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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放下电话。亚光瞅着我。表情大严厉了,掺着悲戚,显得有些古怪。
  会议室楼下有两个人在打羽毛球。白晃晃的小球高高地飞着,突然一阵风从横里吹来,小球一闪,向旁边偏斜,对面的人紧跑,没接住……
  事情怎么总是阴差阳错地搅着?只差一步,多走一步,就面目全非。亚光偏偏成了那个搬道岔的人,又把两条相错的铁轨接在一起。真不应该是他……。
  在汽车站,我遇上亚光。他大声叫我,我也一下子过分兴高采烈地喊了他。尽管对他一向的关切,我不做任何回报的表示,但就是非常愿意遇上他。
  “你的脸色不大好,怎么啦?”他的第一句话就说得很真挚,叫人有点受不了。
  我抬手在脸颊上轻松地拍了一下:“是吗?为小品熬的吧,瞧,你的脸色也不大好!写东西来着?”
  他哼了一下,没回答。我明白了,他大概也在为什么事伤神。这会儿,我不想探究,不想关心他。我只是非常想兴致勃勃、没完没了他说话,非常想。而且,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会有这样的兴致。很怪。他又去开个什么座谈会,我下午是自习,就跟他一道走。
  落叶铺满便道,踩着,干燥松软,吵咐作响。我笑嘻嘻地说着,为了拂去挂在他脸上的沉闷,谈起他自己很得意的一篇爱情小说,告诉他我也很喜欢。
  “……是吗?”
  “而且,我听说,编辑部收到不少读者来信。真的吗?”
  “你知道吗?都是女的。”他笑了,还有点神气:“向我叙述家庭生活中的不幸和苦恼,让我帮她们分析……”
  我不由得哈哈大笑:“……我可要向同胞们揭开变戏法的底啦。别被会写小说的男人迷惑!他们的言词常常超过感觉。”
  “你呀你,应该去加入女权运动协会!……咳,女人有女人的苦恼,男人有男人的不幸。”
  “说得好!”我肚里不由叫了个好。
  只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点可惜。又是言词大于感觉。亚光其实算个幸运儿。在创作上一帆风顺,在感情方面也有不少得怠的回忆。太频繁的得意就是他的不幸!我想,也许,后来他决定找一个单纯的小姑娘,以冲淡生活磨难的阴影,并不是个好主意。那姑娘很好,就是太单薄,“拴”不住他,也许,他就是这么种气质。常常要被一些小小的偶遇,弄得热情澎湃,不由自主。每次都是真情实意,然后又失望、淡漠了。这是很累人的。他从来不瞒我,我也能理解他。没准儿,就是他这种对我毫无保留,我也总是平静、亲切地待他,使我们总只能是好朋友……。他现在的不幸,一定又是在他的“小朋友”身上。我毕竟结过婚,在感觉上,和亚光有了微妙的距离,不知他是否知道。我却老是宁愿用“过来人”不那么含蓄的口气,出个实用的主意,只要使他过得快活些。
  “亚光,你呀,可别象个蝉,只会唱爱情歌曲,不会行动。你要‘管得住’才行!”
  “是吗?……你说,你们女人到底要什么?”
  “应该问你,写出最精彩的女人的,都是男人。这是谁说的来着?你?我?还是一个名人?……不过,女人只是一个抽象的总体概念。人和人不同,各有各的要求。虚荣心。情欲的满足,精神上的对话,依靠。非跟个谁绑在一块儿,省得跟别人不一样。或者,被盲目的母爱的本性驱赶着,去为一个根本不值得爱的家伙献身……”我一边在落叶的空隙中插脚,有点跳跳蹦蹦,一边信口说着。
  “说得不错。但我总感到奇怪的是,女人们对一些诚心诚意的男人,往往轻视,对那些恶汉,不讲情份的家伙倒很痴情,这是为什么?”
