就是五月五日,召开各学校代表会议,联合各大中学校举行北京整个学界大罢课。
  会后,当晚,就开始了行动。邓仲澥和几个同学去了高师,赵瑞芝、漆小玉、林丽萍几个人去了女高师、另有几个同学去了汇文大学,张国焘和几个同学去了中国大学,高尚德和几个同学去了工业专科学校……
  热浪滚腾的夜晚很快地就迎来了热浪滚腾的黎明。
  五月五日上午,北京各大中学学生代表召开了会议,会议作出了决定:自即日起,北京各大中学一律罢课,并通电各界,请求给予支援。关于罢课的理由,以口头和书面两种方式向市民们进行申述:

  我等各校学生,既痛外交之失败,复情同学之被拘,更有何心研究学问?此罢课之第一理由也。青岛问题当以死力争,被拘同学亟宜营救,全体奔走,日无暇晷,学虽至宝,势难兼顾,此罢课之理由二也。

  爱国学子们在申述罢课的原因的同时,还要求北洋政府:1,直电巴黎和会,不承认“二十一条”;2,将山东、青岛直接归还中国;3,致电中国出席巴黎和会代表,不得在和约上签字;4,立即罢兔章曹陆诸卖国贼之职,以正其卖国之罪。爱国学子们表示:“国权一日不复,国贼一日不去,吾辈之初志一日不渝。”爱国学子们呼吁社会各界与学界一致联合,齐心协力地去“外争国权,内除国贼。”
  当天下午三点,北京大学北河沿法科礼堂又召开了各校学生联合大会,有三千多学生参加。
  会议由北大学生会干事段锡朋主持。
  段锡朋向与会的各校同学传达了上午学生代表会议关于举行总罢课、释放被捕学生,和要求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以及要求惩办卖国贼的决定。
  邓仲澥讲述了由新闻界朋友透露的各学校被捕学生遭受非人道待遇的情况。
  罗家伦介绍了社会各界对学界的爱国行动表示同情与支持的情况。
  完后,同学们纷纷上台痛责北洋政府,痛责卖国贼,愤激之情,溢于言表。警官学校一位学生当场咬破中指,愤然写下“杀卖国贼”四个大字。从西郊赶来参加会议的清华学校高等专科二年级学生闻一多,讲述了他们清华学生当时未能赶得上参加五月四日的示威大游行,但他们准备五月七日在校内体育馆举行“国耻纪念会”,会上决议通电巴黎和会上的中国代表,要求拒绝签字,由全体同学庄严宣誓:“口血未干,丹诚难混,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中华民国八年五月七日,清华学校学生,从今以后,愿牺牲生命以保护中华民国人民、土地、主权,此誓。”会后,当即在大操场上焚烧了校内的东洋仇货。闻一多讲述完,又将自己连夜抄写的民族英雄、南宋爱国名将岳飞的《满江红》词,贴在了礼堂门口,以明其志,也更强烈地激发了同学们奋勇亢烈的心绪。
  滚腾的热浪,一阵阵汹涌沸荡。
  也是在这天下午三点,北大校长蔡元培召集十四所大专学校校长在北大开会,讨论如何营救被捕的学生,会上推举出以北大校长蔡元培为首的校长代表团,前去北洋政府国务院和大总统府,要求拜见国务总理钱能训和大总统徐世昌,强烈要求立即释放被捕的三十二名学生,否则将集体辞职。
  在此同时,天津、上海等地的学界、商界以至政界的一些著名人士,也纷纷联名拍电、写信给李长泰、吴炳湘、段芝贵以至钱能训和徐世昌,仗义执言说爱国学子们“迫于义愤,情有可原”,甚至还说爱国学子们“惩贼有勇”,对警厅拘捕学生三十余人,欲加死罪,兴此大狱,众情愤慨。

                  二

  北京各大中学校罢课已是第二天了。明天是罢课的第三天,就是五月七日了。
  可怕的五月七日!
  五月七日,四年前袁世凯袁大总统签署“二十一条”的日子,是被义愤而起的国民们宣布定为“国耻纪念日”的日子,对他们北洋政府来说,尤其是眼下对他徐世昌来说,是个灾难的日子。平时没什么大的情况,到这一天,国人们都要闹腾闹腾,何况现在三十二名学生被关押在牢狱中,整个北京学界又在实行罢课,真是顶风的破船又碰上了连阴雨,祸不单行,这叫他这位徐大总统又该如何办为是呢?
