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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千姿收拾黑背包准备夺门而出,一张脸板得铁青,心想今天真是倒霉到家了。
  坐在对面的简松站起来,隔着一张窄桌抓住千姿的胳膊阻止她,“怎么真生气?!连玩笑都开不得还出来闯什么世界。”千姿不理他,一味地要走。简松道,“你总得听完我的经历再走吧,要不然也欠公平。”千姿甩开他的手,坐直了身体,眼睛却望着落地玻璃窗外。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沿街的小贩档口亮着一片灯火,行人匆匆地自快餐店门口川流不息。看自行车的乡下丫头在跟两个无所事事的保安打情骂俏,不知什么地方用高音喇叭放着类似“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疼”这种失恋歌曲。
  整个城市充满着滥情的肤浅和人造幸福。
  简松空洞的声音向千姿飘来:“……我是因为分配问题跟学校闹翻的……只身南下考上电视台,以为可以大有作为了,结果分配打杂,连集体宿舍都分不到,我厌倦了与人合租菜农房子的那种艰苦和嘈杂,可是又没有退路,走到哪儿都得从底层干起。
  “我在大学时也算是洁身自好的,有一个女朋友她一听我要来广州流浪就吓跑了……”我现在住在一个比我大十岁的女人家里,她丈夫把她抛弃了,但房子和一切都归她,她那里很温暖,一日三餐加上热水澡,这实在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你爱她吗?”千姿直直地望着简松,听得竟然痴了,情不自禁地冒出这句话。简松笑道,“你说呢?!”然后侧头点上一支烟,是普通的红双喜,千姿并不知道,这种烟是广州退休老工人的至爱亲朋。
  千姿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因为自己还不算最差,还有能力同情和安慰别人。
  不过年轻人尚没有互相抚慰的习惯,只彼此获得了倾吐之后的轻松,然后简松问了一些上海方面的变化,譬如浦东开发这类热门问题,都市人的乡思与眷恋与乡下人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两个人还是比较愉快地分手,简松送千姿去公共汽车站。并肩走在一起,千姿看见简松手插在牛仔裤的裤兜里,旧校服已经洗得泛白,头发蓬松向后,不长不短,一切都那么随意,那么舒服。千姿想到自己来广州这么久,从未见过个这么顺眼的人。
  简松并没有要她的电话,她登上双层巴士之后,他在夜幕中向她挥挥手,那一瞬间,千姿有些怅然。
  回到家,母亲当然不高兴,主要还是担心她的安全。母亲跟许多女人不同,不高兴时不是唠叨不休,而是不说话,不理人,只专注地做自己的事情。千姿急忙洗完手,收拾餐桌摆碗筷,只不提已吃过一个汉堡包。
  菜是很清淡的一荤一素,母亲端着汤从厨房走出来,坐下之后慢慢地喝汤,灯下的脸颊消瘦并且苍白,千姿心里不好受,又不知怎么想起今天的心情和偶遇。
  此时的方佩,贴身穿一件墨绿色的圆领羊毛衫,咸菜色的素格长裤,她的装束以及神色在千姿眼里,永远不是这个时代的。西洋莱熬猪骨汤的热气大团大团地升起来并迅速地挥散开,白色烟雾中的母亲仿佛在追思着什么,更给人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方佩的确从未跟千姿提起过她的父亲罗潜,这是她很不愿触及的一块旧伤。
  少不更事几乎是所有女孩子在情感上走弯路的因由,方佩也不例外。人的可悲全在于必循的进化论,总是先犯最原始的错误,当时她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年轻、冷艳、有才华又不乏少女的矜持。她虽然生长在知识分子家庭,但因随继父长大,直影响到她与许多东西有隔膜。
  家庭方面的自不必说,后来涉世或与人相处,她从未有过“亲密无间”。好的一面是她自小就没有漂亮女孩与生俱来的沾沾自喜,她不善言辞,喜欢独处。
  这样的性格使她在走红之后身边也没有太多的追随者,不是她不吸引人,而是她太耀眼,太完美,令许多男人的自卑感油然而生,他们不敢离她太近,似乎她一言不发便已经的伤了他们。
  泓菲提到的司令员的儿子曾有一度每天晚上演出都把红旗牌轿车停在后台外面,那时还不兴送鲜花什么的,这种气势本身就有了威慑力。行伍出身的人喜欢捧名怜并不会让人大惊小怪,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司令员的儿子也长得不错,见人彬彬有礼,这在当时是最吃香的人选了,泓菲就喜欢追在方佩屁股后面说:“你还想找什么样的?!”