  我没回答。我知道他并不要我回答。而是在警告我。也许他本来就是想教导我,我倒那么神气!……但是,我心里还是很感动。没有什么地方规定,一个人必须对另一个人关心到底,就是写着也没用,可他始终是这样……。
  “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他第一次问。
  他的话问得很柔和,他的脸很柔和,目光也很柔和。柔和得似乎不论向他倾吐多少,他都能吸收、溶解。我这才明白,我不停地说话,不断地笑,不过是要找个方式排泄出去郁闷。我以为我不需要安慰,其实,只要有一点点这种以诚相待的安慰,我就承受不了……冷静、自守、自救,原来是那么容易松动,我很想和他细细地、慢慢地说说,不是诉苦,而是跟他说说,理理清楚,我的事情为什么弄成这样?……就在我要张嘴的时候,突然,我在他柔和的目光里,发现了一丝感兴趣的影子!所有想说话的欲望又统统消失得精光。
  我真不该这么明白!
  把人们的痛苦作为创作的素材,一个无可非议的职业兴趣!跟亲近的人说说,就是不探讨,不让对方插一句话,也能够转移情绪、得到解脱。可惜,我不是个看什么戏都咂嘴、都抹泪的老太太,我过于了解“编剧法”!创作的天地又宽又窄,每一个人都睁大眼睛盯着,一句话是一个主题,一个细节,可以扩展成一篇小说。很多人都在把自己看到、听到、编的、感觉到的东西急急忙忙地写出来……。我弄不清,亚光是对我所想的感兴趣,还是觉得我的“故事”有意思……。
  ……我也许太敏感了。但是,要紧的是,我自己对已经发生和进行的事是不是弄清楚了……
  数不清的落叶从脚下踩过,每片不一样,又仿佛大同小异。我们两人同路,一下变得比一个人还静默。怪我。……这也是个奇怪的现象,跟亚光在一起,我们能平静地讨论一切,或者聪明地回避什么,总之是理智、适度,不伤和气。而我和他,本该是最亲近,最能谅解的,后来,包括开始,却常常是不理智的,不愿意过多解释……。
  “……喂,你和‘小朋友’又出什么事了?”我打断不愉快的联想,转过来直截了当地问亚光。
  “永远没什么事,可每次都闹成带眼泪的悲剧结局。”
  “这次是为什么?你检查一下自己在策略上、行动方式上的过失,或者什么地方关心不到了,总能得出点经验吧?”
  “小得无聊。别生气。为你。”
  “我?!”
  “没什么。我去看你,她不高兴。我跟她说到你,说你现在很孤单,我们应该……算了。”
  “真对不起!”我哭笑不得地站住了。一个戴着离婚帽子的女人,可以成为一千种矛盾的祸根。我实在不愿成为这样!可就是既妨碍着别人,也妨碍着自己。
  “她吃醋,说明她很爱你呀!”我打起精神说。
  “但是老这样,怎么叫人受得了!”
  “男人就是这样。不吃醋的女人不可爱,吃起醋来又受不了。你们呀!”我走下去,轻松地说着,心里觉得很疲惫。
  “你好象不吃醋。不……当然,你的情况不同。”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沉默了。他在说什么意思?……“她总是这样,”他突然又说起话来,痛苦剪接痛苦。我的和他的。
  “……她常常是,一开始撅着嘴不吱声,然后为一点儿破事跟我拼命争,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哭了。然后就一个人在前面不停地走。我想,索性叫她走一走好了。可天那么黑,又怕她出事,只好在后面跟着。半夜,从东单走到了使馆区……”
  得了好多女人来信的大作家!
  我不由若笑。我们俩,一个可以写爱情,一个在准备导演爱情,在实着着的爱情上,倒是一对笨蛋!不过,怎么的,他的“小朋友”什么地方象我!我也干过这类事……。
  “唉,全是无缘无故的……。”
  无缘无故?我心想,你毕竟不懂女人,亚光,好多原因都是说不出来的。但一定有。我突然回想起我和他的一件有点相似的往事。我想得很专心。在这件被忽略和遗忘的小小冲突里,似乎也含着我们从开始就潜着要分离的某种东西……
  “我想,你不会这样。”亚光还在说。
  “都一样。”
  “别客气。”
  “实实在在。”——我们新婚时,第一次闹别扭的原因,小极了。……只能跟自己说。
  我只是想叫他亲我一下。就为了这个念头。
  他为了画一个小说插图的事儿,脱不开身。我去了。
  站在火车车厢门口,我望见他从站台那头慌张地扑过来。好象这儿不是终点,好象我会跟着火车又跑下去。他猛地站住,隔着许许多多移动的人冲着我微笑。我也笑。那时候,我就真想一下越过那么多的人……。汽车很挤,人挨着人,我对着他,很近。我也只有一个念头……。
  总算到了新的家。他的父母、亲戚都来问长问短。好长啊!长得我都受不了了。我笑着说话,用眼瞟他。他有时在朝我笑,有时,在桌上画几笔什么。人都走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坐在门后一把藤椅上,降临的幸福感使我软弱,使我不想说话,我不出声地瞧着他。等着他。他又去画什么呢!我有点委屈。难道,要我自己对他说:亲亲我呀!
