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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从于富贵记事起,不论他走到哪里,总觉得别人看不起他。这一直是他心理上的敏感点,慢慢地就形成了一种病态反应。他有一种独特的发现能力,特别善于发现别人对他的看不起。这是他的心理模式。回想起来,也许是他的父母早就给他勾划出了这种心理模式的草图,通过最初的幼儿教育,在童年时就给他埋下了自卑的种子。
  他出生在乡下,从记事起,就过着不如别人的贫贱生活。虽然在现实生活里,出身贫贱后来发达起来就骄傲自满就狂妄的人多如牛毛。但是,他的父母从小就对他进行了贫贱的教育。父母的自感贫贱,给了他深刻的影响。从他开始萌发意识的时候,就在他心里打上了自卑的烙印。于是,童年时在村子里,他发现村干部的孩子看不起他。到县城上中学时候,他发现国家干部和职工的孩子吃商品粮,看不起他们吃农村粮的学生。到郑州当工人后,他发现出身城市的工人看不起他们出身农村的工人。进了公安队伍,他又发现别人看不起他们干反扒的。这样,自卑就成了他永远的出发地,走到哪里就自卑到哪里。所以,等到生活忽然把他变成了社会名人,让他出人头地的时候,他反而觉得做梦一样不真实了。
  他出名时候,何满子已经让人捅死了。他出名就像做梦一样,一直使他觉得玄玄乎乎,找不到真实感。他的前任何满子也是个反扒能手,一生里不知道办了多少案,经他手抓起来的扒手只怕数都数不清,何满子却从来也没有出名过。他于富贵怎么就出名了呢?他甚至害怕受骗上当。就悄悄地托人去打听,想弄明白这中间的因果关系。这就看出来,于富贵由于自卑,在生活中还是一个很小心的人。
  后来才明白了,原来是公安局为了实现管理现代化,搞了一个什么业务调查,需要统计警察个人办案数字和破案率,就这么统计来统计去的,把于富贵统计成了全市公安系统单项冠军。他事先什么也不知道,完全是被人家统计出来的。接下来,局里的秀才们把他的那些事儿写成材料,就一级一级汇报上去,没想到最后竟然惊动了国家公安部。先是给他记功,后来就把他评成了全国优秀人民警察。
  两个月后,国家公安部来人了,要看他现场的业务表演。对他来说,这太容易了。大家都换成便衣跟着于富贵上街,看他在人群里指认扒手。也就是说,不管扒手们作案不作案,只要他是干扒手的,于富贵一眼就能够把他指认出来。在郑州表演完了还不敢确信他的能耐,因为郑州是他的工作区域。于是又上北京,在前门在王府井在西单溜下来,众人才服了。这一下子富贵出名可出大了,不仅成了先进人物,还称他为反扒专家。
  事情过去很久了,局里的秀才们才透给他说,当时差一点把他调到北京去哩。主要是他没什么文化,不能够把实际工作经验上升到理论上,才没有调他。秀才们一提醒,于富贵想起来了,在北京时好多人给他提问题,他什么也答不上来。他说他只会干,不会说道理。
  其实有一条秘密,他怎么也不会对别人说,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眼就能认出小偷来。他不想对别人说,他明白他就是说了别人也不信,而且他也确实不能够说。他要是说出去,再传到社会上,不等于对小偷们露了底,以后还怎么办案?
  不过,有一次公安局杨局长私下里问他,他说了。
  “老于,”杨局长开玩笑一样问他,“怎样识别扒手,这里边是不是有道道?”
  “有。”他连忙承认。
  “你一直没有对人说过?”
  “这个这个……”于富贵脸红了。
  杨局长追着问:“他没有动手作案,你又不认识他,你怎么一眼就能够看出来他是扒手呢?”
  “好看得很,不能够等他作案,等他动手作案才能确认他是扒手就太被动了,那才能抓住几个?要一看就认出来他是扒手,再盯着看他作案不作案,这就主动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哩,怎么看哩?”
  “看眼。”
  “看眼?”
  “对,看眼。原来老何是看手,他一看手就能够认出来。我太笨,从手上怎么看也看不出来,我就练成了看眼。”
  杨局长正笑着,忽然就不笑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怎么了?杨局长,你不信?”
