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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前面几个都很顺利,到了刘小岸那儿,我知道他是查血沉,检查体内有没有风湿。我动作麻利地给他胳膊上扎紧止血带、找血管、进针、抽血,当我熟练地拿起装血的试管,活祖宗呵,里面的抗凝剂枸檬酸钠居然一滴也没有了!夜里我还三查七对过,一切正常,怎么一大早象变戏法儿似的……我对着窗户举起试管,才发现一道细微的裂缝,枸檬酸钠是一滴一滴渗出去的,试管架子底部湿了一小片。
  我二话没说,疾步转身拿着那一针管血飞也似地冲回治疗室,颤抖着两手竭力镇静地取出新试管,重新滴进04毫升的枸檬酸钠药剂,刘小岸的血液早已经凝固在注射器里,推都推不出来了。凝血,百分之百的差错,不管是什么原因。
  我周身无力地坐在治疗床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才侧头冷冷地看着针管里那一动不动的血块,行了,我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政治上没有是非界线,尽给领导捅娄子;工作上把两个极端抛至脑后,心浮气躁出差错,在科里也就能算个后进同志了。
  ……上一班到底是谁?准备抽血用品时为什么不仔细检查一下试管?是不是有人故意雪上加霜?……我这是干什么?!难道不怪我自己上班常常走神吗?不怪我心象长草一样惶惶然吗?怨得着谁?不是好没意思。
  再一次出现在刘小岸面前,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你怎么脸色发白,是不是不舒服了?”我低声把情况简单跟他说了一遍,尽量使自己的表情和口气都接近平静。最后说:“对不起,只好再扎一针。”
  “没事。”他卷起衣袖,握拳,不再作声。
  直到我离开病房,他才追到走廊喊了一声:“邝护士。”我停下来转身看着他,他跑到我踉前,想了想才说,“别难过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当时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万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不幸中的万幸碰上刘小岸,换一个病人这事别想瞒天过海。我不能出差错,尤其在这种时候。
  大伙都来上班时,朱护士长一边戴白工作帽一边问我,夜里没什么事吧,话音未落,我已经说了两个没有,然后就赶紧离开她了。
  回到宿舍,眼皮子沉得睁不开可就是睡不着觉。我心里存不住事,放点事就瞎翻腾,前想后想,思绪连成一大块,压得我喘不上气来,我想不管我现在境遇多灰,多倒霉,心里总还是踏实的,因为我没做什么跟自己感情上过不去的事……反正最了解自己的,终究还是自己。我现在这样做了,日子会好过一些,但是,我还敢直视自己的心灵吗?还敢对自己说别怕,别回头,别后悔吗?我失去的将是我最珍惜的最宝贵的磊落的感觉。我干吗要这样?!就是比这还大的事,我也担得起,我希望真实地活着,本色,哪怕这颜色不是最好,我也认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跳下床,穿好衣服到科里去找护士长。后面所发生的一切都顺理成章,最后一道程序是被协理员在科务会上点名批评。
  我们宿舍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之中改观,再不是死水一潭,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朗朗笑声。刘月琴看见别人不幸而产生出来的那种极大的满足感,象井喷一样,想掩饰都掩饰不住。王京健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来回来去地唱“心上的人呵,快给我力量。”她现在的运气是山也挡不住,在外科帮助工作,跟吴奶奶的关系搞得如火如荼,吴奶奶象走马灯似的到我们科协理员这儿来夸她,好象我们科向他们输送了宝贵人材似的,这促使协理员加快了为党培养新鲜血液的步伐,梧桐她们出生人死地执行任务,不知能不能入成党,看得出来,她倒快“火线入党”了!爱情在这种时候起到了添油加码的作用,她容光焕发,下了夜班连枕头都不沾,就跑到附近农村的老乡家,用粮票给顾医生换鸡蛋。顾医生是我瞎猜的,她没说,她从不提这事,但行为上紧锣密鼓。
  我在宿舍里一句话也不讲,没心情做出一副愉快的样子来跟她们抗争,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有一天我下夜班,本来就昏昏沉沉的没睡实,浑身不舒服,心里面就特烦。正碰上她们俩回来又嘀嘀咕咕地小声说话,笑,笑憋了气又咳嗽。这种噪音一点都不比大声喧哗效果差。再说,你们进步你们兴奋你们高兴我知道,何必当着我的面来这套,这不是在演戏给我看吗?!还嫌我阴沟里翻船翻得不够是吗?我猛然喝道:“你们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那一头的动静刹的短平快,齐刷刷地没了声息。我突然就冒出来一种强烈地想跟人大吵一架的欲望,这念头让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几乎是在冲她们咆哮:“你们下夜班我都是怎么对待你们的!!”哗啦一声巨响,我把就近的搪瓷饭盆胡拉到地板上。
  她们中间只要任何一个人说:“邝燕喃,有事可以好好说嘛,你火什么?!”或者“你心里窝囊我们知道,可我们也不是出气筒!”这一架就肯定吵起来了,我不管,反正什么难听我说什么!破罐子破摔。你们不是看见我丑恶灵魂大暴露了吗?好,这回再让你们开一次眼。
