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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床位很紧,是季潦潦托了熟人才进去的。在医生做全面检查之前,方佩拿出了在上海看病时的诊断书,她是晚期肝癌,并已经扩散。
  值得庆幸的是,简松和千姿的MTV《都市民谣》播出之后,好评如潮,使一直犹豫不定的老枪决定接受千姿,为她作曲并制作。其间,他请了他熟悉并配合默契的形象设计来包装千姿并构思海报。
  事情进展到这里,方佩却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她像一个电池那样耗到了是后一刻。以后的事也如她计划的那样,在一个明空皓月的晚上,她服下准备好的整瓶安眠药,熟睡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令千姿痛不欲生。当方源带着千姿赶到医院时,尸休料理已经做完了,雪白的被单蒙住了她的脸。
  千姿回想起舅舅的忧郁和潦潦阿姨的预感,只恨自己守在母亲身边,竟没察觉她是身患绝症的病人。她终日以泪洗面,一个多星期之后才渐渐地恢复意识。这时,方源才交给她一封信。
  千姿打开素色的信笺,当她读到“千姿,我的孩子……”一行,不觉泪如泉涌。她镇定一下自己,慢慢地读下去:
  “千姿,我的孩子:当你读到达封来自天国的信时,一定不要难过,因为妈妈走时是熟睡的,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痛苦。住院治疗太花钱了,且没有什么意义,所以我才选择这种方式离开你。
  “在上海得知诊断结果时,我心情糟透了,我莫名其妙地上了车,直到下车才发现是芭团的大门口,我去了排练场,当时你们正在排练《睡美人》的片段。我坐在最后一排观看,发现你在台上优越无邪地起舞,纯洁如水,没有一点点洞察世事的能力。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去了,你将怎样独立面对这个复杂多变险情四伏的世界?!
  “我带你到广州来,是想试一试你的应变和生存能力,也想与你一起唇齿相依地走完我生命的最后一程。
  “你做得很好,终于靠自己的能力打开了一点点局面。我根据老枪的创作风格,想象你的第一个盒带,音域会上比较宽阔,嗓声圆润迷人,又带些许深沉。老枪喜欢在间奏中加入口琴,那婉转的曲调引出你优美的声音,真是令人陶醉啊。你要注意的是控制抒情的分寸感,既不要拘泥,也不要滥情,你要有本事把听者带进歌声中去,甚至要让他们感觉到唱歌的不是你而是他们自己。
  “我预计你第一盘盒带的发行量是5-6万盒。
  “记得按照合同给余教授送钱去;永不轻视舅舅资助你的两万元。无论出名与否都应感激他们的辅助,至少让你没有轻易地走上晓菲那样的人生之路。
  “千姿,你千万不要误会妈妈带你到广州,此行只在挣钱出名,这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从中锻炼自己抗拒诱惑的能力,坚持诚实正直的能力,不模仿别人的能力,靠自己双腿走路的能力……假如你具备了这些能力,哪怕你不出名,或者钱财有限,相信你也能够健康、愉快地生活。
  “当然,金钱是重要的,但是它并不值得我们拿出整个生命和全部情感去下注,如果你轻易取舍,它也会轻易夺去你一生的幸福。
  “孩子,妈妈尤其要提醒你的是,女人最大的敌人并不是贫穷和默默无闻,尽管这两点会让你深深地感到人生的乏味和无聊,但更大的敌人却是时间和岁月。当风华一一边去,你定会知道踏实、恬静的心态是一笔怎样的财富。你年轻时的违心接受、曲意迎合,或者孤注一掷是多么地无谓,根本没有脚踏实地地艰苦奋斗更令人愿意细细品味。
  “千姿,我给你留下的这个存折,里面只剩下很少的钱,大数目全部用于你的专辑盒带了。我知道你会竭尽全力,也希望你能获得巨大的成功,但是我不能完全排除掉倾其所有却付之东流的可能。如果是这祥,你也不要气馁,要看重一路行来的景观和自己的精神,而不仅仅是结果本身。
