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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文浩和依娜来到街道办事处。真太巧了,每周四天办结婚,一天办离婚,偏偏赶上离婚的日子。天意难违,文浩沮丧地想。
  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看了看结婚证说:“是自由恋爱吗?”文浩和依娜齐齐点头。又问:“调解过没有?”两个人茫然。老女人指着文浩道:“要分开谈一谈,你先出去。”
  文浩出门的时候,腰上的BP机哇哇哇地叫起来。
  老女人不满意地看了他一眼,万分同情地对着依娜,“怎么会搞成这样呢?”不知是怎么回事,依娜倒心酸了,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她是爱王导游,但也不是不爱文浩,有一种女人,诗啊梦啊,十个男人求婚都会答应。
  老女人更加慈祥,“是他有第三者了吧?我很理解你,男人有什么好东西……”
  依娜正不知说什么好,文浩神色紧张地推开门,望着依娜的眼睛,“中华英豪急Call,米奇病了。”依娜慌道:“那咱们赶紧去看看吧。”以中华英豪学校的条件,小病小灾是不会惊动父母的。
  两个人收起结婚证、户口本,向老女人表示抱歉,然后冲到大街上去拦计程车。
  校医说,米奇连续三天发低烧,人很萎顿,不吃不喝、又查不出原因,可能应该到市里的医院做全面检查。
  一种不祥的预兆袭扰着文浩的心,但他不敢,也尽量不沿着那条思路想下去。
  连续数日,米奇在儿童医院做各种检查。
  依娜显然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她每天晚上跟儿子睡,听他讲学校的趣闻。米奇七岁了,看上去很懂事。
  坐在内科主任的办公室里,文浩阴沉着脸,他几天几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这时候直勾勾地盯住主任的嘴,像一只困兽。
  主任刚说了一句话,文浩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他,“别绕弯子,把所有的情况告诉我们。”依娜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他还是听到了“遗传血液病”这几个字,顿时脑袋轰的一声,身体失控地弹起来,挥舞着拳头冲着医生大喊:“这不可能!下这个诊断你是要负责任的!”
  这么及时的反应令主任吃惊,依娜还没闹清怎么回事,见文浩如此反常,吓得一把抱住他,“你冷静点,让医生把话说完嘛。”
  还用听他说吗?父亲是遗传学家,一句顶他一万句。只不过他没想到隔代遗传。
  他宁可这灾难降临在自己头上。
  当天晚上,文浩去了省图书馆,他想尽量先不惊动母亲。父亲说的这种特殊的血液病,简称AWT,比一般的白血病还厉害,因为它殃及到脑,书上一连刊登了十八个病例,病人年纪越小,症状来势越凶猛,发病后期会出现失明、聋哑、全身瘫痪、肺部反复感染,直至死亡。
  前期或许能靠输血维持,但母亲说过,现在血液市场混乱,需要输血的病人几乎百分之百得肝炎。
  治疗一项,只有四个字:骨髓移植。
  成活率也只有百分之二十。
  想到米奇将要经受的九九八十一难,文浩只觉得欲哭无泪,万箭钻心。
  米奇被转去了中山医学院骨髓移植病区。
  事情当然瞒不下去了,宋月盈、唐依娜、蔚文浩都在最短的时间内在医院进行HLA配型,结果都与米奇的不相同,无法供髓。
  对于这个家庭来说,这是灭顶之灾。
  宋月盈一下子脑溢血,偏瘫在床;依娜也偷偷到图书馆查医学书籍,当场晕在那里,被好心人送回家。
  穷途末路,文浩只好拿起电话,“我找冯团员。”
  他说:“我需要你的帮助。”那边是一个有礼貌、但冷冰冰的声音,“对不起,我帮不了你。”立刻就收线了。
  他又拨了一次,“请你听我把话说完。”“对不起,我不是人生之友热线电话。”又收线了。
  他只好再拨,“多少钱?你说个价吧。”“一百万。”那边的声音干脆利落,轮到他慢慢放下听筒。
  自从米奇突发重病,文浩就没有回过公司,还是依娜提醒他,好好歹歹一份工,守住原来的客户,基本工资总不能不要。文浩忙昏了头,人也迟钝了,抬脚就出了家门,到街上拦计程车,人恍恍惚惚的。
  公司正在开例会,大伙看见他,本来在吃粽子、扑粉底、用红木制做的“美人拳”捶腰,谈的内容无外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这时不约而同地静下来,看文浩如同看《夜半歌声》里的男主角。
  例会散后,营营走过来,对住文浩耳朵,“你感染艾滋病啦?!”说完把自己的化妆镜递给他,文浩才看到自己不知多久没理发没刮脸。见他眼圈红了,营营不敢再开玩笑,打手势叫他去主管办公室。
  文浩再也忍不住了,伏在曾经与他亲密合作的大班台上号啕大哭。听了他的遭遇,营营也惊得张口结舌,半天没说出话来。
  见他收不住口,营营又有些着急,恨道:“事情已经这样了,光哭有什么用?!赶紧想办法啊。”一边把纸巾盒递过去。文浩泣难成声,“还能有什么办法,血缘之外的机会是三十万分之一,跟等死有什么区别?!”营营道:“冯团员那里,不要再打电话了,我们直接扑过去,好好跟她谈一谈,她给我的印象,好像并不刁钻。”
