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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蒙古人民共和国温都尔汗的上空,出现了一个因爆炸而产生的火团,随着这声巨响,机上的八男一女全部死亡。这就是举世震惊的“九一三事件。”
  全国的老百姓都表现出极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杨家,邹星华显出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尽管杨三虎也觉得党内斗争错综复杂,十分残酷,他的脑子几乎不够用。但他毕竟真的不知道“五七一工程”——林彪武装起义的计划,也没有参加暗杀毛主席的一系列活动。这次事件的重灾区是空军,谈到牵连,他也是有限的。
  邹星华的慌乱也不是没有道理,尚莉莉的父亲因为直接参与了林彪密谋政变的整个计划,已被逮捕。而她曾托尚莉莉的父亲给林彪送过表忠信,落款是杨三虎。此事他没有告诉杨三虎,她也是好心,觉得杨三虎上头太没人了,这对他的仕途不利。这回真是帮了倒忙。
  听了她的话,杨三虎只觉得如果手边有枪,非崩了她不可。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部,半天没说出话来。只觉得自己有口也说不清。当时林彪说对广州格外有感情,他并没想到他是要另立中央,邹星华跟上面走得近他不可能不知道,甚至觉得她很有外交天才,写进党章的接班人,难道还怕离他更近吗?林家用人是挑剔的,对大老粗普遍没什么兴趣,有些人巴结还巴结不上呢。至少政治部江主任就要比他杨三虎得宠。
  中央军委很快就下来了工作组,在首批隔离审查的人员名单中,江主任排在前几名。
  志南的部队接到通知,将坦克开进空军某部机场的跑道上。还没等他闹清怎么回事,程天牧带的车已经到了,连夜接他回家。一路上他问程秘书出什么事了?程说:“等到了家,首长会跟你谈。”
  一时间军内上下风声鹤唳。
  志南回到家中已是半夜,见父亲的神色非常严峻,知道出了大事。杨三虎用最简洁的语言把“九一三事件”告诉儿子,志南大为吃惊,“虽然部队还没来得及传达,但我们的坦克已经开到机场上去了,可能是防止兵变……”杨三虎打断他的话道,“你不要再跟尚莉莉联络了,她找你也要避开,你们的关系必须立刻断,她父亲已经被逮捕了,肯定是死罪。”志南茫然道,“共产党不是不搞株连九族吗?”杨三虎喝斥他道,“你幼稚!你还有没有一点政治头脑?”
  志南不可能脑筋急转弯,便求助地看着母亲,想不到邹星华的神情比父亲还急切,“志南,你爹顶到天是个外线人物,海涛的爸爸是内线,莉莉的爸爸是死党……”志南惊道,“爸爸也给牵进去了?”邹星华急道,“那你就别问了,你爸爸这个位置,怎么可能把干系脱得一干二净,现在是尽可能减少各种复杂因素,确保你爸爸过关。”志南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在感情上他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母亲撮合了他和莉莉,现在又要拆散他们,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政治。
  “慢慢断行不行?这么大的事件,莉莉受不了……”志南哀求父亲。杨三虎叹道,“不行,上面也在审查我,只不过没有停职隔离罢了,你哥哥志东已经停飞了。”不等志南说话,邹星华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你再也不要理莉莉了,别人问起你们的关系你要矢口否认……”志南突然火了,甩开手臂冲着母亲喊道,“邹星华,我这是为了爸爸,以后我的事你再也不要管了!”杨三虎不解道,“志南,你怎么这么跟你妈妈说话?”志南一言不发,回了自己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
  停飞对志东的影响比较大,他每天除了锻炼身体,就是看看书报,虽然是大队长,但党委会已经不通知他参加了。志东最想不通的是,不管他父亲是有问题还是没问题,难道他会驾着飞机跑台湾去吗?难道他就这么是非不辨,缺乏党性吗?难道党就这样的不信任他吗?
  他心情很灰,以前有飞行任务的时候,相当辛苦,他还挺壮实,停飞以后,人反而瘦了。而且他意识到仕途将受阻,不会被委以重任了。
  志东的老婆群英,又不怎么会开解人,总是做好吃的,志东看着就心烦。群英说:“爸不会有事的,爸这个人这么正。”志东没好气道,“这跟正不正有什么关系,这是路线斗争,站错了队,越正越麻烦。”群英没话说了,看着志东发愣。
  北萍这段时间,已去了外语学院学习,大学生活对她来说很新鲜,加上离家远,她也就不怎么回来。杨三虎两口子觉得她年纪小,什么事也不告诉她。她对“九一三事件”当然也感到震惊,但毕竟没想过会牵连到父亲。所以还是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样子。
  军医大学,莉莉她们那一届的军医班,可谓高干子女成堆,这次受牵连的人就不少。军委工作组特地把林彪反党集团内线和死党的孩子,专门办了一个学习班,叫他们相信群众相信党,尽快跟家里划清界线,走自己的革命道路。话虽是这么说,但当莉莉在中央文件的传达时,听见父亲的所作所为,顿时全身冰凉,几乎晕倒,幸亏海青在这旁边扶住了她。海青的神情,是冷峻多于惧怕。这大概是受她父亲的影响,她父亲总是见怪不怪,沉着冷静,看内参影片还带着海青去,海青说:“听说这个片子是黄色的。她父亲就说,不知道黄色怎么知道什么是红色。”
  父亲还临过林彪的手迹: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海青把它贴在集体宿舍的墙上,直到传达“九一三事件”时,她才把它揭下来烧了。
  对于父亲发生的事,莉莉倒是毫无思想准备。她以前在家,就像白雪公主那样,纤尘不染地过着优越的生活,当兵到了南方,又有那么多父亲的老同事、老部下关照她,没有人是不捧着她的,所以她觉得生活永远阳光灿烂,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从云层一下子跌到谷低。
  学习班结束以后,莉莉就疯了似地往坦克营挂电话,她特别特别希望听到志南的声音,但每次文书都对她说,志南不在,不,杨指导员不在,开会去了。绝望之中的莉莉又把电话打到志南家,刚说了一声邹阿姨,我是莉莉,电话就莫名其妙地断了,再拨,就是忙音。
  一天晚上,程秘书到学院来找莉莉,单独跟她谈话时,曲折地表达了她必须离开志南的意思。不过他也安慰了莉莉,希望她理解、配合,这样她毕业以后,还可以留在本军区的医院里当医生。
  莉莉的神情木然,程秘书解释说:“你别埋怨他们不接电话,现在是审查期间,谁知道电话有没有人窃听?”莉莉看了程秘书一眼,伤心地哭了。
  这天夜里,连续几晚失眠的莉莉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之中,她喊着志南的名字,可惜志南已经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只有海青守在她的身边,一脸阴沉的打饭、送水。军医班的同学,本来伙在一块处得好好的,现在彼此之间有了界线,政治生命第一的年代,谁也不敢不存一份戒备。参加过学习班的人成了难姐难妹,剩下清白的或躲过这场劫难的人,对她们有同情、有好奇、有害怕,也有一点点幸灾乐祸,毕竟她们一路走的太顺了,现在从云端到谷底,不是公平得很。
  海青对莉莉道,“我跟你说过他这个人靠不住,你不信,现在怎么样?”莉莉不说话,只是流眼泪。
  海青又告诉莉莉,海涛已调出技术五团,因为侦听工作有保密性质,政审十分严格,但又不能马上离开部队,恐有泄秘之嫌,海涛被派到广西的某部队农场劳动,等把该忘的东西忘得差不多了,才会叫他转业或复员。
  莉莉退烧以后,身体虽然在慢慢恢复,但却落下了神经衰弱的病根,要么失眠,折腾到半夜毫无睡意,要么恶梦缠绕,她始终摆脱不了负罪感:为什么父亲要参与谋杀毛主席,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不想一想他的子女将一辈子背着这个让人无法接受和原谅的罪行?