  “你怎么啦?不舒服?晕车?有什么不习惯?怎么不高兴呢?”他终于走过来,低头问。
  “当然不高兴!”我心想。他的关切反而扩张了我那小小的委屈。我握住他撑在藤椅扶手上的一双手,他弯下腰……
  就在这时候,他的一个什么熟人,带着声音迸场。因此,那人没有看见门后将要发生的。也就没有发生。
  他们只说了一句话,他马上就走了,夹着那叠画稿。一走就是一天。晚饭的时候还没有回来。他父母叫我一起吃饭。这是第一天啊!我说一点儿也不饿。他家里人陪着我说话,聊家常,说他常这样,忙,不回来吃晚饭。我笑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我想起了我离开的家!我们总一块儿吃晚饭。妈妈下班最晚。不过到家很准时。七点三十五分。我七点二十五分开始炒菜。弟弟到凉台上去瞧着。一看到妈妈的身影,就大叫一声,飞快跑下楼去,帮她拿手提包。天天如此。除非我忙起来不回家。但爸爸、妈妈、弟弟,他们还是一块儿吃晚饭。……太习惯了,习惯得我以为什么也没有。我就这样离开了自己的父母,一切平常的都变得那么温暖、亲切……。我很想掉泪。当着他的母亲,又忍住了。
  十一点,他重而迅速的脚步声从院门那儿传来。进了房门,说了句什么,就趴在桌上,摊开画稿继续画。他母亲过来,告诉他我在等他,还没吃饭。他头也不抬地说:“何必呢!快去吃吧。重要的不是形式。快去!我吃过啦。”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坐在门后那把藤椅里。看着他的后背,眼泪流下来。我委屈得要命。
  他回头倒水,吓了一跳。“你怎么啦?怎么啦?你说话呀!说呀!”
  他那么急,那么躁,我能说什么?他本来就该什么都知道。“别这样。”他口气软了,可回头看看画稿,又去添几笔。
  “你哪怕哄哄我也好啊!你根本不爱我!”我哭着想。哭出了声。他扔开笔。我们吵什么来着?……怎么也不记得。反正是喊了一阵,嘴里吵的,跟心里想的,是两回事。后来两个人都不出声了。怕让他父母听见。
  他背对着我画。我坐在藤椅里哭。我没走,只是因为没地方走。这个城市我还很陌生。好久。我闭上眼睛……。
  “走吧,”他摇醒我,“吃晚饭去!”
  ……晚饭?半夜的寒气都渗进屋里来了。
  难道,第一天的生活就这样开始,这样结束?我怕这样过下去。热着饭,找后问他:“小说插图弄好了?”
  “哼,又差点完蛋!”
  “怎么?!”
  “已经定了,出版社两个美工又想抢过去自己干。憋了十几年,谁都想发表。重新谈判了半天,叫上作者,看我画了一大半的稿子,又敲定了,现在没问题了。我全画完啦!那两个家伙再扯皮也晚了。”他用手抓了一块肉吃下去说。
  ……所有的委屈和埋怨都成了歉意。我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饭,他吃得那么香、那么急,我不由地说:“慢点!好象没吃晚饭似地。”
  “我哪儿吃过晚饭呀!”
  瞧着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儿,我的泪又涌出来。一颗饭粒粘到了他鼻子上。挺滑稽。“扑哧”一声,我却笑出来。泪挂在腮边,饭喷到桌上。
  他瞅着我的怪模样,也笑了。
  隔着饭桌,他亲了我。
  “这样多好,别莫名其妙地哭。都是生存竞争。自然界是这样,人和人也是这样。我们要合作,不要互相分散精力。”他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点点头。很明白。可心里又想:合作。多冷酷呀!男人和男人之间,女人和女人之间,也可以合作。我要你爱我!