  徐世昌这时在他总统府的书房里转来转去着,心里就像火烧火燎、又像猫爪子胡抓胡挠似的,焦灼而又急躁躁地烦乱不安。
  他妈的!他段祺瑞站在一边乘风凉,站着说话腰不疼,张口闭口就是“抓!”“押!”“杀!”几万万国民你能抓得光、押得完、杀得尽吗?!看看吧,这就是抓和押的结果!老天保佑,幸好还没有打开杀戒,要是听他姓段的,再杀上他一二个学生,那现在还不闹翻了天了!
  他段祺瑞也不睁大他的眼睛看一看,现在已经不是几个、几十个、几百个、以至几千个学生娃娃头脑一时发热,而一哄而起胡折腾胡闹了,现在是整个国民,是受了新文化激进思潮影响的新派人物激发起来的整个国民,在为自己不情愿当亡国奴而抗争!众怒难犯。你能把整个国民的抗争风潮镇压下去吗?再说,现在也已经不是他姓段的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凭自己意愿而“再造民国”的那个时代了,现在的国民也已经不是那个时候的国民了!
  明天,五月七日,这个灾难的日子,各界人士就要在中央公园召开万人国民大会,可千万不要被那些马克思主义的激进分子一煽惑,愤激之下,酿成前年俄国十月那样劳工赤色暴动了,那可就收不了场了。
  徐世昌正在这焦躁不安、束手无策时,有人来报说:“警察总监吴炳湘求见!”
  这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人正烦乱的时候,他说不定又来火上浇油。徐世昌没好声气地问道:
  “他来干什么?不见!”
  “他说有要紧的事求见大总统!”
  “他没说是什么要紧的事吗?”
  “吴总监说,他要面见大总统,向大总统……辞职。”
  徐世昌一愣:“什么?要辞职?这已经够乱的了,他这家伙又乱上添什么乱?!让他在客厅里等着!”
  “是!”禀报的人退下。
  徐世昌走进客厅,见警察总监吴炳湘正也是忧虑重重地恭候在那里。
  “怎么?听说你见我是要辞职?”徐世昌问道。
  “是的。”这个吴炳湘倒是很干脆的,“报告大总统,这个警察总监,我吴某实在是干不了了!”
  “怎么?”徐世昌盯视着吴炳湘。
  “大总统您也知道,现在北京城简直乱成一锅粥了。我已经实在是应付不了了。”警察总监叫苦地说道,“现在只有赶快把抓来的那些捣蛋学生们统统都释放掉。大总统如果再不放人,那明天,五月七日,北京的秩序定会更乱成一团儿,到那时,我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与其到时候那样,还不如我现在就向大总统辞职,请大总统另选贤能吧!”
  徐世昌眉头焦虑地拧成了个结,背着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着,苦思苦想着;这样来回走了几圈,猛地站住,问吴炳湘道:
  “如果我同意把那几十个抓来的学生都释放掉,你能去和那几个校长交涉通:一,保证学生复课;二,保证学生不去参加中央公园的国民大会?你能去交涉通吗?”
  吴炳湘想了想,说:“我去试试吧!我想,还是有这个可能的。因为那些校长们,也都不大赞成学生们罢课,而学生们有时也还是听校长和那些教授们的话的。”
  吴炳湘从大总统府出来,当即就去了北大,和蔡元培校长达成了协议。
  蔡元培随即通知段锡朋、邓仲澥、罗家伦先组织召开了各学校学生代表会议,尔后又召开了各校学生大会,蔡元培在会上说服了同学们为了使被捕的同学少受点罪、尽快地被放回来,暂时同意复课并不去参加中央公园召开的国民大会。

                  三

  五月七日,各大中学校复课了。
  复课的这天上午,警察厅通知各学校去领回自己学校被捕的学生。
  按照学生代表会议所定:在北京大学召开“热烈欢迎被捕获释的同学胜利回校”大会,各学校被释放的同学都先接到北大。
  这天,说是复课,可都没有上课。北大、高师、工业专科学校、中国大学、汇文大学、警官学校、法政专科学校……等各大中学校的学生,都汇集到了北大汉花园文科新校舍即也就是图书馆红楼的北面操场上,迎接被捕获释的学友们返校。
  李大钊、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等教授,也来到图书馆红楼,和同学们一起迎接被捕获释的同学们返校。
  汉花园文科新校舍也就是图书馆红楼北面操场上,像开庆祝大会似的,彩旗招展,人潮涌动。用五张方桌拼合起来的临时主席台的上方,醒目地悬挂着“热烈欢迎被捕获释的同学胜利归校”的横幅布标,两边还有一副对联,左边是:“救国入牢薄海同胞齐顿首”;右边是:“攘夷等策中华志士更雄心”。欢迎的同学们手中的各种各样的彩色旗子上,也都写着“爱国同学万岁!”“向爱国同学敬礼!”“卖国有罪、爱国有功!”“被捕获释的同学们,你们是我们的骄傲!”等标语口号。赵瑞芝、漆小玉、林丽萍和女高师的一些同学,手里还拿着大红花,准备给被释放回来的同学戴。