  还是静场,她们象是约好了那样一律默不作声,而后似乎相互对视了一眼就前后脚地悄悄地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翻扣在地板上的饭盆。她们不跟我吵,也不屑于跟我吵,她们高姿态,以示跟落后同志有区别,她们希望把我远远地甩在后面可又有点可怜我,那我只好索然无味地在床上抱膝坐着,一会儿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一会儿又仰头狠狠地盯着天花板。
  事后的第三天,我去接王京健的班。走到值班室的门口,我停住脚步系工作服的纽扣,听见朱护士长耐心的声音:“……填表要用黑墨水,不要用圆珠笔,……先打个草稿,当然当然,给我看看,别填错了……”
  我的心结结实实地一凉。我知道,我一百个知道她一定是先于我填表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这么神速,并且在我这么失魂落魄的日子里。
  朱护士长还在说:“……要用一个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比如你跟邝燕喃一个宿舍,要多帮助她,她这个同志本质还是挺好的,就是缺点跟优点一样多一样明显……刘月琴最近表现不错,积极靠拢党组织,跟党小组每个党员都谈了心……”
  都来吧,还有什么?都加在一块立刻降临吧!与其这么不死不活的一次一次地接受打击,不如把所有的不顺一下子猝然地抛掷在我面前。
  月亮很大,纯净的光把周围的一切都镀上了银白,繁星象少女硕大的深色带点的裙裾在天际豁然散开,连风都是轻轻地掠过,不忍扰碎这夜的温柔。
  我坐在人工湖的湖边上,路灯悠黄的光在水面上绽开一朵一朵的金花,从容地在湖水里散动。湖对面的那条大道上,两排笔直的法国梧桐,掌状的叶子密密层层地攀连着,不动,不摇,似乎在永远倾听。
  我面对它们说,我不哭,因为我是树。
  我要是树该多好,有生命有情丝,却没有伤怀没有烦恼。我要是树该多好,永远用无言和静立去迎接去面对这个纷纷扬扬的世界。我要是树该多好,我一定要求是梧桐,木材白色,质轻而坚韧,去制造乐器而不是当包装箱。
  ……轻轻地,有人坐到我的身边,是刘小岸。
  “我到处找你,问刘护士,她说你已经在这儿坐了三个晚上了。”
  是的,我没心情上他那去。
  “差错的事护士长来问过我了,说是核实情况。你做得对,……你不是问我怎样处理问题是军人式的吗?这就是,敢做敢当,坦荡处事,永远真诚、无私。”
  我无动于衷,作为锦言,闪光的话比比皆是,有哪一条在现实中展示了它们的价值?!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刘月琴这个长嘴驴,最喜欢在病号面前搬弄工作人员的事,科里稍老一点的病号,简直比协理员还熟悉医护人员的思想、生活状况。
  他侧头望着我:“我不知道你难过什么,没有什么事值得你这副样子呵……我也不是党员,填表以后,小组通过,支部大会通过,就差党委最后批下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我这才开始注意听,见他停下来,便侧身看着他的眼睛。
  “我们机组带我的一个机械师,叫薛峰,他给报社写了一篇批判林彪某些思想的文章,立刻就被抓起来了。薛峰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大我八岁,算是我的启蒙吧,叫我读了不少书,懂得不少道理,业务上也是他手把手带出来的。北京兵,绝顶聪明,吃亏在他太清醒了。寄文章之前,他清理了所有的信件和日记,一下子成了‘现反’,似乎也在他意料之中,表现的相当镇静。专案组拿他没办法,知道我跟他有密切接触史,叫我揭发他的日记,他们知道我看过他的日记。我当时年纪小,不理解薛峰为什么要跟林副主席作对,但同时我的感情也很朴素,觉得薛峰给我看日记是信任我,现在他倒霉了,我可不能不仗义……不但我的入党志愿书作废了,还被关了一个多月的禁闭,反省写检查……薛峰被军事法庭判了九年……
  “我不后悔。从那以后我再也打听不到薛峰的消息,直到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儿,好像他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似的。他可能永远也不知道我曾经为他做过一点什么,或者我揭不揭发他都已经无济于事,但是我觉得很值,我可以流血流汗去争取入党,但如果非要用正直和我做人的准则去交换,我不干。
  “‘九一三’以后,好多人叫我去找领导平反,再把党票捞回来。我还真去了,领导上态度挺好,推心置腹地对我说,小刘,说实在的,当初我们关你的禁闭没有错,现在给你平反把档案里的黑材料清理出来也没有错。错是林彪的错,咱们是军人,总得听喝儿吧,上面说东你说西,领导指狗你打鸡,那就不成队伍了嘛!我们唱了多少年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你当时就是不一致嘛,这可是个组织原则问题,总之,再争取嘛,组织上的大门是永远向你们敞开的……我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想想也是这么回事,气也不气,就是伤了,不愿意再想这个事了……
  “人无所求品自高,你不用着急难过,怨天尤人,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别人是会慢慢清楚的。重要的是你自己觉得你做的事有没有道理,有多少道理。你希望易医生别活得那么辛苦那么沉重,只能说明你心底善良,其实我倒特别看重你这一点……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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