  不知为什么,她会经常梦见海涛家小客厅的那张油画《深渊旁》,画中的情景完全是在现实中,深不可测的漩涡渐渐逼近她,无声地把她、海青和海涛席卷而去,志南是要救他们的,可他无能为力,只能狂叫着在岸边奔跑,脸上是极为焦躁的神情。
  她惊醒的时候都是大汗淋漓,仿佛真是深渊里逃生,她因胸闷而急促地喘气,人虚弱得不行。
  莉莉比以前更瘦了。
  这段时间,抗美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大起大落。对于“九一三事件”,她的心情和全国人民一样,万分庆幸毛主席身边的定时炸弹自行爆炸,林彪这个野心家终于抛尸温都尔汗,死有余辜。
  宣传队赶排出了一批紧跟当前形势,肃清林彪在军内流毒的节目,下部队演出。
  对于政治斗争所产生的震荡和余波,以及杨家发生的一切,抗美浑然不知。
  下部队演出,整天坐卡车,东奔西跑,有人抱怨屁股都颠成四瓣了,也有人换了床就睡不好觉,但抗美一点不觉得辛苦,演出之余还帮战士们洗衣服,缝扣子。既然离开了农村,她决心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好好锻炼自己,尽快地成熟起来。
  到坦克营演出的时候,那天是下午化妆,晚上在连队的食堂吃饭,在食堂门口,抗美看见一个胡子拉渣、衣冠不整的人很像杨志南,但这人板着一张脸她也不敢认,再说杨志南的特色是帅气、乐天、潇洒和满不在乎,这人身上只有一股子丧气。可抗美明明知道志南在坦克营带职,所以还是上前打了招呼,可她化着舞台妆,志南也认不出她来,她提示了老半天,志南才哦了一声,也不知到底想起来没有。
  抗美不解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志南叹了口气。抗美道,“是部队太艰苦了吧。”志南又摇了摇头。这时有战士来打报告,问杨指导员晚上站岗值班方面的事,志南烦躁地说:“你们全看演出,我值班。”战士高兴地跑了。
  志南本来吃完了饭,这会子又陪抗美进了食堂,打好饭,找了一个空桌子,抗美吃饭,他就坐在旁边发呆。
  抗美边吃边问:“是不是跟莉莉闹别扭了?”志南这才把他和莉莉的事告诉抗美,说的时候也很平静,不像是因为这事情绪那么坏。抗美一听倒傻了,不知说什么好,对于林彪反党集团的人,她是除了恨还是恨,当然不能牵扯进去,更不能让杨三虎叔叔牵扯进去,所以她心里是赞同志南和莉莉终止恋爱关系的。但她又觉得,这对于莉莉和志南来说,无疑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也有一点点无辜。
  沉默良久,志南道,“也不知莉莉现在怎么样了……”抗美看他一脸怅然的样子,加上懊丧和不修边幅,也真正从心里同情他,于是想了想道,“这关系断是要断的,但总要把话说清楚,回避不是一个办法。莉莉也不想家里有事,你突然不理她更是雪上加霜,不如你好好给她写封信,我回广州给她送去,也算是个了结。”志南听了颇以为然,不禁感激道:“抗美,你真是我的指导员。”
  这天晚上,杨志南没有看演出,也没有睡觉,写了一封三十多张纸的长信,莉莉的许多照片,他决定退还给她,但留了一张新兵时候的,已在信中言明,另外送给莉莉一个坦克用的炮弹壳做的笔筒,算是对这段战地浪漫曲的美丽和短暂留下个纪念。
  宣传队准备离开的时候,志南把信给抗美送去,望着她那张素净的脸,这才真正想起来她是谁。但这一次他对抗美的印象是深刻的,尤其她那种完全超出年龄的沉稳,让他感到可信和踏实。
  抗美又去了两三个地方演出,风尘仆仆回到广州的第二天,就去了军医学院。
  当莉莉拿到那封沉甸甸的信,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体,忍不住又是泪流满面。抗美也没有更多安慰她的话可说,她同情他们,可是她不能接受莉莉的父亲参加谋害毛主席的现实,那个叫江海青的女生,一脸的冷漠,像苏联影片中刺杀列宁的女特务,她们这样的人到底能不能跟家庭彻底划清界线,还很难说。
  意外的惊喜使莉莉有些语无伦次,思维也是跳跃的,一会儿说一些感谢抗美的话,一会儿又问志南的情况,抗美简单说了一下,但没有把志南的情况说得太严重,以免莉莉又是一番伤心落泪。她劝莉莉面对现实,真正从思想上站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这是在莉莉宿舍里,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江海青突然冷冷地打断她的话,“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们,我们只不过是路线斗争的牺牲品罢了。”莉莉制止道,“海青……”海青不理,仍冲着抗美,“本来嘛,你以为是你觉悟高啊。碰巧没被卷进去,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区别,懂吗?”
  抗美决定告辞,江海青这么一脸破罐子破摔的劲头,根本不可能冷静地讨论问题,莉莉受她的影响,也是令人担忧的。
  莉莉送抗美出来,两个人礼节性的分手。
  半年之后,宣传队解散了,抗美回到了外科仍旧当护理员。章小毛对她还是不冷不热的,孙雁的病情出现了恶化,主要是开始出现肾功能衰竭的症状,加大了利尿药的剂量,可是她有时还是小便困难,造成双腿浮肿,鞋子也穿不进了,只好穿拖鞋。
  孙雁的妈妈赶到医院来陪伴她。她妈妈是工人,很老实,操劳的样子。孙雁因为病情加重,情绪一天比一天坏,无端地发火,她妈妈总是不吭气,默默地忍受和原谅她。抗美回来以后,尽可能的照顾孙雁和她妈妈,经常打电话给程秘书,借只有首长才能看到的书,多是些世界名著,目前算作内部参考。
  又过了一段时间,医院决定送一批护理员进护训队学习,出来以后当护士,抗美和章小毛都在送护训队培训之列。章小毛很高兴,因为只有当了护士才可能提干,这样就可以在部队长期干下去,但她觉得抗美进护训队快了一点,当兵比她晚,唱歌跳舞大半年,没干几天又脏又累的护理工作就进护训队,运气比她强哪儿去了。
  在护训队,抗美天生是块上学的料子,以前在师大女附中都是前几名,章小毛等人自然不在话下。小毛不服气是不服气,但抗美从不与她计较,还是肯帮她,比如借她课堂笔记抄,帮她整理问答题的答案。有一次上护理课,老师提问章小毛:昏迷病人的护理八条。小毛结结巴巴说了几条,就开始脑子空白,脸部涨红,抗美坐在她前一排,在笔记本上大大的写了“假牙”“褥疮”四个字,小毛忙回答道,“对于昏迷病人的口腔异物,如假牙等必须及时拿出,否则病人没有意识,有阻塞呼吸道的危险;再有就是每四小时翻身一次,防止发生褥疮。”
  小毛也觉得抗美不跟她较劲儿,再闹就没意思了。
  护训队只办了三个月就结束了,各科都吵吵着缺人,医院决定这批护士不实习,直接分到科里参加工作。
  章小毛仍旧回外科,抗美被分配在药房工作。药房主任叫她先跟着王司药熟悉情况,王司药工作很认真,就是家务多,两个孩子,还有一个病婆婆,她爱人又是医院体检组的,隔三差五的到部队搞身体普查,什么忙也帮不上她。一天傍晚,轮到王司药值班,她嘱咐抗美,“你吃完晚饭赶紧来接班,我晚几分钟赶过来,家里有点事。”