  后来,我走了,出版社那几个人,还是用了软着拖延出书的手段,把那么几副插图的活抢过去了。
  唉,我那会儿真爱哭。我在那儿任性地坐着,我跟他吵些毫不相干的话,我要什么呢?说到底,无非是要得到一点点爱抚的表示,要一点小零碎罢了。而且,很久,我从道理上明白了,还是不由自主地要求那些爱的保证。仅仅是保证。其实什么用也没有。
  “你以为我一天到晚守着你,围着你转,才是爱你吗?你什么都懂,可还是不懂事!”有一次闹完了,他叹了口气对我说。
  我懂他的意思。可是,就是一天到晚不守着我,不管我,就是爱我吗?后来,我好象没有时间再对他说我想到的。走上社会的时间太早、大小,我觉得我已走过很长的路了。有时感到很疲劳,觉得“老”了。我遇到了他,在充满不安地盼望、等待中,又觉得什么也不懂,一切都是神秘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我把全部身心都靠在他那儿。我只想从他那儿得到精神上。情感上的安慰。本来是一个人,没有什么想要跟谁撒娇,让谁了解我的全部的愿望。突然,这愿望就变成了一个深深的湖。我觉得他应该对我的每一点念头做出回应。得不到,那因为他的存在而生的愿望就成了原来或许倒不会有的、极大的懊恼。
  我们不能够静静地对面坐着,慢慢地说。也不是再说呀、说呀的时候了。可我心里总是遗憾……
  “你看人家,两个人一起出出进进,一起去逛商店,买东西,去公园照相,划船,可我们,老是在忙。”
  “你羡慕他们?”
  “你觉得太平常,无聊?”
  “不。是我忙,你也忙。我们的问题是没有时间。哪天,我带你去玩,会玩得更有意思。去得远远的,到野外去,去爬山,去跑,去滚!”
  “现在!现在就去!”我摇着他,又一次挂着眼泪笑了。
  我们立刻骑车去香山了。突击式地寻找解脱、轻松。正是春游的时候。山下,望不到边的自行车,一排排车把闪闪发亮。山上,到处晃动的人影,遮去绿树!满地的冰棍纸,燥热的浮土四处飞扬……刚到香山边上,我们就扫兴地撤退了。仅仅这么象征性的一次!
  ……为了一件又一件的事!他为了户口、为了调工作、为了争取出版、画画、跟人打各种交道……我为了听夜大学的课、为了技术考核、定级、找房子、写作、考大学……。他光是许愿,却再也没有还过愿,他早就都忘记了!我却记着。到现在还死死记着,“女人的局限性,就记住小事!”他却这样说。
  ……也许,为了这些没法对人说出口的矛盾积累,也使我们之间的感情越离越远?也许,我的确还是不够懂事?……
  ——“你说,她是怎么回事?”亚光又在问。
  我只能把我所想到的最后几个字告诉他。
  “……也许,是她还不太懂事。哪天,把你的‘小朋友’带到我们学院去玩吧,我来替你开导开导她。也许管点用。”
  诚心诚意地说了,我又想,没有用。人,都得自己碰得头破血流,才能明白被自己扭曲,被自己放过的事情的价值。
  想着,我又说:“你应该告诉她,闹多了,不好。渐渐就没法儿收拾了。原来的,就找不回来了。我现在才知道,后悔,都来不及了……。”
  “你?!为他?后悔……”已经走在楼梯上,亚光在狭狭的一条台阶上立住。声音很小,象是怕吹跑什么,还是怕真的招来什么。
  我点点头。
  他凝视着我:“那么说,你们是一场误会?”
  “不。”
  “那你后悔什么?”
  “后悔我正在做的这件事,从一开始办就在后悔,可一步步往下走,你能明白吗!我不能完全说清楚,有些事,好象很小,也很大……。”
  我也站在那条狭狭的、不上不下的台阶上。我们竟都忘了,他不该追问我,我也没必要回答他。
  有几个人,正带着刚刚碰到的什么可乐的笑话,从下面上来。
  “你来!”亚光突然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穿过走廊,穿过会议室,到凉台上。凉台很大,象个排球场,空荡荡的,只有我跟他。我从来没见过亚光这样的果决,一下被预感到他要对我说些什么镇住了。
  “我这样做也许很傻,不过,我应该告诉你,为了你,我向出版社的朋友了解他,人家说他这个人不怎么样。美术界也有人说他。”
  “怎么说的?”我沉住气问。不知为什么,一听到别人说他不好,明知他有他的毛病,我心里仍然很不舒服。
  “关于他的说法不少。有的说法把他说得很坏,象魔鬼,也许过份。不过,他办事不择手段,走上层路线。出版社的主编听了这种反应,也说,这个年轻人不够稳。还有人说他作风不好,闹离婚……”
  “这是胡说八道!”