  “在爱情和婚姻方面,我是没有资格教导你的。因为只有你知道,妈妈是一个一生情感寂寞的女人。我和你父亲的爱是静态的,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孤岛上,或许维系的时间会长些。可惜这种爱一进入流动的社会,立刻被世俗的东西淹没了,它把妈妈的一份感情变得无从解释,然后是猜疑、疏远、离心离德直至分手。我不曾原谅他是因为这些不是他的缺点,而是他性格、信念、世界观的一部分,是不可改变的烙记。女人在他的心目中最终是卑微的,我不能容忍的恰恰是这一点。不过你千万不要因为他曾经再婚就恨他或不承认他,他依旧并永远是你的父亲,不管他身在何处。而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圣洁女人,只是我运气不佳,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你可能还记得,有一段时间,学校里的数学老师赵学礼叔叔经常到我们家来。是的,我们有极其投合的一面,他是真正懂得尊重女性的,且机智、幽默,又不失成熟男人的本色。但也正因为这种尊重,使他家有病妻,绝对不可能离婚及向我示爱,最终他调离了我们这个重点中学而去了一座三流学校。
  “我们没有过任何具体接触,这又要被你们这一代人取笑了。然而我们属于那个时代,这是结束一段感情的唯一出路。这件事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平凡和普通。
  “但是千姿,你不要因为目睹过美人迟暮就在年轻时拼命地挥霍情感。你要学会爱的能力但不要相信爱的神话,没有两个人可以配合得天衣无缝。人经历得越多,感受得越多,就越难满足。
  “我曾经跟你说过,爱是一种牺牲,这话并没有说完。还要加上一句爱是一种包容。你只有这样想才可能享受爱的幸福,而不至于被情丝缠绕、窒息、难以自拔。
  “自然,美满的爱情是女人一生的追求和向往,但是千姿,你要知道,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守住分寸,懂得拒绝,保持适度的距离,可以说是一门重要的艺术。把持不住自己的女孩子,她换得的可能是一生的痛苦。
  “你今天碰到简松,今后还会碰到其他男人,你应以健康、本色、诚实的态度去对待他们。无论那个人是谁,我真心企盼你有一般好姻缘,楚楚留香,神功弹指,幸福得令人羡慕。”
  “好了孩子,想说的话是说不完的,重要的大概就是这些。你应相信,离你而去是我万分不情愿的。好在岁月无敌,我们终会有见面的一天。当你走迸另一个国度的时候,如果听见有人说,是你吗?千姿。那一定是我,爱你至深的妈妈……”
  千姿再也读不下去了,她伏在床上放声痛哭。信纸、信封,连同那个毫无含金量的存折自她的手中飘落,轻轻地,纸蝶般地落在她的脚下。
  她多么不愿意看到这样残酷的现实:母亲通篇都在谈义重利轻,可她毕竟是为了节省一笔可观的手术费和医疗费而匆匆离去的。
  然而哭过之后,她的心还是慢慢地平静下来。她在深夜的台灯下一遍遍温习着母亲的话,终于在那字里行间看到了这个混炖、虚假、拜金并且物欲横流的世界里的一点微光,看到了比死更重要的这份情愫。
  当晚,她昏昏欲睡,梦见母亲像以往的某一天,在温暖的阳台上,她们朋友似的聊天。
  品一壶香茗,她会不知不觉地伏在母亲腿上,任她的手指轻轻划过自己的长发……
  老枪的作曲总算完成了,曲目是七首,合成一个专辑,以《孤独令我如此美丽》定名。千姿去试唱了一次,效果很好,皆因旋律优美、抒情。老枪决定作一些小的调整之后正式进棚。
  其间,千姿仍在贵族夜总会唱歌,挣自己的生活费。潦潦阿姨劝她歇一段,因为内心痛楚,强颜欢笑毕竟不易,难为了千姿。工资照发就是了,她这样说,但千姿不肯。不过尽管她极力掩饰,到底歌声中平添了几分悲戚美。
  一天,晓菲打电话来邀请千姿参加她的生日派对,千姿没有心情,不肯去。晓菲在电话里左说右说,吵得千姿脑袋发胀。最后是泓菲阿姨坐宝马车来接她,千姿也只有前往了。
  泓菲阿姨一见到她便热泪盈眶,半天没说出话来。后来又埋怨方佩不道出真情,否则…她没有说出否则之后的什么,又拉着千姿的手叹道,“你妈妈性格刚烈,到底不是我们这种人可以比的。”说着说着又面露愧色,倒叫千姿反过来安慰她了。
  千姿转移话道,“乔木叔叔还好吧?”泓菲阿姨赌气道,“不好,好像有些变态似的,总不开心。他又没有什么事,在家睡觉,却不来参加晓菲的派对。”
  晓菲的生日派对在她的私人俱乐部举行。俱乐部设在市郊跑马场附近,由于是周末,俱乐部有专车送喜欢赌马的人去跑马场;俱乐部内没有台球室、壁球场、健身房、雀馆(麻将)、桑拿以及泳池,另有中、西餐厅和酒吧;卡技0K和影碟中心更是不可缺少。均装修得金碧辉煌,充满浪漫的欧陆倩调。