  对此方佩没有兴趣,不为别的,单单就察颜观色她已经是无力消受了--继父的存在本身对她就是一种持之以恒的训练,她不恨他,甚至是爱他的,因为他是尽职尽责的父亲。但感情上她又无法与他融合,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彼此都曾努力过,但还不如承认现实的好。
  如果嫁到司令员家去,一定是会加重她身上的隔膜感。她太需要轻松和自由了,如果再加上她自己的才华和美丽,才是她心目中所追求的艺术人生。
  一个非常意外的场合,方佩认识了罗潜。
  那是她一个人到北京参加汇演,演出是经过精密筛选的,团里送上的四个节目只留用了一个女声独唱,演出完她坐飞机回上海。
  飞机起飞时就有雾,飞了将近四十分钟碰上大雾,再回头在北京降落已无可能,继续飞行又有危险,飞机便在天津暂时降落,这一场罕见的大雾始终不散,居然狠狠地耽误了四天。
  飞机是笨重的苏联造,那也有百来号旅客,都是穿着整齐、体面的人,那时坐飞机有规定,要证明,价格也是火车的多少倍,一般的人是不会问津的。
  开始大伙还绷着,互相只是偶尔客气地点点头,然而不要等四天,只两天就谁也绷不住了,每个人都找到了发泄不满的对象和聊天谈话的对手。
  旅客中看上去最完美一对自然是方佩和罗潜,罗潜高大伟岸、英气焕发,眉字间透出年轻人不可多得的沉稳。他是一名上海远洋公司的三副。
  由于长期漂泊海上,他完全不知道方佩是个有名气的演员,更不知道她正当红。他只把她当作最普通的女孩子对待,呵护她,关照她,给她讲海上和异国的故事。
  方佩太需要这种感觉了,只要是民航通知当天不飞,两个人立刻跑到街上去玩,看电影,去找十八街桂什么祥的麻花,还去劝业场和起土林……内心里都巴望着这场雾不要散,彼此都不要回到现实中去。
  有次在人流中挤散了,方佩赶紧停下来张望,四野茫茫全是些素不相识的面孔,她真是手心里的汗都急出来了,慌得只想叫罗潜的名字。
  后来一眼看到罗潜躲在不显眼的地方望着她笑,真令她又羞又恼,扑上去抓住他,直用小拳头捶他也不解恨,便陡然放开他扭头一个人往前走,像是生了天大的气。罗潜便赶紧追上她,左劝右劝她不理,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滴下泪来。罗潜这才吓了一跳,主动拉住她的手,人挤的时候握得紧,人疏了倒也不松开,想不出是忘了还是故意忘了。
  后来两个人正式建立了恋爱关系,罗潜还问过方佩怎么开个玩笑就哭了,方佩道,“一下找不到你了,以为是梦醒,心里面好难受……”罗潜捏着她的鼻子说傻丫头。
  罗潜比方佩大六岁,风吹日晒的一点不嫩相,所以追方佩显得自然而有情趣。
  相识和相恋如同《罗马假日》。
  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理应出演类似《魂断蓝桥》的悲剧,这是把美丽爱情变成永恒的唯一途径。可惜他们一点阻挠也没有,罗潜回到上海不久就登船远航,时空强化了他们彼此的思念,谁也不可能发现对方不适合自己的地方,坚信都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泓菲对于罗潜的出现表现出格外的欢欣鼓舞,内心里她希望司令员的儿子移情于她,所以暗示了方佩几次,方佩也愿意成全她,找个机会三个人一块出去,方佩直言自己已有了男友,但三个人的关系依旧没有改变。泓菲有些心灰,后来有一次去部队慰问演出,被一位少壮派的参谋长看上,其夫人因车祸已故去三年了。参谋长托人找到泓菲,答应结婚后让她参军、上学、当军医。当时的泓菲一身盛气,思量再三,“做小”总是女人一生意气难平的事,纵是有既得利益,到底也是说不响的事,最终还是回绝了。
  后来团里比较象样的女演员都陆陆续续有了朋友,季潦潦更是一声不吭嫁往香港,她丈夫到团里来接她时派糖,均是瑞士产的朱古力,铁盒、精装,国内根本见不到。