  “我理解你。但是你太软弱了,你做得不一定错,这种人不值得留恋。快去吧。会要开始了。”
  我还是被亚光拉着,走进了会议室。在门边茶几的电话旁。我停住步。我看着亚光。
  “听我说,我很感激你,一直!我们给他打个电话,把这些情况告诉他。这种时候,我们还是该帮他。都不容易。”
  他呆呆看着我,好象不认识我了。
  我放下电话。亚光的眼睛仍然瞧着凉台。
  “你要去车站嘛?”
  “要去。”
  “你呀,你太痴情了,太傻。我本来不愿意告诉你。他已经跟别的女人来往了。我知道了,都为你感到难过,你还……”
  我的心一下抽紧了:“那女的,什么样?”
  “最时髦的样儿。你不要比。你比她强得多!别难过,为这样的人……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
  会议室人多了。亚光已经开始用随便而不过份的口气和熟人们打招呼。他不得不拉着我,离开这个小小的角落。
  我晕头转向地被他牵着,坐在一把椅子里。我只觉得又愤怒,又恶心。对他,对自己。……一个最时髦的女郎!我才不吃醋!我不比,我没法儿比,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比。可是他,应该找一个在事业上对他有帮助的人。怎么能和这种人缠在一起,他自己不是不知道!我干吗要管他呢!他爱怎么样,活该!……亚光坐在中间那溜会议桌边,他说笑着,朝我这边不时关切地看看。没来由地,我一下子对亚光也反感起来,干吗要告诉我这些呢!……可是,好象很多人说他不好。不择手段。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会做出来的。我知道。见他的鬼!让他按自己的方式干去吧。时髦女郎。难道我会不如她!假如真是这样,他会跌下来的。他知道吗?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真实处境吗?那些跟他打交道的人会告诉他这些吗?他知道他走了多少路,才走到这一步吗?……
  我站起来。走出去。跑下楼。
  还有三分钟。车站播音员用不紧不慢的柔声在一遍遍催促旅客上车。我不知道他在哪一节车厢。我从中间一直跑到车头,又返向车尾,向每一个车窗口张望。要来不及了!我奔到站台出入地下道口的矮护墙边,双手一撑,打算站到上面去,看得远一点。谁抓住了我的手。
  他就在地道出入口的柱子边上靠着。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你上哪儿去了?”
  “我到她那儿去了。”我气喘吁吁地说。隐起受到的打击和不得不跟那样一个漂亮而无忧无虑的姑娘正面较量感到的屈辱。我想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她?谁?”
  “楚云云。”
  “你!你去找她干什么?”
  “我请求她不要再缠着你。”
  “人家没那么贱!”
  “你不用急着在我面前夸她!我到她家去,是想跟她父亲谈谈。也许这样做很蠢,可还是去了。”
  “你谈了?!”
  “我要谈!放心,不是为她,我去找了大平,他说主编还是欣赏有才华的年轻人的,我想……”
  “简直瞎胡闹!谁要你来管我的事”
  “我不管谁管!”
  “你敢管!你只会坏我的事……”
  “你办的什么事!你简直象个商人,冷酷、自私、不择手段。这样下去,你的才气,艺术气质都要被商人气吞掉了。这样,你在事业上什么也干不成。干不成!你知道别人在背后怎么说吗……”
  “不必知道。原来,你也参加了‘十字军’。我真没想到!”
  “我只是我自己,……”
  “你比他们更坏!我辛辛苦苦跑,你竟在这时候坏我的事。我本来想找个助手,没想到又添了一个对手。那就对着干吧!”
  “你,你要是这样认为。好吧!”
  我们俩象出入口那两根柱子一样,死死相恃。
  车开了。去远了。只剩下一大堆合拢又分开的、错综的铁轨。
  我仍旧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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