  会所式俱乐部是复式结构,对面是停车场和绿化带。晚上,若干巨型的射灯打在豪华楼字的正面,令人望而怯步。
  千姿到达的时候,晓菲亲自到门口来接她。
  作为今晚焦点人物的晓菲,早已摒弃了那种小明星披披搭搭的穿戴习气。金钱可以买来情调和品位,她一扫昔年的俗媚,显出大牌红星的风采。
  千姿早就听说,晓菲是目前形象设计顶尖级公司“姿势堂”最大的米饭班主,不仅专修了社交礼仪、化妆技巧、穿衣搭配等课程,还花大价钱叫“姿势堂”专门为她成立一个“个人形象发展”小组,研究她不同环境,不同场合,不同演唱会的服装、发型、饰物、总体形象等等一系列问题。今天见到她,果然不同凡响。
  艳光四射的晓菲,穿一件酒红色露肩连衣裙,缎及棉混合质料,裙摆宽阔兼微微乍起,臂膀的短小袖子与裸露的领口形成一条直线,是设计上的新意,突出了光滑柔亮的香肩和颊部。她的两只玉臂配了一对深紫色的丝绒长手套,另有一对吊有红、黑各一颗垂饰的耳坠在她的肩上摇曳不定,顾盼生辉。
  晓菲长发披肩,烫成乱妆,在晚风中青丝飞舞,为她增添几分成熟韵味。
  相比之下,千姿仅是一件白T恤、一条牛仔裤,素着一张脸,连点唇色都没有,人清瘦得可以,自然没有什么光彩。
  晓菲热情地抱住她,又拉她去见潦潦阿姨,把她们专门安排在贵宾室。总之,玉色蝴蝶一般地飞上飞下。
  泓菲阿姨也坐下来,三个人几乎同时想到方佩,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渐渐地,三个人才聊些闲话。晓菲差人送来了参茶、果盘和冰激凌。
  又坐了好一会儿,千姿起身告辞。晓菲见劝她不住,便把她拉到一间会客室,关上门,面有难色他说,“千姿,我想求你一点事。”千姿平静地望着她,“你说吧……”晓菲道,“前两天,我到老枪的工作室探班,无意中听到了他为你写的一组新歌,极棒。你知道我下个月要进京参加中央电视台的中国风云音乐流行榜的晚会,你能不能把这组歌让给我?”千姿不假思索道,“那是没有可能的。”晓菲急道,“我不会叫你吃亏的,这组歌我出二十万,你再找其它的歌,包装和宣传也不会那么寒酸了。”千姿道,“我已经说过不可能。”晓菲道,“或者你开一个价,五十万?”千姿道,“无论你出多少钱,我都不会卖这组歌。”说完欲开门离开。
  晓菲突然冲上去用后背抵住门,“或者你只让我一首《孤独令我如此美丽》,就这一首歌我给你二十万。因为这个晚会强手如林,没有好歌根本就没有竞争力。”千姿竭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不愿高声争吵,仍淡淡道,“你应该懂得,钱不一定买到所有的东西。”晓菲恨道,“什么样的歌值二十万?千姿,你这是要报复我,告诉你,至尚擂台赛时害你的不是我!不是我!是你们新人组的人。”
  千姿道,“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希望自己的这个专辑顺利间世。”晓菲道,“如果老枪改变主意呢?”千姿心安道,“他不会的,如果他是这种人,你就不会来找我了。晓菲,谢谢你的邀请,祝你生日快乐。”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数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千姿和简松通电话,简松现在在一家机械迸出口公司做职员。两人聊了一会儿,简松说:“文艺小报上说乔晓菲要花五十万买你的一组新歌你不同意,她也太造新闻了。”千姿没好气道,“有这事。”那头一下就没了声音,千姿一心希望反应过来的简松会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没想到隔了一会儿,简松痛心疾首地大喊,“那你干吗不卖?你知道五十万意味着……”不等他说完,千姿嘭地一声挂了电话,万分沮丧地跌坐在沙发上。
  电话铃一声一声鸣叫着,她就是不接。
  千姿的专辑问世之后,销量不错。在一个月光明媚的晚上,有人听到,这盘磁带在方佩睡过的房间里,响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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