  蔡元培校长还不知道是从哪儿借来了三辆小汽车,专程去警察厅接被释放的学生。
  同学们像欢迎凯旋归来的英雄一样,翘首企足而待,等候着被释放同学的到来。
  赵瑞芝怀里抱着大红花,眼巴巴地朝着来路上望着。她脑海中不知怎么总是时不时地闪映出孔文义的面影来。前天,她,漆小玉、林丽萍和同学们从赵家楼回来,很是高兴;烧了卖国贼的贼窝,又痛打了卖国贼,真是令人痛快淋漓。她们又说又笑,惟妙惟肖地学着当时学生们都以为是曹汝霖、其实是章宗祥要赖装死的狼狈熊相,一个个笑得前合后仰;说着,笑着,笑着,说着,连去食堂吃晚饭都忘在了脑后。到了晚上,传来消息说,一些同学没有回学校来,被抓走了,她们的心一下都沉了下来,忧虑而又焦灼。尤其是赵瑞芝,当听到被抓走的同#名单中有孔文义的名字时,不知怎么,她的心立时咯噔一下被悬空吊了起来。整个一晚上,一直到第二天,她都坐卧不宁。当然,她也在牵挂许德珩、易克嶷他们那些所有被抓去的同学,但不知怎么,她对孔文义更是格外的牵挂,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大清楚。一直到今天、到现在说不清楚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想看到孔文义平安地归来。
  人哪,包括经历和各方面情况的突变,真是不可思议,有时候甚至自己连自己都不相信,都弄不清楚了。就是在两年前,准确来说,是在一年多以前,在一九一七年的那萧瑟的寒秋里,她被绮丽华贵的八抬大轿吹吹打打、热闹非凡、风光十足地抬进了一座被称之为“新房”的阴冷森然的活人坟墓中,她从盖头巾的边缝处看着她的那位病入膏肓、形销骨立、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的新郎官,心里充满了凄冷、悲苦,怨恨和恐惧,她浑身瑟瑟打着寒战,转过头去,多一眼都不想再看一下这个活人尸——她所谓的丈夫,而现在,一年多后的今天,她是带着那么深的关切,急不可待地想尽快地看到他,这使她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都感到惊奇不解。
  有人喊道:“来了,来!”
  同学们哗啦一下都涌到了路的两旁。
  赵瑞芝顺着路望去,只见一辆车、两辆车、三辆车——满载着获释回来的同学和去迎接的同学的三辆小汽车。正缓缓地朝这边驶来。
  刹时间,热烈欢迎的口号声四起:
  “热烈欢迎被捕获释的同学胜利回校!”
  “爱国同学万岁!”
  “向爱国同学致敬!”
  “卖国有罪!爱国有功!”
  “被捕获释的同学们,你们是我们的骄傲!”
  “……”
  三辆小汽车缓缓驶来。赵瑞芝看见,孔文义坐在第二辆小汽车上。
  赵瑞芝的心急促地狂跳起来。她捧着大红花的双手也忍不住地在微微颤抖。
  三辆小汽车缓缓驶到图书馆红楼前的主席台跟前停了下来。被捕获释的同学,脸上身上满带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有的衣衫被扯裂撕破,有的还是一瘸一拐地,在热烈欢迎的掌声中从车上下来。同学们鼓着掌,像奔卷的潮水般涌了过去,把被捕获释的同学都团团围了起来。
  手里拿着大红花的女同学们纷纷跑上前去,把大红花争先恐后地都给被捕获释的同学戴到胸前。
  赵瑞芝开始时迟疑了一下,但很快也跑上前去,跑到孔文义跟前,把手中的大红花给孔文义戴上。
  她笨手笨脚,差一点把花掉到了地上,显得是那么紧张而又慌乱。
  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莫名的紧张和慌乱。
  尤其是当她给孔文义把大红花戴好,抬起头,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无意中和孔文义那迸发着激动的灼热的目光相撞合在一起时,她更为紧张和慌乱了,以至整个身子都有些瑟瑟颤动,手脚都有些冰凉。她赶忙转身跑开了,汇合到那其他同学中间去了。
  一朵朵艳丽的大红花,把一个个被捕获释的同学都映照得满面红光闪亮。
  尤其是孔文义,虽然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布满着伤痕,但气宇轩昂,脸也被胸前的那朵大红花映照得红通通的;如果脸上没有那些伤痕,如果再穿戴上那崭新的长衫马褂和翅翎官帽,他孔文义就完完全全是一位精神抖擞的新郎官了。
