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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姑家的客人,渐渐地就不成帮结伙地来了,而是像有白区工作经验的地下党员一样,都是挑常人麻痹大意的时候接头,比如晚饭时间,要么干脆半夜十二点以后敲门,每个人都带着自己毕生的血汗钱。“这是我多年的积蓄,听说你们在集资,年底按百分之二十分红,我也算一股。”“冯宝姑,这次就见外了,咱们过去是一个大老馆(戏老板)教的戏,我还信不过你吗?”“咱们在艺校是同学,好歹姐妹一场,现在我给精简了,你也你管我,这钱一缩水,我都不知今后怎么办?!”“没这回事?!你收了××的钱,当我不知道?你也太没记性了,当初斗啸风,数他跳得高”“这是我们家全部的‘谷中’,听说银行又要减息……”
  有人干脆什么也不说,放下钱就走,纸包上写好自己的名字,废话就不用说了。
  集资,集资,社会上的集资风已愈演愈烈,大伙争相往外掏“谷种”,等着创收。城市人和农村人不同,懂得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的道理。粤别团的人视啸风带给他们的机会是千年等一回。
  一天晚上,啸风在宝姑家吃完晚饭,又看了一会儿新闻,回到宾馆,服务台的小姐说,有一位女士,在顶楼咖啡厅等了你半天了。啸风就没有回房间,乘电梯去顶楼。咖啡厅的人还不少,他在门口毫无目标地张望了一下,有一张卡座里站起了一个身影。
  咖啡厅灯光幽暗,啸风看不清这个人是谁。自从父亲跳楼,他自己逃港之后,母亲很快就病死了,兄弟姐妹先后去了国外,广州他是没有任何亲人的。
  走到近处,他认出了这人是黑燕仔,风华飞逝,岁月沧桑,从啸风决定带宝姑私奔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再没有过正面交锋,甚至不曾认认真真看过对方一眼。生性骄纵的黑燕仔在啸风身上跌的这一跤,委实太惨重了,令她无法面对;而啸风也觉得辜负了两家老人,更辜负了黑燕仔对他的一片痴情,他也只能选择逃避。
  黑燕仔明显地老了,尽管她刻意修饰了一番,仍遮不住坎坷人生留给她的斑斑痕迹。
  “你别害怕,我不是来向你借钱的,更不是来向你讨债的,”看得出来,她本想一气地说下去,可她还是停了下来,嘴唇微微抖动了几下,“你坐吧。”她这样招呼了啸风一句,自己先坐下了。
  啸风从宝姑那里,知道晓明的事,总之他跟黑燕仔过得都不好,无论有爱情还是没有爱情,风风雨雨,苦比甘多。也就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冷场了片刻,黑燕仔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昆仑,过去的事情就不说了吧,我听说你最近在集资,要把食通天的二楼和三楼装修成大型超级市场。”啸风张了张嘴想解释,但是黑燕仔没有给他机会,“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晓明死后,我父母亲一直病病歪歪,一年有十个月住在医院,阿达整天糊里糊涂的脑子也不清楚……你不看在我的份上,看在咱们两家过去的交情,也帮我这一把……”她把装着一叠钱的厚信封,轻轻推到啸风面前。
  集资款越送越多,数量相当可观。从子虚乌有到办超级市场,啸风都不知道这些消息是从哪儿来的。看来人心思“租”,人心思“发”,什么样的聪明才智都涌现出来。
  一家人对着这些钱发愁。啸风想了想道:“过一段时间再把钱退还给他们吧。”宝姑急道:“那怎么行呢?人家以为我们赚了一笔利息,然后又把钱退回来了,我们不成奸商了?不行不行文革马上接口“那就马上退,你不好意思去,我去。”宝姑恨道:“你要把人得罪光啊?!说难听一点,啸风叔叔可以走,我们怎么办?!一个大院里住了几十年,低头不见抬头见,黑燕仔就是因为没人缘,总团解散,她名气那么响,一团二团都不要她……”“那你说怎么办啊,”文革气得跳起来,“啸风叔叔又不是李嘉诚,包做包赚,你看着这些钱好,他们要抽百分之二十的红利,现在做什么生意能有那么高的利?!”“这不是正在商量嘛,你张口就是退钱,我冯宝姑最怕别人说我是吃独食的势利小人,你要急死我呀!”一边说一边揉着心口。啸风忍不住火道:“你们别吵了行不行?!叫我好好想一想。”
  宝姑家的客人,自然是有增无减。大伙畅谈着大型超级市场的规划和前景。凭我们的聪明才智,为什么别人能发我们不能发?!我们也有我们的优势,那就是关系多,哪个行业没有两个戏迷?充分利用起来,就是一个无所不包的关系网,在中国,有关系,事情就成了一半。
  众人拾柴火焰高,宝姑的心里也被说得热呼呼的,人心齐、泰山移。不就是个超级市场吗?只要大家劲往一处使,集体脱贫致富还能有什么问题?!
