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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


作者:张自力

  那年春天,×市的上空飘满了风筝。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风筝不知疲倦地空中飞舞,密密麻麻的线绳如杂草丛生,遮得人看不着太阳。她在人群中间,神情木然地控制风筝,对身边嘻嘻哈哈、奔来跑去的同类宛若不见。风钻进松弛的衣服,使它微微地鼓起,脱离了皮肤。她感到全身悬空,与风筝一起在天上游动了。
  云彩里缀满了风筝。一只黑色燕子扭动于最高处。一只手,白嫩光滑如儿童,缓慢似无目的地出现,伸过去,一把拽断线。燕子被紧紧地攥在手中,不复有游动的轻灵。童真的牧笛,遥远的草原,圣音轻轻回荡。
  他用一种只能理解为意图引起被注意的长时间的目光注视她。她慌乱地扫他一眼,低头快速走过。。她明显的羞怯是一种证明:她已注意到他……对如此无礼的人,打破其企图是不可能的。漂亮女人对惊艳的遭遇习以为常,可以处之不慌、视若不见。但她,还不曾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美。过了很久,她才敢回头观看。他消失了。谁知道他躲在哪里,路旁窗口、林中树后或者脚下的下水道里?用望远镜或照相机正死死对准她!只有床才是安全的。一回来她就拉床帘,戴耳机,将本书放在眼前,不脱衣服不说话。她一个字也没有看,只是枯坐,直到睡魔夺去她的清醒。。
  城墙周边活动着身材佝偻、面色阴险的居民。他们从事城市最不为人知的那一类活计。夜幕降临他们回到住所:搬开石块,进入城墙。那里有数不清的暗室和密道,囤积着瓦片、垃圾、卫生纸和废弃的塑料饭盒。城里人不知不觉间,过去保护他们的城墙已变作一个迷宫。它复杂的程度、拥有的面积及财富已经超过了城市本身。据一个墙中人说,他们相信人类必将毁灭。他的话是难以证实的,因为他从此就不再出现。人们记得:他指着生猛海鲜店前堆积如山的蚌壳,十分肯定地说,下一茬地球生物会根据它们判断此处乃是海洋。在哄笑起来的人群中他幽灵般地隐没。
  童真的牧笛,遥远的草原,圣音轻轻回荡。
  即使他脱光了衣服,她仍能一眼看出其花花公子本质。也许是因为他的脸,他微笑的方式,他生就一身花花公子的皮肤。“花花公子的皮肤”?她想到这里,不禁摇了摇头,觉得它太过荒诞不经了。
  去公共浴室洗浴,她有莫名的兴奋。她闭上眼,墙壁透明:楼上楼下好几百赤条条的男男女女,冷漠而且羞涩地打量彼此的肉体,卖力地把自己的身体搓揉成熟透的红色。当然,他们各自在不同的房间里。可是万一楼塌了呢,墙破了呢或者地震了呢?赤身裸体的男女混杂,心怀羞耻四散逃命,这情形难道不有趣吗?
  在城墙上,黯淡的月光下,他们强忍呻吟,一遍遍地翻滚。汗水渗透垒土,在墙中人的头顶形成钟乳石般的风景。男人最终离去,留下女人坐在城垛上,拢起头发。我要回下面去了,她反复把她听不懂的这句话呢喃。
  童真的牧笛,遥远的草原,圣音轻轻回荡。
  一个女人不顾一切地从浴室里冲出,气喘吁吁地停在外面的空地上。正午的阳光下她的肉体白糊糊地晃眼,水珠顺着轮廓流下,滴答滴答扑入泥土。人们沉静地走过她身边,迅速在阳光里溶化。一个灰衣服中年男子不无忧虑地看着她的前胸,摇了摇头。地震,快地震了。
  她嘟哝。中年男子径自走入浴室。她开始感到滑稽,感到自己成了一出闹剧的主角。她低头想了一会,踮起脚,换了重心起步回浴室去。这时,地震发生了。
  楼房尖叫着倒下,砖石木头和水泥板拼命钻出来,打着旋向街上的人扑去。电视机、冰箱和钟表快乐无比地爆炸起来,各种音响堆积压混,成块成块地八方呼啸来去。人们跑、跳、叫、翻滚、扭曲,扯下耳朵、鼻子,撕烂身上的服装,痛哭着疯狂而死。飞扬的尘土把城市湮没……
  童真的牧笛,遥远的草原,圣音轻轻回荡。
  她洁净的双足轻飘飘地在废墟上移动,歌声回荡。再没有什麽能伤害到她,再没有什麽能刺痛她。她笑,她是唯一的生命。在曾经是城墙的地方,她拣到一只风筝,她深深地吻它,高高地举上头顶。
  救援飞机报告:灾区上空,有一只黑色燕子风筝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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