  抗美心想,到药房已经三个星期了,该熟悉的也都熟悉了七七八八,无非是药物、制剂都放在哪儿,剧毒药品必须加锁还要严格检查处方,所以就答应了,“没问题,你放心吧。”王司药觉得抗美稳重,又挺聪明灵气,也就真的很放心。
  接班后不久,药房的工作人员就全都走干净了,一楼静悄悄的,只剩下抗美一个人在药房翻《药物手册》。这时章小毛拿着药方子心急火燎地跑来,抗美一看,药名叫作“缓肾止炎”,自语道,“这名怎么这么怪呀?”小毛急道,“什么怪不怪的,你赶紧找药吧,孙雁快不行了,昏迷,一滴尿也导不出来!”抗美大惊失色,急忙找药,见是静脉注射的药品,就把针剂的柜子翻个底掉,小毛见她满头大汗还找不着,也跑到药房里跟她一块找,最后连口服药品柜、外用药品柜全翻了,还是没有。小毛急道,“我得赶紧回去报告了,你如果找到,就给我送过来……估计是没有,要不还能藏在哪儿?”说完就跑了。
  抗美不死心,又找了一遍,正在绝望之中,王司药来了,一进药房便大惊失色,“怎么跟抄了家似的?”抗美冲上去,一把抓住王司药的胳膊,问她“缓肾止炎”注射液到底放在哪儿。王司药在她刚才翻箱倒柜的地方拿起一盒注射针剂,解释道,“这是一种德国产的新药,说明书是英文,名子怎么也译不顺口,还是医药公司给定的这个名,这不是刚用完,从仓库又领了一批,还没来得及贴中文标签……”抗美不等她说完,抓起药就向外科飞跑,弄得王司药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抗美奔跑着,她懊丧得要命,刚才三次经手这盒药,硬是它认识你,你不认识它,看看就放下了。
  等抗美跑到外科急救室,像所有的电影故事一样,外科护士长正在用白被单盖上孙雁的脸。药盒没有从抗美的手中跌落下来,她紧紧抓住药盒大喊一声:“孙雁!”护士长挡住了她,又叫其它人把孙雁的母亲扶出去,她哭的并不凶狠,只是一步三回头的不肯出急救室。护士长低声对抗美说道,“你参加尸体料理吧。”抗美和章小毛去打热水,给孙雁擦澡,说来奇怪,对于自己熟识的人过世,抗美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惊心和难以置信。章小毛拿来新军装,抗美抱起孙雁,给她穿上,她总觉得她还有温度,便道,“小毛,孙雁还热着呢……”小毛道,“她这是临床死亡,呼吸和心跳都没有了。”抗美把药盒放在孙雁的军装口袋里,轻声嘱咐道,“到了下面,别忘了治病。”
  这时她泪如泉涌,坐在孙雁身边,神情无比自责,小毛道,“抗美,你也别钻牛角尖了,一盒药救不了孙雁,上个礼拜照片子,她的肾跟蜂窝煤似的,再说肾功能衰竭,是一天两天的事吗?”抗美不说话,小毛又道,“就算是再拖几天有什么意思,说不定这样早一点解脱还好,你闻这屋骚的,她拉不出尿来,全积在身上……”抗美恨道,“你别说了!”小毛这才噤声,又过了一会儿,才把孙雁的遗物交给抗美。
  这是一个旧的牛皮纸的大信封,封着口,抗美打开,有一本破烂不堪的旧书,封面和书页都极端泛黄,卷着边,上面依稀可见《简爱》两个字。再有就是一张孙雁四寸大小的戎装照片,显然照像时她已得病,脸部略显浮肿,头发比较稀少,两眼却平静地凝视前方,她没有一丝笑意,嘴唇轻轻抿着。
  其它什么也没有,没有信,也没有字条。
  “九一三事件”以后,杨三虎是受到了审查,但并没有查出什么问题。表忠信的事上面也没有提,不知是莉莉的父亲根本没有送上去,还是没有在林家大院搜出来,或是暂且不深究此事,总之一切不得而知。
  杨三虎很快就恢复了工作,志东又可以参加飞行训练了,但在他停飞期间,飞行团新提了一名年轻的副团长,所以他还是颇觉懊丧,要是他父亲真有什么问题,那也认了,没问题反而觉得冤枉;志南在坦克营表现不好,主要是抽烟、酗酒、睡懒觉,这样的指导员怎么带兵,程秘书和邹星华都提议把他调回来,杨三虎不同意,他这个样子更需要在部队锻炼。
  外语学院的北萍,分配在英语系,她班上有个男同学叫佟靖野,家是中南局的,这个人的长像和打扮都颇斯文,颇不合时代潮流,当时的时髦打扮是穿军装,懒汉鞋,但佟靖野从不穿军装,只穿一件藏蓝色的中山服,一双黑皮鞋,像五四时期的进步青年。他长得白白净净的,但也剑眉星目,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如果讲英文就很有绅士派头。北萍班里的女生,也不乏洋派的和娇小的,跟佟靖野很般配,可他偏偏喜欢北萍,说白了还就是喜欢北萍的愣劲儿,一点不做作。
  对于靖野的暗恋,北萍自是浑然不觉。她因为学院离得远,不能经常回家。和汪俊生的见面明显少了,就只好改为隔三差五的给他写信,可俊生很少给她回信,这是由于俊生五岁开始习艺,十二岁成了特招兵,虽然也学习文化知识,但总是用更多的时间练杂技基本功,所以俊生的字写得像鸡爪子,词汇量也非常少,看得出他费了牛劲,却只能写大半张信纸,还都是大白话,北萍收到这样的信,难免有些失望。
  不过她也不怨俊生,反正书读得多会说漂亮话也不时兴,人是环境中的人,不时兴的东西就不容易引起人的重视。
  有一次做课外作业,靖野来找北萍,“这是我译的一首雪莱的诗,你看出入大不大?”北萍拿到原文和泽文,静下心来看,靖野就走了。
  这是雪莱的一首短诗,题目叫《给……》:
  “温柔的少女,我怕你的吻,
  你却无须害怕我的;
  我的心已负载得够阴沉,
  不致再给你以忧郁。
  我怕你的风度、举止、声音,
  你却无须害怕我的;
  这颗心以真诚对你的心,
  它只纯洁地膜拜你。”
  北萍读着雪莱的诗,觉得特别富有感染力,过去她在工厂,看不起文化,什么湿呀干呀酸不溜叽就是不革命,可是文化为什么这么容易打动人?尤其这个叫雪莱的诗人,他为什么能捕捉到人的心灵中那些最细微的东西……北萍被诗句吸引了,她没想到,作为大学二年级的工农兵学员,教材充斥着大量政治内容,学校又搞开门办学、学工、学农,正经八辈学专业的课时经常受到冲击,佟靖野怎么可能有这么高的水平,把雪莱的诗译得这么耐读。
  她不知道,学校的图书馆仍贴着封条没有启用,有同学从窗户里爬进去偷书看,佟靖野当然不会去爬窗户,这是跟别的男同学借的《世界爱情诗选(中英对照)》,他在里面抄了雪莱的诗。
  赠者有意,读者无心。北萍丝毫没有去想诗外的含义,她对佟靖野说道,“我哪有水平看原文,现在单词都背不过来,听说你舅舅是留英的,我没法儿跟你比,只是以后有这么好的诗,我倒是想看看。”靖野忙道,“我以后见到好诗,就抄回来给你读。”
  以后靖野隔三差五的给北萍送诗。北萍受到了文学的感染,见到俊生时就大为感慨,俊生搭不上话,烦了便道,“你别跟我说这些,我不懂。”北萍道,“那你就要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小时候你上文化课淘气,老师罚你贴墙根儿拿大鼎,现在你再不学可就晚了。”俊生不快道,“我就知道你上了学会嫌弃我,嫌我没文化。”北萍道,“我要是嫌你就跟你吹,哪那么多废话。”她给俊生买了一本四角号码字典,教他背查字典的歌谣,俊生也不过是敷衍她一下,直到九十年代,都不会查这种鬼字典。
  对于这次比较轻易地躲过劫难,邹星华除了庆幸,还是有些后怕,她终于相信了伴君如伴虎,走上层路线更是走钢丝,一个不留神就可能倒栽下来。