  为图清静,啸风不到宝姑家来吃晚饭了,有时在店里,有时就直接回宾馆吃。宝姑便派文革给啸风送点汤水。
  一天晚上,文革去流花宾馆给啸风送菜干煲猪肺,看见啸风喝汤时,眉宇间缠绕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愁思,想到此时母亲正在家中与那些利令智昏的家伙大谈什么赚钱之后买楼买车,未来钱,口头花,快乐的心情已达到极致。心中很是不忍,又不知怎样劝解啸风。
  只好在一边默默陪坐。
  好一会,啸风才对她说道:“这几天你辛苦一点,给食通天策划一个广告,主要是说服中产阶级。”文革不解道:“食通天的生意这么好,我们还花钱登广告干什么?”啸风道:“餐饮业的行情也是瞬息万变,你看对面街的餐馆,也在装修改火锅城,他们刻意要跟我们竞争,据说准备推出酒水长期免费等一系列新措施,我们不能高枕无忧。再说……”他停了片刻才不情愿道:“万一超市的情况不好,靠食通天还可以顶一阵……”文革忧虑道:“我看还是不要冒险做超市吧?!”啸风无奈道:“现在已不是你妈的问题,变成了犯众怒的事,做不做超市结果是一样的,你回家也别再怨她了。”这段时间,文革每天为这事跟宝姑吵。
  文革起身道:“那我今晚加个班,把食通天的广告做出来。”啸风叮嘱道:“要平民化一点,直截了当。”他把文革送出客房,一直上下打量着她,文革忍不住看了看自己,“有什么不妥吗?”啸风道:“没有,你真是太像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了。”文革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微低下头去,啸风的脸上露出少有的慈爱,“文革,你是一个好孩子,一定能找个好人家,到时我不管在哪里,都会回来给你证婚。”文革飞快地点了点头,扭身走了。
  长年的底层生活,看惯的世态炎凉使她早已远离温情,一旦这温情突然降临,她的第一反应是怀疑和回避。
  回家的路上,她慢慢地品味着这句话,慢慢的,眼睛在黑暗中湿润了。
  就这样,在没有任何人正式承诺的情况下,食通天的二楼、三楼将办成大型超级市场变成了铁定的事实。粤剧团的各路人马,纷纷动用自己宝贵的关系,拉到大量的货源,小至牙膏、肥皂,大至皮具、床上用品、套装家具。更重要的是,绝大部分产品是代销——货物卖完再结帐。
  人情和关系带来了如此丰富的货源,而且不是款到发货、积压资金的经销,而是毫无风险的代销。这也是啸风完全没想到的,看来人民战争的巨大威力在任何年代都不能忽视。
  时势造就英雄。啸风决定孤注一掷,他租下了食通天的二楼、三楼,营业面积约三千二百平米,房东老头儿收的租金很高。集资款开始起动,用于装修超市,做大型货架,请服务员、收银员、导购小姐、负责搬货运货的男青年,以及保安人员,否则超市被偷走的货品将不计其数。
  这样一分心,啸风就不可能天天去钉食通天的采购,自然,不新鲜的海产、肉类,过季蔬菜被买回来的情况时有发生,许多顾客是看了“最新鲜,最便宜,明天再来”的广告慕名而来,受此待遇,大有被骗上当惨遭愚弄的感觉,饭店里的吵架纠纷日益增多,有一次居然大打出手,造成一系列的损失。