  新郎官?!赵瑞芝不由得一惊,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没料到自己脑子里会产生出这样的联想,脑子里会引发出这个词儿来。
  赵瑞芝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一年多以前。那一年多以前,他孔文义如果是像现在这样,有志有为,神采奕奕,英姿勃勃,她说不定就真的已经成为他们孔府家的大少奶奶了。但又想想,这又绝不可能!他孔文义,在他们那冰寒沉重的黑色大门里的孔府大院里,绝不会这样有志有为,神采奕奕,英姿勃勃,只能是病入膏肓、形销骨立地躺在那外表华丽而实已是枯朽之物的雕花木床上,苟延残喘,躺以待毙。而她呢,当然也绝不可能就那样心甘情愿、逆来顺受地被关锁在那黑门高墙的活人坟墓之中,去当那个名存实亡、实为殉葬品的孔府家的大少奶奶的!她觉得现在的她赵瑞芝,才是真正的她赵瑞芝!她挺起胸膛作人,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希望,有自己的奋斗,活得有滋有味,活得浑身热血激荡,活得有奔头。他孔文义也是这样的。他和她都在人生的道路上找回了真正的自己!
  赵瑞芝正出神地沉浸在回忆和默想之中,忽听到有人大嗓门地喊道:
  “同学们,把我们的英雄们都抬起来!”
  话音还没落地,其他好多同学应合道:
  “对,抬起来!”
  “抬起来!”
  “噢。”
  又一阵汹涌的狂潮奔腾,同学们涌上前去,把被捕获释的同学一个个都抬了起来,高高举起,有的还被高高地抛到了空中,一时间图书馆红楼前操场上一片欢声雷动。
  欢腾了一阵子之后,段锡朋大声宣布道:
  “现在请我们的英雄——被捕获释的同学都站到主席台上去!“”
  被捕获释的同学都被同学们簇拥着登上了用方桌拼合起来的主席台。
  同学们都围拢在四周。
  这时,同学们才清楚地看到这些被捕获释的学友们一个个脸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衣衫也都被撕裂扯破了,显然是都被凶残地毒打过。同学们的心,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魔爪狠揪了一下似的,猛一下凄痛无比。
  大家都猛地一下沉寂了下来。
  整个图书馆红楼前面刹那间坠入了静寂的深渊之中,沉静得无一丝声响。
  同学们都默默无语地望着主席台上被捕获释的学友们那一个个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累累伤痕,望着被捕获释的学友们那被撕破扯烂的衣衫,心里塞满了悲酸和愤怒,一双双眼睛里都满盈着喷着怒火的凄痛的泪花。
  大家都默默地望着。默默地望着,伤痛而愤怒至极,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这伤痛而又愤怒无比的默默无语中,蔡元培校长步履沉重地登上了主席台,一个一个地紧握被捕获释同学的手,动情含泪地问候道:
  “你们吃苦了!你们吃苦了!”
  完后,蔡元培转身面向操场上所有的同学们,想讲些什么,但欲言又止,既悲愤难抑,而又感到无奈,以至还有些叹惋,复杂的心绪如乱麻般缠绕在他的心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目光忧郁地默默望了大家一阵子,语气沉重地说道:
  “今天,被捕获释的同学安然归校,是一大喜事,是同学们、诸位教授和社会各界奋勇抗争的结果。我蔡某为之也深感欣慰。同学们为保国抗倭,要求取消‘二十一条’,要求拒签巴黎和约,苦苦力争我中华之应有的权利地位,为之愤激而起,直接行动,直接解决,不畏恶虐,奋勇抗争,诚表一片爱国之赤子之心,此乃义行壮举,我蔡某为此而深受感动。现在,被捕的同学都安然回来了,希望同学们都认真地复课,都回到教室去致力于自己的学业。学生还当以学为主,救国强民也应通过读书学习来实现自己的宏愿。上街游行、请愿、示威,以至焚烧政府官员之宅馆、痛打政府官员,这都不是学生之正当所为,望今后切勿再现此类不当之举,这也是我蔡某对同学们的一点肺腑忠告之言,望同学们思之。”
  蔡元培诚挚地说着。
  李大钊、陈独秀和几位教授听着,相互都心情有些沉重地对望了一下。
  正沉浸在伤痛和愤怒之中的同学们,听着蔡校长的讲话,感到有些不解,同时,也感到了一种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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