  志西的心事,邹星华不是不知道,但抗美毕竟是三虎老部下的女儿,硬搓合他们似乎不妥。可志西这孩子也太可怜了,每天闷在家里,身体这么弱,又不能跟着父母一辈子,身边总得有个人,再说,以杨三虎的身份,他的儿媳妇总不能是乡下人吧,而且志西也不会答应。邹星华平时最疼志西,除了胰岛素的针头没扎在她身上之外,其它的,恨不得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他。
  一天,邹星华给程秘书打电话,叫他吃完晚饭接抗美到她宾馆的办公室来一趟,程秘书说马上就办。
  晚上,在办公室里,邹星华重新审视和打量起这个小姑娘来,抗美到底年轻,虽然她来住院治腿的时候灰扑扑的像个土豆,但现在在医院里当兵,毕竟不用风吹日晒,还能吃饱,这样一捂一养,人像是褪去了一层硬皮,出落的有模有样,看着就让人喜欢。
  邹星华问了一下抗美的工作情况,抗美说:“西药房这边就是值班勤一点,中药房的活儿就比较辛苦,要翻晒药材,还要研制中成药,走中西医结合的道路,不过这些活儿加在一块也不如农村一个春耕和麦收累,所以她觉得完全能胜任。”邹星华又问了抗美的组织问题,抗美感到有些惭愧,因为自孙雁死去以后,抗美决定拣起在北师大附中时学的英语,一天学一点,总会对工作有帮助,但最近科主任找她谈话,说有同志反映她“单纯军事观点”,尤其是“只专不红”,这是很危险的,主任还说,党组织的大门始终是敞开的,成熟一个发展一个。你首先不能在大风大浪中迷失方向,做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
  组织问题,抗美没有多说,但她向邹阿姨表示,准备长时间的接受组织上的考验,不仅重视组织上人党,更重要的是能够在思想上真正入党。
  邹星华满意地点了点头,停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抗美啊,考虑过自己的个人问题吗?”抗美脸红道,“我还年轻,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邹星华道,“这就对了,年纪轻轻的谈恋爱会分散精力,影响进步。不过,你妈妈把你交待给我……”邹星华没有说下去,抗美便一直不解地望着她,她陡然话锋一转道,“今年西安第四军医大学跟我们第一军医大交换学员,名单基本都内定了,但好像卫生部还有一个名额。”抗美听了这话,顿时眼睛一亮道,“邹阿姨,上军医大学是我梦寐以求的事,不是我自夸,我还真是一块上学的料子,一定能学有所成。”邹星华笑道,“好吧,我再跟卫生部的领导商量一下。”
  绕了这么大一圈,该进入正题了。邹星华叫抗美坐到她身边来,拉着她的手道,“抗美,你对志西的印象怎么样?”抗美不假思索道,“挺好的,他待人和气,也没有什么干部子弟的架子。”邹星华道,“志西他非常喜欢你,如果你读完大学回来,能够跟他生活在一起,那就再好不过了。”抗美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那怎么行啊,别说我跟他之间没感情,关键是他有很重的病啊。”邹星华冷下脸来,不快地说道,“就是因为他有病,我才要操这么多心,如果他没病,以志西的相貌、人品身世,什么样的人找不到?”
  抗美木头一样的坐在沙发上一言未发,但她的内心被深深刺痛了,是的,杨家的人如果没有重要缺憾,又怎么会注意到她这个不起眼的女孩呢?但既然如此,她总有不高攀的权力吧?
  离开了南岛宾馆,抗美的心里非常难过,她一直是热爱和尊重邹阿姨的,想不到她会为了自己的儿子毁掉抗美一生的幸福。当然,她还是十分感谢邹阿姨和杨叔叔收留她治腿,但这并不等于说她要拿自己的终生大事来回报他们吧!用上大学来交换更是可笑至极,从住校上学到上山下乡走无产阶级革命道路,她于抗美都是一步一个脚印干出来的,不需要跟任何人、用任何东西做交换,在今后的生活中,她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她于抗美自身的价值。
  回到医院的集体宿舍,抗美看见章小毛正坐在自己的床上跟人聊天。从护训队毕业以后,抗美分到药房,就跟章小毛不一个宿舍了。章小毛见到抗美,忙抱起身边的鞋子,“抗美,我托人买了一双内部处理的丁字带皮鞋,结果小半码,我穿不进去,要不你试试,行的话就让给你。”抗美道,“多少钱?”小毛道,“十二块五。”抗美烫手似地把鞋扔在床上,“这么贵,合适我也不要啊。”小毛拿起皮鞋抚摸着,“你看这牛皮多好啊,样子耐看又经穿,咱们现在都是干部了……”抗美截住她的话道,“我正要说你呢,你看你才提干几天啊?穿花衬衣、买皮鞋、戴手表,还用电钳子烫刘海……”小毛边收拾鞋边不快道,“行了行了,你不要就不要,怎么给我上起课来了?”说完起身就走。
  抗美追到楼梯口,苦口婆心道,“小毛,我这是为了你好。”小毛冷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哪能跟你比呀,说话就要上军医大了,等当了医生再置好东西。”抗美急道,“谁说我要上军医大?”小毛道,“你别装没事人,医院里早传开了,今年咱们医院俩名额,你是杨司令员家的亲戚,肯定优先考虑。”抗美火道,“你怎么听就怎么信吧!谁今年去上学谁是反革命!”说完扭身回了宿舍。
  小毛一边下楼梯,一边觉得不对劲,又回到二楼走廊大叫:“于抗美!于抗美!”老半天抗美才出来,也没个好脸。小毛道,“你晚上回来就气鼓鼓的,什么事嘛?”抗美不吭气,小毛道,“你信不着我是不是?我要是孙雁,你早就说了。”抗美就把事情跟她说了,小毛道,“我当什么事呢,值得生那么大的气?我要是你,就先答应了去上学。”抗美瞪眼道,“等学回来怎么办?嫁给半条命?”小毛俯到抗美耳根,“等你学四年回来,说不定他都病死了。”抗美目瞪口呆,小毛哼着歌下楼去了。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毛主席召开了中央政治局会议,决定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
  毛主席说:“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搞久了不行。搞久了,就油了……我想了好几年了,主要问题是司令员互相调动。”
  “现在我请了一位军师,叫邓小平,发了通知,当政治局委员、军委委员。政治局是管全部的,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我想政治局添一个秘书长吧。你不要这个名义,就当个总参谋长吧。
  “我们现在请了一位总参谋长,有一些人怕他,但是办事比较果断。他一生大概是三七开。你们的老上司,我请回来了。政治局请回来了,不是我一个人请回来的。”
  等等。
  杨三虎对于司令员对调一事毫无思想准备,而且听说不许带走一兵一卒。他想,一定是主席觉得文革期间,军队一直在林彪的领导之下,权力太过高涨,所以必须整顿军队。
  邹星华的消息来源还是很多,她终于明白了,随便找靠山的危险真是很大,但不找靠山不等于当瞎子聋子,反而更需要消息灵通,以便决定自己的工作方针,决不能右,但也不能极左,更不能站错队。
  她对杨三虎说,听说司令员对调的事是邓小平同志的主意,因为在这之前,毛主席召见王洪文和邓小平,主席问他们:“我死了会怎么样?”王洪文说“以阶级斗争为纲,建设国家。”邓小平却说:“天下大乱,军阀混战。”