  祸不单行,也就在这个时候,物价部门前来检查,发现在他们没有验收的情况下,食通天的菜单上赫然印有“物价部门监制”的字样。
  菜单是文革一手设计和印制的,找到她一问,她也傻了,原来她出设计图的时候,参考过许多著名酒店的菜单,见上面均印有这行字,便如法炮制。为此,食通天不仅受到处罚,还被媒介曝光。
  对面街的火锅店倒是在醒狮队的锣鼓声中热热闹闹地开张了,果然是酒水长期免费,除了海鲜,他们还隆重推出蛇锅,店门口拉着大红色的横幅:大排档的价格,大酒店的享受。人们来到福临街,喜新厌旧的心理油然而生,纷纷拥至新店。
  超市的装修问题,比想象中的复杂,虽然也是粤剧团的人介绍的关系,但是现在的装修施工队,油滑得很,施工进度慢,又不断地加预算,眼看工期在雨季前赶不完,啸风心急如焚,每天钉在装修现场,嘴里起满了泡。
  宝姑开始后悔了,便跟文革商量,要亲自去跑采购,文革道:“你算了吧,还是我在公司请长假,到食通天来跑采购,要不啸风叔叔会急死。”这以后,文革每天早晨四点起床,押车到郊区的农贸早市去采购,她更像男孩子了,挤在臭烘烘的摊档里,大着嗓门与小贩讨价还价。然而,风水轮流转,食通天的生意再也没有旺起来。
  二楼三楼装修好以后,取名叫“汇德丰超级市场”,货物倒是十分齐全,应有尽有。粤剧团的人关系网非常广泛,七大姑八大姨又多,恨不得天上的星星都能摘下来代销,加上厂家都派人来看过汇德丰,对商场很有信心。
  开张头几天,客人还不少,东摸摸西摸摸,看热闹的多,买的人少,属于旺丁不旺财。
  再后来,看的人都没有了,几近门可罗雀。
  “你老跟着我干什么?!”女孩突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对着文浩怒喝一声。
  文浩结结巴巴道:“谁,谁跟着你了?!”女孩的嘴巴几乎咬到他的鼻子,“还说没跟?!昨天我上庙街你也上庙街,今天我来弥敦道你也来弥敦道,你干吗不跟着旅行团去海洋公园要跟着我?!”文浩气道:“我正要问你呢,你昨天不跟着旅行团上太平山看香港夜景,跟着我上庙街干什么?!”
  “鬼才跟着你呢!”女孩骂了一句,转身消失在香港街头的人流里。
  独闯香港,可谓悲壮之举,连文浩自己都没想到他具备这样的胆略和勇气。
  前段时间,文浩无意间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汇德丰超级市场的老板啸风突然去向不明,导致供货厂家云集该店门口,纷纷要抢出自己的货品,幸亏工商局的有关人员及时赶到现场,查封了超市和火锅城,说服大伙等候处理,这才制止了一场恶斗。
  过了几天,追踪采访继续报道:啸风的合伙人冯宝姑被人绑架,绑匪扬言,她将成为逼迫啸风浮头的人质。公安人员正在积极的营救之中,但目前尚无头绪。
  文浩再也坐不住了,跑到福临街去看究竟。果然,食通天和汇德丰的门口统统打着封条,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枯叶与尘土加重了这儿的冷清,过往的路人行色匆匆,几乎无人侧目。都市一族,听惯了开场锣鼓,看尽了穷途末路,有谁会驻步感慨,重温昔日辉煌?!