  “我信。”杨局长认真地点点头。
  “其实,我也说不好。”
  “不!”杨局长忽然又摇摇头说,“你说得非常好。我懂了,老于,这不光是你们练出来的道道,这还是我们人民警察的品质。”
  杨局长说过之后,连连地长出气,冷不丁和他握着手一连声说谢谢他,还硬是送给他一条烟,闹了于富贵一个大红脸。
  其实,这又算什么秘密呢?干哪一行都有自己的门道,干多了就有了经验,没什么大不了的。于富贵觉得,什么反扒专家不专家的,反扒不过是流行在公安系统的行话,说白了就是抓小偷。自从他进了公安队伍就干抓小偷这行当,可以说是天天抓月月抓年年抓,一直抓了十几年,没想到抓来抓去把自己抓成了社会名人。
  报纸上吹,电视上吹,把他吹得像个猪尿脬,吹得他头晕。
  他自己呢,自然是高兴得很,人生在世谁不活个脸面呢。不过高兴是高兴,他并不迷糊。用郑州的俗话说,他还记得天在上头地在下头,还记得自己姓啥叫啥,还知道自己吃几碗羊肉烩面。甚至他还是个聪明人,虽然也觉得自己干得不错,但是并不像他们吹的那样玄乎。特别是说他思想觉悟高经常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那一部分,写得真叫生动,连他自己看着都感动,但那是基本上都是秀才们编的,没有多少实话。不过他也不说破,他明白人家吹他,真的假的一块上着说他的好听话,并不全是为了他。秀才们呢,是为了显示自己会写。领导上呢,是为了总结出工作成绩来。组织上呢,是为了宣传公安干警的形象。这才统计着找,找出几个人来说事儿。就是不找他,也还会找别人。这种事儿对他个人来说,就像瞎猫碰上个死耗子,完全是一种偶然性。
  不过,这一偶然,于富贵的运气就来了。
  于富贵出名之后,先是入党。因为秀才们写文章时,没有把他的生活困难当成生活困难写,写成生活困难还有什么意思?就写成了他的艰苦朴素的好作风。这就不一样了,好像他并不是没有钱,而是有钱不舍得花。十几年如一日,从不搞腐败什么什么的,就吹起来了。当初看底稿儿时,于富贵看到这里还曾经暗暗在心里笑过,谁说我不想腐败?我于富贵其实最想腐败了,做梦都想把我们家的破平房腐败成新房子,可是没有腐败的条件,你叫我怎么去腐败?据说上边不知道哪个大领导看到这些秀才们写的事迹,很感动,说这才是我们共产党员的榜样。大领导说句话,放出来放不下。领导的指示传下来,下边才发现他还没有入党哩,这才让他赶快入党。
  入党宣誓回来那天下午,他自己想想都想笑了。从参加工作那会儿,他就要求入党,一下子要求了二十多年,无论如何就是入不进去。开始申请时候可以说是无比的真诚,后来老也入不进去,就不再那么积极了。因为他很快就看出门道了,并不是他表现得不好,而是上边领导层没人器重他,群众又大都看不起他。他才明白像他这种人,入党是没什么希望了。所以,后来这些年他已经不那么迫切要求入党了。但是,入党申请他还写着,他觉得这是他自己对党组织的态度问题。他是这样想的,写了申请就表明我是一直想入的,是你们不让我入,可不是我不想入。如果不写申请呢,万一谁说他不靠近党组织,那就冤枉了他。但是近来,特别是人到中年之后,他基本上就不再想入党的事儿了。
  可是,突然一下子,领导上通知他要他入党了。尽管有一点迟,他还是很激动。入党不为别的,至少是对他多少年工作的一种证明。当然他只是激动在心里,不会流露在表面上。工作多年,他已经有经验了。遇到高兴的事儿,只敢高兴到心里,不敢高兴到外头。遇到烦恼的事儿,也只能藏在心里边,不能够让别人发现。这才叫有修养,这才叫成熟。
  入得那个快,他连想都没敢想。几天下来,他就成了我们共产党的后备党员了。以前只是听说啥叫火线入党,现在他可是体会到那味道了。他这才明白入党的道理,并不是你自己想入就能入进去,而是人家叫你入你才能入进去。这也叫计划。你自己想入,人家没计划你入,入党就比登天还难。人家安排叫你入的时候,你就是觉得自己不够条件也能够入进去。这差不多和计划生育一样,没发给你生育指标,你只能够摆弄那种事儿玩玩,就是不能够怀孕,发给你准孕证了,你才能够真正做孩子。
  接下来,又让他当郑州市的政协委员。政协委员这个角儿,他明白这是个虚名,就没敢太当真。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走路。虽然以前自己没当过政协委员,别人怎么当政协委员的他都看见过。比着葫芦去画瓢,他也明白政协委员怎么当,说是让你参政议政哩,你可不敢乱参和乱议。人家领导事先都把调子定好了,叫你来参政议政实际上就是叫你来拥护哩,并不是叫你来打横炮,再说你能比人家领导的水平还高?所以在他看来,政协委员只是个脸面。一年里比别人多开两个会,多吃几顿饭。开过会,吃过饭,你就从哪儿来回到哪儿去,还干你那活儿,还挣你那几个钱。再说,他当政协委员占的是公安系统的指标,这又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顶替别人来开会一样。
  后来任命通知下来,让他当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他心里一动,才感到这个职务像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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