  不管怎么说,杨三虎的心里还是有些怅然,倒不是他果然在搞阴谋诡计,另立山头,随时策划兵变,然而一个地方呆久了,总是有感情的,自己提拔的干部用起来也顺手,新地方就难说了。
  同时他又觉得本军区的干部配置还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遗留问题总想着慢慢处理,如果现在紧急的调动、任命,动作未免大了一点,传出去又是越描越黑的事。
  杨三虎的对调地点是南京军区,邹星华思来想去决定暂不跟着丈夫过去,一是她在南岛宾馆的位置还是不错的,到了那边,人地两生,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谈何容易。二是不知道杨三虎能不能在那边站得住脚,听说那边的司令员是个铁腕人物,资格也比杨三虎老,如果指使不动他那边的人,杨三虎的处境岂不尴尬?她跟过去夹在那里更是憋气受罪。总之她想看一段,如果一切顺利,她还是要到老头子身边照顾他,万一不行,老头子干几年还能回广州这个窝。
  所以她希望杨三虎走前能安排一批杨家的亲信,这样即便是杨三虎离开了还有余威,她邹星华也好办事。但杨三虎坚决不肯这么做,他觉得自己光明磊落为什么要这么干,而且这种事情干得不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邹星华急了,对他说道,“你真是天真,我听说那头全是人家的人,已弄成铁板一块,你就不知道给自己留条后路。”
  其实杨三虎的内心十分矛盾,人在官场不可能纤尘不染,为了保全自己不可能不玩一点权术,可他的强项是打仗,是不怕死的跟我来,和平年代的阴风细雨他颇难适应,也没有运筹帷幄的能耐。
  他考虑再三,只是决定把程天牧调秘书处当副处长,他跟随自己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样的安排别人也放不出个屁来。
  另外是把志南从坦克营调回来,司令部作战处是回不去了,像他这种意志薄弱,吊儿郎当的兵,放在司令部太扎眼,就到后勤部干部处吧,在家门口,星华也好盯着他,别干出太离谱的事来。
  还有就是志高参军之后,分配到农场,干的全是农活,为这事,一狗和秋芬没少来信,说早知道当个农场兵,那咱们还参军干吗呀,在家门口创土坷垃不就完了嘛。杨三虎一直没有让志高换工作也是为他好,那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作法对志高不会有好的影响。但是他现在要走了,他也要替志高的前途着想,他叫程秘书把杨志高调到汽车营去。
  就这样,他在行色匆匆之中,独自一人赶赴南京。
  一九七四年一月,对于抗美来说是无法忘怀的。
  十五日这一天、《人民日报》头版登了一篇重要文章,题目是《一个敢于同旧传统观念决裂的好青年》,这个好青年是谁?他就是陕北延安地区延长县黑家堡公社马家沟大队知识青年何冀中。
  报纸上登了何冀中给他妈妈的一封信,大意是他妈妈给他找了一个三线的工厂同意接受他,可他坚决不回去,发誓在农村扎根。《人民日报》在这篇文章前加了编者按,各省市自治区的党报争相转载,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还拍了片子。
  当抗美看到这部记录片时,何冀中已是黑家堡公社党委副书记了,他正在康家沟蹲点,和松霖她们一道搞好整党,给社员们宣传建党的五十字纲领,评议老党员,重选支书。从片子上看,何冀中成熟老练多了,他比土生土长的农村干部有文化,显得特别深沉。
  比起何冀中来,抗美真是无地自容,人家也有工厂可去,可他立场坚定,自己的妈妈一哭一闹,客观上就是当了逃兵。特别是在从南岛宾馆回来的那个晚上,她居然还想到了何冀中,第一次从心里承认他才是自己希望以身相许的人,这个念头实在可耻,自己在扎根农村方面已经输给他了,现在又陷入低级趣味的泥潭,差距真是太大了,退一步说,自己也配不上他啊。
  抗美总结了一下自己在部队的这几年,可以说毫无建树,除了干好本职工作之外,总觉得有劲儿没地方使,思想上疲疲沓沓的,现在何冀中再一次成为全国的知青、乃至自己的榜样,她决心要在部队好好干。
  首先是政治上敏感,要做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排头兵;其次是做好本职工作,重活脏活抢着干,英语暂时放一放;另外是任何时候不能以任何借口谈恋爱,自己还年轻,要把宝贵的青春献给党的革命事业。
  这天晚上,抗美给松霖写了封信,松霖一定是太忙,已经好久没来信了,抗美在信中诚恳地说,她虽然不敢分享何冀中的荣誉,但一定会从中找到差距,在革命的征途中迎头赶上。
  一月二十八日,医院接到了开展一场“批林批孔”的政治运动的通知,全院要开大会,药房主任叫抗美写一个批判稿,代表药房在大会发言。抗美领命之后,认真学习了江青同志选编的重要文件《林彪与孔孟之道》,又到街上的新华书店买了大量参考书,主要是孔孟的生平和罪恶言行。但有一个问题她始终想不通,林彪的“高举再高举”、“最最最最”、“一句顶一万句”这一切都是极左的一套,说到头是形左实右,怎么说他是极右呢,这个问题搞不明白,就影响批判稿的“稳、准、狠”。科主任也说不明白,急了就抢白抗美,“毛主席说是极右就是极右,修正主义、分裂、阴谋诡计,叛党叛国,不是极右是什么?抗美你不要钻牛角尖,你就照着极右批!”
  抗美花了几天几夜的时间写了批判稿,大会发言很有力度,不是些空口号,而是由表及里,层层深入的批判了林彪和孔孟之道,以及他们一脉相承的反动本质。
  她的发言,引起了来听会的军区后勤卫生部曹副部长的注意。因为林彪的自我暴露,使全党全军面临着一个极其重要的课题,那就是接班人的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好,将是红旗褪色,千百万人头落地的大事,所以各级领导都在注重培养第三梯队。
  显然,于抗美是一个值得考虑的人选。
  曹副部长调看了于抗美的档案,个别吩咐医院政委有意识的观察她一段时间。
  经过考查,于抗美是完全合格的,她不仅热爱学习,而且善于学习,有一定的理论水平,工作上肯吃苦耐劳,生活简朴,不爱打扮,不谈恋爱,听说药房有一个药师姓郑,对她完全到了痴迷的程度,而且这个药师大学毕业,人也长得很帅,但于抗美不为所动,很婉转地拒绝了他。
  只是于抗美还不是共产党员,但据药房主任说,他们已准备发展抗美入党,只是最近忙于“批林批孔”,支委开会都是讨论这个政治上的大是大非问题,想等运动深入以后再讨论组织发展问题,毕竟培养吸纳新党员是一个长期的任务。对此,曹副部长指示说,培养第三梯队和“批林批孔”的重要性是不矛盾的,这个事情要抓紧,革命事业是接力赛,需要一棒一棒的传下去,我们的党需要可靠的接班人啊。
  也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医院接到卫生部的通知,南京药物学院决定带培一部分部队学员,给医院一个名额,医院就直接拨给了药房。药房主任和教导员碰了个头,觉得抗美去学习挺合适,学成之后回来可以加强科里的业务力量。这个消息传出来,抗美高兴极了,抓住老主任的胳膊直跳,早不早地跑去告诉章小毛,小毛掩饰不住不快的神色,“你怎么老走狗屎运啊?”抗美道,“不是我说你,你看你提干以后忙乎的,除了置行头就是跟钱书明谈恋爱,你叫组织上怎么培养你啊!”