  那个男人不仅长得不好,而且矮胖,但是派头十足。这两年大款多了,大伙见到戴戒指、梳油头的男人不以为怪,那时如同外星人。
  乔二胡追泓菲倒是有年头了,开始泓菲觉得特可笑,只因近处需要有人照顾,比如到外地演出提箱子什么的,自然都是乔木的事。但泓菲从未确认恋爱关系,只不阴不阳地吊着,自己在外面照样到处撒网,重点培养。希望找到一个条件好且又般配自己的人。无奈都是有缘无份,再回首时,发现二胡跟乐队的琵琶手小米关系非同寻常,不仅出双入对,还总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涨菲这才暗自掂量,如果这条小鱼也跑了,自己便莫名其妙地成了困难户,晚上躲在被窝里哭了一场,第二天就决定跟定乔木。
  结婚之后才知道小米早有一位画家对象,那么做无非是友情客串,拉乔二胡一把。
  多少恨。
  方佩跟罗潜的关系发展得很顺利,一年之后便结了婚。罗潜渐渐知道了自己的老婆的名气和成绩如日中天,所到之处均是鲜花和掌声,有时谢幕达七次之多。不仅记者围着转,还经常有秘密而神圣的任务——为到上海来的中央首长单独演出并做舞伴等等。
  他也去看了方佩的演出,在这之前他认为唱歌跳舞都是年轻女孩子喜欢做的事,完全没想到是这么专业的高级别高层次的演出。他也知道了有些显赫的人物一直在追逐方佩。
  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罗潜百思不得其解:方佩为什么要找他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轮机长?!
  他有什么?工人出身,无权无势,钱也有限,除了海上的寂寞和异国的见闻,他可以说一无所有。
  这个问题始终缠绕着他,他想了很久,甚至请假好长一段时间不上舱,他都在暗中观察方佩,又找不出她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新婚之夜他因为喝得太多了,醉醺醺地做了那件事,但是细节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在方佩之前他是有性经验的,所以恋爱期间他对方佩也有这方面的要求,只是方佩不肯,当时他虽说有些扫兴但还是颇看重她的,因为海员的妻子的生存环境到底不同些。
  罗潜始终也摆脱不了一种受骗的情绪,他总觉得方佩对他隐瞒了什么。何况共同生活之后,他更感觉到了方佩的完美,即使在琐碎、无聊的日子里,她都是一样地斯文、优雅。
  他无端端地变得性情暴躁起来。
  这实在不该怨他什么,中国男人的自卑心理是用大男子主义表现出来的,谁敢公开承认以妻子为荣?那在其他男人眼里自己成了什么?所以聪明的影星陈冲嫁了一个美国人,避免了多少中国男人可能生活在她的阴影里。
  他会为很小的一件事大发脾气,譬如说找不到一件换洗的衬衣,便大声地指责方佩不要动他的东西,当方佩说已挂在盥洗室的门后了,他丝毫不感到内疚反而冲着她大喊:“我是一个男人,不是婴儿!!”
  这样的事不胜枚举,方佩总是尽量忍着,有时她实在不可思议,会用一双大眼睛六神无主地望着自己的丈夫,罗潜不忍看到她这佯,他毕竟是很爱她的,所以会突然跪倒在她的面前,抱住她的双腿求她宽恕。
  “你为什么要这佯折腾呢?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不能说出来呢?”每当方佩用柔软的手指抚摸着他的头发时,他真想失声痛哭·他总不能说因为你的完美我怀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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