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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自力

  他触及的地方,处处留下灰白的指印。他伸出手掌,指头互相磨娑着,光滑、温暖,别无异样。一旦他探出手指,它们就发出银亮的光泽,灰粉簌簌地掉落下来。他索性合上眼睛,把最后的感觉之门关闭。
  在这个荒诞无聊的世界里,人们靠着想象才能勉强活下去。没有人愿意分出哪怕一小刻钟想一想荒诞的问题。他们只是在失望时另造一个幻梦;作梦时却念念不忘前个业已破碎的梦境。梦于是一个一个把他们笼罩起来。是这样吗?他问自己,接着结束了考问。今天是晴天,所以他还不曾死。“我能想象自己的死,本身就说明我没死!”他突然对墙大吼,手扶着椅子把手,身子弓向前方,嘴张着,他惊讶于可怖的回声。
  她此刻在想什么?我遵命来到女主人公的内心深处。把我所见向男主人公作了这样的描述。当然,全是我编的,我意识到不能撒谎,但愿我相信的是真的。
  她坐着,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裙。是倒的,她忽然想,我看自己总是倒的,而且看不到脸。我长得是什么样子?她试图把头脑中关于自己的印象合起来,可是仍然灰蒙蒙一片。她拿出镜子。不!她把镜子摔得粉碎,“那是假的”是的,镜子背后什么也没有。她疲惫地垂下头,地上出现好些个自己,看着她,支离破碎。她呼地倒在床上,拿个枕头压在头上。我一定要看清楚自己的模样。她想象有一双眼睛在床的斜上方盯着自己:一个少女躺着。然后她想那双眼睛就是自己。我的左手是什么样的?向下抓着被单,手掌向下,食指和姆指捏着床角,小指翘起,然后把这些翻译给上面的眼睛。是的,我看清楚左手了,在我的右边,食指和姆指看不见,中指、无名指藏在小指下面。再看右手,它随便地放在腰上......她突然睁开眼:左手,右手,全部失去了位置。她一阵恶心。我看不到自己了。这么近也不行了。她想起他远远地在窗户里的影子:我永远不可能和他站在一起,看自己从楼下走过。
  他又一次象幽灵一样在月光里漫步。对对情侣拥吻的影子象幻境一样慢慢掠过他空灵的瞳孔,女人的气息被男人无味地激动了,烟雾般裹绕在他四周。睁大眼,就能看见淡黄的气息翻卷吞吸。他伸出手去想抓住一片,回来的却是无色的沙尘。他低下头,沙尘落地沙沙地发出金光。“我陷入大地了!”他张开双臂,向着月亮,发出令人眩晕的声响,“救救我吧。”沉默的月亮说:不,你没有陷入大地。他的双脚牢牢地钉在地上。身畔的灌木丛里,蛐蛐悄悄地叫起来。
  有一个人躲在树上,看着这一切。一个张臂而立的年轻男子。我在树顶上跳来跳去,故作欢快。但我却不能不为底下的这个人的命运操心,我是上帝。
  他终于走了,蹒跚而行,两只手臂象机翼般伸着,偶尔划过情侣们的腰间,无声地风一样溜过。灰白的太阳已经在地下蠢蠢欲动了,他想,要是我足下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怎么办?他于是象纸人一样啪地向前倒下,他不过是想听听地下的声息,却先被胸骨后无法麻木的疼痛折磨得满地打滚。是仇恨,是仇恨,他在痛楚中竭力呵斥她,我只能看见他的汗珠灰褐色的汗珠象琥珀一样布满了他的脸,他死了,嘴还张着。一个男人弯腰看了看。“好恶心!”他的女朋友说。他直起身来,对她说,“怎么样,我说我听见有人喊叫吧,你还不信。”
  她不知道为什么去参加他的葬礼。她原来根本不晓得中国人也有严肃的葬仪,尤其是对一个孤儿。促使他死的原因很多,分配渺茫,心脏病,有人还说是因为一年前失败的恋爱。喜欢争辩的人一致认为,他的意外死亡给他们奉献了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每个人都可以找到一个不同立场。这些辩论家争先恐后地赶往灵堂,试图在死者已被收拾得十分肃穆的眉头找出点线索。到了那里,他们不约而同地改变了目标。她。她毕恭毕敬地站在死者遗像旁,不动声色地向致哀的人们握手称谢,偶尔向死者的同室好友露出一丝凄怨的表情。他们面面相觑,回去后辩论得越发热烈,她怎么会长得那么漂亮?
  “我为什么要为他做这个?”她有时茫然地想起这个问题。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从来没有为她留下什么,也许邂逅时某个深邃的眼神可以除外。他可能从来就没有想到过我,她木然地考虑着这种可能性,无论如何这些要留到葬仪之后。骨灰馆里只能保存三年,过后就要当做肥料,洒在一棵卷心菜的根部。把骨灰留在身边?她动了动这个念头,同室友厌恶的表情马上晃过,我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凭什么?她想。
  葬仪结束之后,她带回来一罐南方芝麻糊。每月初一十五她就挖起一勺灰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在口里。每当上铺看见她安安静静地作着艰难的吞咽,就联想起魔鬼那一口染得灰亮的尖牙。
  题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某个中国大学里流行着一个传说。后窗里的男人和阳光中的女人之间有一道阴阳界:女人不能让男人看见,男人看见了女人就必须死。我对这一传说持保留态度,尤其对最后一句。人总是要死的,只有虚构的人例外。因此,为了不死,人应使自己成为虚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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