  钱书明已从上士提为司务长,每天骑着自行车外出买菜,没事就给小毛送几个西红柿什么的,小毛心里甜丝丝的。小毛道,“反正他也提干了,我们谈恋爱又不犯法。”抗美道,“那你就过你的小日子吧,等我回来当了药师,你可别嫉妒啊!”小毛酸溜溜地说道,“我嫉妒的过来吗?你一个运气接着一个运气。哎,你当初腿好了以后怎么不坚持回陕北?也少一个人给我添堵啊。”
  然而,这时曹副部长已把于抗美的情况跟后勤干部部的调配科通了气,大家都觉得这种人选在医院也不好找,先是一条年轻,就卡住了多少人?抗美才二十二岁,已表现的十分老练、成熟,领导一致认为:抗美的出身是革命军人,又当过知青,根正苗红,应该重点培养。
  药房主任找抗美谈话,说去南京学习的人选有变化,抗美敏感地跳起来,“是不是有人走后门把我顶了?”主任摇头道,“不是。”抗美又道,“那就是杨司令员的爱人邹主任把我卡住了。”主任不解道,“她卡你干吗?一个小嘎巴豆子。”抗美赌气道,“你说是不是吧。”主任道,“不是,领导要把你调到医务处去,好事,要重点培养你。”抗美道,“我不去,我去那干吗?年纪轻轻当个小官僚。”主任严肃道,“抗美,你怎么这么说话?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再说——”主任这时郑重其事的从抽屉里拿出一份鲜红的入党志愿书,递给抗美,“回去以后,认真填写,记住,以一个真正共产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就这样,抗美再一次跟上大学失之交臂。
  章小毛道,“真是狗咬猪尿泡,空欢喜。”抗美不快道,“这回你称心了吧。”小毛道,“我有什么称心的。你好歹把组织问题解决了,你看看我,活儿也没少干,不就是穿件花衣服买双皮鞋嘛,和钱书明那也是……居然上次护士班党小组开会,有人向我透露,中心意思是叫党员们多帮助我,把我内定成一个落后分子。”小毛越说越来劲,“我怎么落后了?上个礼拜一个烧伤特护,我是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抗美打断她的话道,“我怎么听说你叫的声音比烧伤病人还惨烈?”小毛道,“还说呢,就是那个狗屁技术革新的翻身床,不是咱们科出的图纸吗?工人老大哥给做了一个,笨重不说,一动就咬手,用它给病人翻身,你瞧瞧我这手心手背……”她伸出双手,果然是青一块紫一块还涂着红药水。
  七月,医院分来一批新毕业的大学生,他们将在医务处报到,开完欢迎会后分到各科室去。
  抗美是医务处最年轻的助理,自然要跑到最前面帮着卸行李,带他们到布置好的会议室去。乱哄哄的办公楼前面,抗美正在热心张罗着,这时好像听见有人叫她,“抗美,抗美。”声音不大,但她听得挺真切,抗美转过身来,半天才认出叫她的人是尚莉莉。
  尚莉莉可变多了,只仅仅两年没见面,抗美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瘦瘦的,面色憔悴,布满细细的小折子的女孩是当年如花似玉的莉莉。她的眉宇间固守着一丝永恒的忧郁,表情愁苦,一看就是很少欢笑的。
  抗美急忙热情地帮莉莉拿行李,又问她那个说话特别冲的海青分到哪个医院去了?莉莉说,她复员了,分在区一级的小医院,我一直劝她,叫她把脾气改一改。抗美说,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就找我,我们总算是熟人嘛。
  莉莉被分配在内科当医生。
  抗美调到医务处以后,工作还比较顺利。医务处主任蒋智玉是一个老学究,他叫抗美帮他一块整理中医发展史,抗美就每天啃《黄帝内经》之类,啃得头晕眼花,但因为她做事认真,深得蒋主任的喜欢。
  医务处的副主任是个女的,叫董桂兰,本来她在院部是最年轻的副处级,现在来了一个于抗美,比她年轻七八岁,据说是副政委的人选。本来,董桂兰一直把这个位置视为囊中之物,左顾右盼也没有人跟她竞争,现在不但要培养第三梯队,还要培养女干部,女性在领导班子里是有硬指标硬比例的。所以,她一直很放心。
  谁想到于抗美来势凶猛,大有坐火箭之势,董桂兰心里别提多别扭了。
  董桂兰这个人是个笑面虎,表面上对人挺和气,背后却会给人下绊子。特别的有心机。
  她平时也穿的确凉衬衣,涂面友牌雪花膏,把脸弄得白白的,心想,总不能简朴成老太婆吧,那怎么突出自己是年轻干部呢?但在捞取政治资本上,她可是不含糊。有一次,董桂兰去拔牙,打了麻药之后她感到头晕目眩,医生说可能是麻药过敏,想不到她在迷迷糊糊之中立刻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口腔科的医护人员都万分不解,拔牙用的那点麻药,怎么也要不了她的命啊,何以把共产党人临死前的面貌都展示出来了。
  董桂兰知道,她不能让人看出来跟于抗美不和,那人家会说她嫉妒于抗美,怕自己当不上官,所以表面上她和抗美处得还不错。私下里,她老想抓抗美的把柄,可惜又没什么过硬的。
  一天,她个别对蒋主任说,抗美到底年轻,有些事处理的还不够老练。蒋智玉说,什么事嘛?董桂兰说,抗美帮你整理中医发展史,但又利用休息时间自学英语,中医方面的大量资料她还没看呢!董桂兰知道蒋智玉是中医世家出身,本人读的也是中医学院,对西洋的东西难免有成见,然而蒋主任说,那有什么,年轻人多学点东西总有好处,我对西医虽然不以为然,但也不至于有门户之见。董桂兰又说,她到外科去看翻身床,也不回处里来商量商量,就说如果不好使就先别用了,等改进好了再说。这可是新生事物,支不支持是态度问题,再说也是我们抓革命促战备的成果之一,哪能随随便便就给否定了。蒋主任说,那也要实事求是嘛,我听人说医院里有几大怪,其中一怪就是外科护士上班要把手套戴,如果翻身床这么咬手,我看也只有放一放。
  两个问题都被顶回来了,董桂兰也就不想再说什么了。可蒋主任又说,还有没有别的?我们对抗美还是要严格要求,这也是对党的事业负责嘛。于是董桂兰说,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听说她跟外科的章小毛来往特别多,那是一个后进的同志,我是怕抗美受什么不好的影响。蒋主任说,这件事我倒是要提醒她。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在干部灶,抗美排队买饭,碰见章小毛刚刚打完饭,对抗美道,“别排了,好菜全没了,剩一个南瓜一个豆芽,走,上我那去。”抗美道,“那也得打点饭吧?”小毛道,“我刚才回头看见你了,这不,多打了二两饭,走吧走吧。”抗美只好跟着小毛回宿舍,一路聊着,“你那有什么好吃的?又是钱书明送给你的肉松吧。”小毛道,“肉松早吃完了,咱们炒鸡蛋吃。”“钱书明给你买的平价鸡蛋?”“你可真是的,没他我就不活了。他是病号灶的司务长,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平时也就偷偷给我灌瓶油什么的,鸡蛋是我在大门口用粮票换的。”
  医院单身女干部宿舍里,基本上都有煤油炉,以便小改善一下。小毛和抗美去了小毛的宿舍,正好同屋不在,小毛点火架锅,抗美打下手,“炒四个就行了吧?”就一边往碗里砸生鸡蛋一边问小毛,小毛道,“十个都炒了。”抗美道,“太多了吧!”小毛道,“多什么多,要吃就过瘾。”
  黄澄澄的鸡蛋香气扑鼻,有人在走廊喊,“谁又开小灶了?医院不是规定不许开小灶吗?煤油炉是让热夜班饭的,也太资产阶级了,堕落可是从腐化开始的啊!”小毛不愤道,“吃了个鸡蛋就腐化了。国宴上还有‘赛螃蟹’呢!”说完还要冲出去顶人家。抗美忙拉住她,“算了算了。”