  文浩一个人在门口呆立良久,看见门上贴着法院的公告,因为原告太多,一张纸写不下,同样的铅印公告有十多张,原告均是厂家,被告只法人代表啸风一人,公告说根据民事诉讼法第八十四条,被告六十天没有消息,法院将依法处理此案。
  这一天夜里,文浩没有睡着,他想起在宝姑家里,曾经见到过啸风,手上还有他的名片,他想起他颇显厚道的样子,深感知人知面不知心。宝姑被绑架,文革心里一定很急,他应该想办法帮助文革。只有这样,文革才可能回心转意,帮助米奇。
  米奇这段时间,在跟文浩赌气,不跟他说一句话,也不理睬他。文浩反复追问,米奇只说了一句话:“你骗人。”
  米奇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又因为视力受阻,经常揉眼睛。文浩无从解释,因为团员姑姑没有来做过HLA配型。
  文浩决定去香港寻找啸风,以便换回宝姑。
  他在海印桥下的闲杂人员手里,买了一支火药枪。
  准备就绪,文浩给营营挂了一个电话,说明去意。营营在那边大叫道:“你疯了!他决定消失,就不会在任何地方露面,你去也是白去。”文浩道:“这种事多了,难道件件都要惊动香港警方?他一定以为没事了。”营营道:“退一万步说,你就是找到他,他会跟你回来?你是黑社会?!”文浩道:“我给你打这个电话就是要告诉你,如果我发生什么意外,你一定要找到冯团员,证明我是为她去的香港,我用生命换她的骨髓,值了吧。”不等营营回话,文浩收了线。
  依娜在最短的时间内,给文浩买了香港十日游的票,只要是为了米奇,她什么都不想多问,省得无端争吵。
  文浩发现团里有一个着男装的女孩,也不参加集体活动,且单独要去的地方,跟他一模一样。
  营营说得没错,啸风在庙街的办公室已经退租。问来问去,那里的人都不知道啸风家在哪儿,只说他好象有一个妹妹在弥敦道住。
  文浩搭错了车,兜来兜去,踏上弥敦道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街市的霓虹灯大放光明,因为拥挤、稠密,反而出现了层次,多彩多姿的颜色和时熄时亮的节奏,配上汹涌的人潮声浪,令人没有充足道理的目眩心乱。
  他始终侧着头,注意着门牌号码,完全没有理会杂沓的街市和浮动的声色。可是号码经常中断,又与他所要找的相差甚远,他茫然地停下脚步,除了气闷,他感觉到饿,因为有一种情绪提在嗓子眼处,再也没有下去,一天都想不起要吃点什么东西。
  他买了一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左右开弓,边走边吃。没有人多看他一眼,甚至是鄙夷或不屑的目光。香港人以前管大陆人叫“表叔”,现在改叫“阿灿”,那种轻视是无处不在的冷漠。
  倒是橱窗里畸瘦、僵直的模特儿,有着妓女般的胸怀,无论品牌高贵还是香艳十足,都还保持着呼之欲出的热忱。对于这一切,文浩本来无心遐想,他依旧是疾步而行,那些强化而来的感觉,变成一个个片断和叠影。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那个门牌号码时,反而犹豫了,因为是窄窄的一道门,细长的楼梯拐了个弯,拐弯处立着一个灯箱,已经旧败,里面镶嵌着一张张无上装小姐的照片。文浩倒不怕是色情场所,只担心会不会误入打劫、夺命的黑窝,岂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正拿不定主意,传来下楼的脚步声,文浩怎么也想不到,正是那个骂他的女孩,见他呆如木鸡的样子,瞪了他一眼,走了。
  想着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文浩走上楼梯,敲开他要找的房号。一个肥婆探出头来,打量他一下,疑疑惑惑地开了门,“这位先生眼生得很,是不是看了下面的广告牌?这回真的是原封没动的青果,刚到的一批台湾妹……”文浩打断她道:“我找啸风。”还想抬脚进门,肥婆已推了他一把,“什么啸风不啸风的,女的找他,男的也找他,到底是鸡是鸭?!走走走,有多远走多远啦!”说时已垮下脸来,不耐烦地挥着手,文浩抵住门还想细问,又被肥婆推了一把,门咣的一声关上了。
  回到旅馆,文浩已经筋疲力尽,倒在床上,满脑子都是上次见到啸风时的情景,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变成慢动作,在记忆的滤片中一点一点过滤,但无论如何,也没有什么新线索。他便从钱包里拿出啸风的名片,看来看去,翻过来,在英语字母中夹着一个铅笔笔迹的电话号码,他决定打过去,冒充是信用卡公司上门送礼品的业务员,骗对方把地址说出来。
  谢天谢地,是一个孩子接的电话,很顺利地问到了地址。孩子还告诉他坐几路车,街口有什么标志,惟恐他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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