  两个人面对面的开吃,抗美显得挺客气,老吃小毛打的豆芽菜,小毛拨给她一大块鸡蛋,“你怎么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嘛。”抗美支吾了一下,道,“小毛,你说咱俩是好朋友吗?”小毛奇道,“是啊,这还用说吗?”抗美鼓足勇气道,“我想把咱俩的关系转入地下……”“地下?”“你听我说,你别误会,我们蒋主任找我谈话,说咱俩接触太多了……”小毛火道,“说我是落后分子,叫你以后少跟我来往是吧!”抗美急道,“没这么说,还不就是那点事,不艰苦朴素,早恋,爱发牢骚,你就不能改一改。”小毛冷着一张脸道,“我改不了。不过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去找你了,省得影响你的仕途!”抗美愣了一下,道,“如果你这么认为,那我就把刚才的话收回。”小毛叹道,“算了吧,还是你的前途重要。”
  抗美也不知道怎么离开了小毛的宿舍,她心里很难过,也知道她的话伤了小毛的自尊心,她其实挺喜欢小毛的,虽然她们的做人准则不同,但她觉得小毛活得很真实,不像董桂兰,表面上挺和气,你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可是蒋主任的话又在她耳畔响起,“我知道你不是有野心的人,党就是要培养你这样的人,你不能再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也不要忽视潜移默化的影响,跟章小毛这样的同志就是要保持距离嘛,跟她穿一条裤子还嫌肥,群众会怎么看?你也会不知不觉地起变化……”
  星期天,因为北萍难得回来一次,潘姨做了几个好菜,中午吃饭的时候,志南也回来了,反正他在后勤干部处上班,离家也近。
  杨三虎走后,邹星华并没有接到叫他们搬家的通知,新来的司令员听说是另找了栋小楼,杨三虎在新的军区也没有住进原司令员的房子,一个人住一个小院,秘书、司机、警卫员、厨师都是配好的,也算一种默契吧。
  吃饭的时候,志南跟邹星华说道,“妈,你再帮我搞一张凤凰坤车的车票吧。”邹星华道,“我都给你搞三辆了,我又不是你的后勤物资处的处长。”志南道,“哎哟,不是一个人嘛。”邹星华道,“我还不知道不是一个人。但是都是歌舞团的。”北萍道,“我听说二哥搞的凤凰坤车,都成歌舞团舞蹈队的队车了,人手一辆。”志南气道,“谁说的?准是你那位耍把式的。”北萍不示弱道,“耍把式也比花花公子强!”志南正要以牙还牙,志西道,“哥,我劝你也相对固定一个,带家来的好像都不重样。”志南面无表情的吃菜。邹星华道,“这不是固定不固定的问题,我不同意志南找歌舞团的人,这些人都比较轻浮,还是找一个部队医院的医生。”说完之后,她自觉有点失口,因为尚莉莉就是医生,而且志南自跟她吹了以后,在感情方面表现的特别不负责任,女朋友像走马灯似地换,一个赛着一个的漂亮,又没见哪个他真正用心。
  邹星华看了志南一眼,发现他的神情更加满不在乎,反而是志西和北萍交换了一下眼色,为了缓和空气,邹星华又说了一句,“搞文艺的人太轻浮,不可靠。”北萍不爱听了。“妈,你也别一杆子打一河的水呀。”邹星华道,“你那个我也不同意,总有一天你会感觉到你们不合适。”北萍道,“行了行了,咱们能不能不谈这个。妈,你在家就别以主任的身份出现了,真让人受不了。”
  自杨三虎走后,程天牧对杨家还是一如既往的尽心。有一天他给志南打电话说,由于军内整顿,许多军校暂不招生,像哈军工这类的,名额中央军委就卡下了,到不了下面,现在有一个空军油料学院的名额,你愿不愿意去。志南道,“我去学油料干什么?校址在哪儿啊?”程天牧道,“在四川。”志南道,“不去。程叔叔,你还是给我留意好一点的学校吧。”程天牧道,“我会的,不过志南,机会都是一闪即逝,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你在后勤机关能呆出多大意思来。时间也都混过去了。”可惜志南那时太年轻,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
  程天牧还亲自找人把在湖南农场当兵的杨志高调到广东增城独立大队,独立大队主要是跑运输任务,汽车的配备也是全军比较好的。
  志高调来之后,请假到杨家来了一趟,虽然杨三虎已经离开广州了,但邹星华还是热情接待了他。这孩子一米八一,长得虎背熊腰的,像个当兵的,而且挺朴实,听说在湖南农场干得不错,提了排长。
  可是没高兴几天,独立大队突然接到上级的通知,立刻进藏去执行特殊的任务。军令如山倒,志高也随着部队一个劲的向西,向西,直奔青藏高原。
  这是因为,早在一九七二年五月三十日,周总理曾批示,从青海格尔木至西藏拉萨铺设一条输油管道,从根本上解决青藏线上汽车用油和进藏油料运输问题。在准备早打、大打、打核大战的日子里,兴建这样一条油路,是秘而不宣的。工程代号“五三○”。这条管线全长一千零八十公里,大部分铺设在高寒的冻土中。这里是高频率、大强度的地震活动区,热熔滑落区,还有雷暴区和冰丘,它翻越七座大山,横跨一百零八条江河,耗资达九位数字。
  全军多少将士参加了这场气吞山河的工程。
  “五三○”工程是一九七七年竣工的,许多战士从当兵到复员就没离开过高原。
  一千零八十公里的输油管道,是汽车兵一截一截拉上高原的,说它是汽车兵用生命焊接起来的,一点也不过份。一九七四年九月,杨志高随独立大队进藏支援“五三○”工程。
  一狗和秋芬接到儿子从西藏来的信,立刻脸对脸的大骂杨三虎不仁义,敢情志高不是他亲生儿子,想学个开车就给发到西藏去了,那种地方能活人吗?志高在信上说,兵站的馒头蒸的像铁蛋,啃不动;天气冷的,手只要挨铁就揭一层皮;见不到绿菜,嘴角烂的流黄水,还有唐古拉山的冰雹有牛眼睛那么大,能把人砸个半死。
  志高没有提他因为缺氧、高原反应,加上感冒发高烧,怎么也透不过气来,氧气袋也用完了,据说这样的情况容易并发肺气肿,很有可能就革命到底了。这时已是半夜,大队长决定亲自开车送杨志高到林芝军医院,大队长曾经两次援藏,路比较熟,从兵站到林芝有五百多公里路,开到时已是第二天上午,志高算是捡回一条命。
  他没敢提这一段,伯父母惦念。
  但是秋芬还是天天跟一狗念叨,一狗决定到部队看看儿子,实在不活人,咱们就复员嘛。一狗还是见过点世面的,每年拥军优属,县里的领导都要上他家去慰问,有人不知道一狗,但没有人不知道杨司令员的哥哥。
  一狗千里迢迢,水陆连运,总算是到了格尔木,可杨志高在千里之外的海拔四千七百多米的安多泵站执行任务,一时半会儿下不来。一狗等了一个星期,等不了了,也想跟着运输车上去看看,可同住在格尔木的一个年轻的婆姨也是等到假期快到日子了,坐上运输车去安多,还没过唐古拉山口就回来了,回来就摇不醒,死了。
  一狗没见到儿子的面就回来了,留下了一点土特产,还有几句叫他多小心的话。回来告诉秋芬儿子好着呢,白白胖胖的,吃政府粮那就是不一样。
  闲时,他一个人坐在门口吧嗒烟,心里是真后悔,如果他当年像杨三虎一样死活跟着部队,不开小差,熬到今天,他们家志高也不会遭这么大罪。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炼,抗美不仅熟悉了院部的工作,对于上传下达,落实执行院党委的各项指示精神也做得细致人微,有头有尾。院长和政委都十分满意,感到还是曹副部长慧眼识入,抗美的工作态度比较踏实,分析与总结能力也强,相比之下,董桂兰显得话多,花架子多。
  一九七五年春节一过,蒋智玉被上面点名调到军区司令部任保健组组长,抗美被任命为医务处代主任。
  这在医院里几乎造成轩然大波,各科的主任明说暗想都是一个意思,她一个毛孩子懂个屁,各科的疑难病人,医务处都要有指导性的意见,连蒋智玉这样的老资格有时都做腊,换上于抗美,这不是开玩笑吗?
  一天下午六点,下班号刚刚吹过,妇产科打来一个电话,说科里来了个危重病人,叫医务处去个头儿。由于抗美当代主任,董桂兰心里老大的不痛快,终于撕掉了温情的面纱,对抗美一脸的公事公办。
  这时,她看了抗美一眼,下班走了。
  抗美穿上白大褂来到妇产科,病人昏迷,挺着一个满月的大肚子,全身是血。抬她来的人都说不清她是怎么回事。妇产科马主任,是一个干练利落的老姑娘,五十多岁没结过婚,一生崇拜的人就是林巧稚。
  她的经验相当丰富,尤其是她临危不乱的神情,令抗美佩服的五体投地,她先听了婴儿的胎心音,发现情况不好,立刻通知手术室做剖腹产的准备,同时,她通过检查,迅速的诊断病人可能是癫痫发作,咬断了舌头所以鲜血淋漓,她叫护士立刻找五官科和内科的大夫来会诊。
  二十分钟之后,病人送进了手术室。
  手术做到一半,麻醉大夫说,病人血压零。马主任头都没抬,仍在手术,只镇静的说了一句,加压输血。鲜血从病人的腹腔里一层一层的溢出来,抗美手脚冰凉,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突然,她眼前一黑,晕倒在手术室里。
  终于是母子平安,马主任有术后一支烟的习惯。妇产科的医生护士嘴巴一个个都像刀片子,有人说于抗美到了妇产科就呆如木鸡,还有人说像只受惊的兔子。
  马主任没说什么,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道,“弄到最后,也不知道该抢救谁。”大伙哄堂大笑,马上有人说,“什么低血糖?准是吓的!”立刻有人制止她,“你小声点,以后人家当了副政委,你巴结还巴结不上呢!”“我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入党,她总要结婚生孩子吧,还不知道谁巴结谁呢?”“你行了吧你,刚才背着代主任上值班室休息,数你最忙乎……”“你倒不说她一晕先砸在我身上了。”“她怎么没喊毛主万岁啊。”又是一阵哄笑。
  躺在手术室值班室床上的于抗美,断断续续的听见这些议论,地上有条缝儿,恨不得都钻进去。她强撑起身子,默默地离开了手术室。
  第二天,于抗美找到政委,坚决要求回到药房去,从最实际的工作做起。政委已经知道了妇产科发生的事,安慰了抗美一番,又说,你不要碰到一点困难就打退堂鼓,王洪文同志虽然当过工农兵,但你说他就有中央工作的经验吗?人家管理的都是国家大事,也没知难而退,你这芝麻绿豆大的一点官,有什么好谦让的。不懂的东西慢慢学,谁是一生下来就懂的。我好几次去后勤开会,曹副部长都问到你,叫我们多帮助你,还要给你压担子,你不要让首长失望,更不能让党失望。
  抗美说不出话来,可她有一种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
  医学,是一门严谨的科学。它可不是“批林批孔,”多看几本书就能琢磨清楚,照葫芦画瓢就能写好批判稿;也不能像当年何冀中和“老中医”一样,拿着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就敢给人治病。抗美陷入了茫然,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适合在现在的位置上。像妇产科这样的事,只不过有的科主任不为难她,要急电召她去,一天可以碰上三五次。
  她其实跟曹副部长一点也不熟,多少年以后,她终于明白了,不是哪个人要把她推到前台,而是时代不幸的选择了她。
  她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尤其是来自自己内心的不解、困惑和无能为力。但她仍旧尽量的努力工作,把自己可以做好的事做好,比如,继续整理中医发展史。
  一天,外科曾给抗美做过双腿手术的老主任来找她,抗美非常热情,又是让座又是倒茶,老主任比较了解抗美,加上长者风范,所以态度是一如既往的不温不火,他说:“抗美呀,我是为我们科的段医生来的,段医生是个非常优秀的外科医生,又正值壮年,把他调到医训队去讲课实在是浪费了他的才华,再说他也最适合干临床,照本宣科谁不能去啊!”抗美说道:“主任,调段医生去讲课是院党委的意思,要不……”没等她说完,董桂兰插话说:“段医生出身不好,还不夹着尾巴做人,奇谈怪论数他多。老主任,论资格,他怎么跟你比?可您还做几例针麻手术呢,他是一例都不做,眼看就是“六二六”的周年纪念日了,你们外科直接反映中西医结合成果的针麻百分比就是上不去,让我们怎么向上汇报啊!”
  老主任说,针麻比较适合甲状腺手术,段医生擅长的手术都不适合针麻。董桂兰抢白道,“那他也不能说针麻是活杀,这还不是跟毛主席革命路线对着干。给他安排了针麻手术,他上了手术台就给病人打麻药,还建议我们弄虚做假,把药麻当针麻的比例往上报,这种人,他留在临床科不合适。”老主任见董桂兰油盐不进,便起身往外走,抗美跟在他的身后,两个人来到走廊上。
  抗美道,“其实院领导也知道段医生的业务不错,但是政委,政治部主任都不是搞医出身,很难真正看清他的价值,段医生嘴上没个把门的,总让人抓住辫子……”老主任道,“你再个别跟院长做做工作,有些事多说一句话,说不定就能转弯子,我给院长打过几次电话都找不到他,他太忙,我也没空总上院部。”抗美道:“行,我一定跟他说,不过院长虽说是‘三八式’,政委只是‘解放牌’,可现在毕竟是党指挥手术刀,而不是手术刀指挥党。”老主任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但仍是一根筋道,“总是事在人为嘛。”
  抗美回到办公室,还没坐定,董桂兰便对她说道,“抗美,我可告诉你,这事你别管,别说你这个代主任,就是我这个正儿八经的副主任,充其量也不过是……”她突然不说了,摆弄着手中的钢笔,屋里唯一的助理员胖刘忙起身道,“抗美,我要去一趟病案室。”抗美回道:“你去吧。”
  胖刘走后,董桂兰才道,“充其量也就是政治花瓶,当样子给人家看的,再给院领导往下减减平均年龄,你可别真的操心院里的事,太复杂。”抗美心想,你要当了代主任就不会这么说话了。当然她不能这样说,她只是用平缓的语气说道,“我要是你,倒真会回避这件事。”董桂兰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抗美仍和缓道,“你知道我的意思。”董桂兰恨道,“我不知道!”
  段医生因出身不好,年轻时的恋人被迫离他而去,他的个人问题也就一直拖了下来。段医生相貌英俊,有王心刚第二的美誉,董桂兰曾经对他有点意思,心想自己比他年轻那么多,又是第三梯队,没有什么不般配的。可段医生压根对她不感兴趣。这件事挺伤董桂兰的,特别是最近,听说段医生跟尚莉莉的同班同学好上了,这个女孩比董桂兰年龄还小,长得眉清目秀,家庭出身是八级产业工人。简直挑不出毛病。
  医训队在石牌,属于近郊,封闭式管理。董桂兰恨不得段医生早点离开医院,否则郎才女貌的让她眼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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