  下班以后,文浩和营营子弹一样地往电梯冲,被同事骂道:“赶着去投胎啊?!”两人不理,饭也没吃,搭乘出租车直奔粤剧团大院。
  楼道里的光很暗,宝姑开门的时候,文浩背光站着,又没有休整,加上满腹忧虑,一夜沧桑的神情,令宝姑整个人魇住了,脱口叫道:“蔚荣……”文浩急忙迎上前去,“阿姨,我是党员。”宝姑这才如梦初醒,请客人进屋。
  再普通不过的两房一厅,再普通不过的家具摆设。
  是一介贫寒的艺人。
  宝姑正与一位年龄相仿、面貌周正的男人算账,满桌子的账单、发票、钱。宝姑介绍说他叫啸风,原先也是粤剧团的,后来去了香港,最近这段时间回来投资,情况还可以。
  啸风和文浩与营营互换了名片,讲一些闲话。
  宝姑道,团员不在家,去新疆拍矿泉水的广告,因为是公司的大业务,派了一行人马,中午刚刚飞走。
  顿时文浩脸色发白,身体摇晃了两下似要栽倒。啸风看出他们有事,便起身告辞。
  宝姑这个人,本来就没一点用。文浩和营营还没把米奇的事说完,她已经声泪俱下,答应要好好规劝女儿。
  从冯家出来,夜色正浓。营营喘一口气道:“我们去大排档吃一碗牛腩粉?”文浩倦怠地点点头,一路走时,颇不解道:“团员这个女孩年纪轻轻的,怎么铁石心肠?”营营冷笑,“你不是铁石心肠?你有什么资格批评冯团员?”文浩给噎得说不出话来。
  晚风吹拂着营营的秀发,她缓缓而行,若有所思,“只不过我们比她更隐讳,更虚伪。”她没有看文浩一眼,而是看着远方,看着比夜空更加“繁星闪烁”的都市灯火,不觉停下脚步,“文浩,如果我们脱离了保守和贫穷,就一定要陷入自私和冷酷,你说,这是不是富裕、美好生活的代价?!那么人类到底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她的眼中,显露出一派迷茫。
  文浩无言,他也抬不起头来面对营营的目光,因为在这次人心和人性的测试中,他表现出堂而皇之的自私,营营是唯一的见证人。
  “我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但我还是要说,你真的以为你父亲没想到AWT血液病会隔代遗传?!他不仅知道,而且还断定会发生在米奇身上,他是希望你们兄妹俩一起帮助米奇渡过难关。你们三个人是今生有约。”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营营的语气像一个哲人。
  直到这时,文浩才如梦初醒。父亲临终前的情景重又一幕一幕地在他眼前闪过,老一辈人,总是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告诫儿女从善如流,把握人生。只是,又有多少儿女理解他们的苦心呢?!
  人情如纸,血不再浓于水。如果不是米奇生病,文浩知道,他也许一辈子不会踏进粤剧团的院落,而且心安理得。他被自己的冷血、薄情深深地震撼了。
  天气正式转凉以后,福临街的食通天火锅城终于开张了。
  本来这块地方,算商业旺铺,有三层楼高,总计一千多平米,但不知为何总是旺中不旺,商家走马灯似地租用、放弃,再租用、再放弃,没有谁是能坚持一年的。最终底层低价租给了几家街坊生意:一家姜撞奶甜品店,一家裁缝,另外两家是食杂和日用小百货。二楼和三楼,只能暂时闲置。
  啸风回来投资,看好这块地方,户主自然是嫌贫爱富,清除了四家小生意,让位给食通天火锅城。
  他想来想去,在大陆做生意不能没帮手,就选中了冯宝姑,两个人有商有量,一块找了施工队装修饭馆。
  啸风在香港重新组建了家庭,太太不外出做事,勤于家政,一双儿女也已经长大成人。闻知这一情况,尤其是啸风亲口说出,宝姑颇感失落,不想跟他再有来往。文革倒觉得啸风的坦白是件好事,见宝姑犹自感慨,把“我们是私奔过的”挂在嘴上,就忍不住顶她,“那又怎么样?!谁叫你当年不跟他一块游过去?现在又想做啸太太,岂有这等两面光鲜的好事?!”
  这一段时间,文艺团体纷纷改革、调整,推出新的举措。粤剧界解散了总团,也就减少了重叠的领导机构,一团、二团各自精简队伍,实行团长负责制。
  宝姑自然首当其冲地被精简下来,服装由舞美队代管,两个画布景的小伙子,来接管了仓库的钥匙,又到宝姑家中,把清洗、通风、防霉、熨烫的行头,毫不足惜地拦腰抱住,扔进大纸箱。旦角的戏服娇气得很,不知碰到哪儿了彩珠、亮片散落了一地,宝姑一直嘱咐他们轻点、轻点,内心里有一种骨肉分离的痛苦。
  客厅里顿时显得清素得很。
  文革气道:“叫你不要这么认真,一针一线的,也不过是这个下场。”宝姑叹道:“我这就叫下岗吧。”文革望着垂手而立的母亲,满脸落寞,两鬓斑白,眉宇间是无尽的怅然。想到她一生都在彷徨和忍让中度过,尽心尽力地做好小人物,文革心中不觉阵阵酸楚。
  她走过去搂住母亲单薄的肩膀,“妈,你跟啸叔叔一块开饭馆吧,有事占着手,日子好过一点。”边说边耳语道,“我直觉他是一个好人,而且还爱着你。”宝姑脸红了,“不会吧,我都这么老了……”文革道:“他有钱,找谁合作不行啊,偏偏找回你,那还不是旧情难忘。”宝姑郑重其事道:“这么说也是个道理。”文革这才翻白眼,“妈,你看你,人家逗你开心,你倒当真了!”宝姑回过神来,啪地拍了文革一下,啐道:“没大没小的。”
  想到和啸风一块开餐馆毕竟还能排遣寂寞,宝姑也就不再计较他不是独身。
  接下来的几天,文革利用工作之余,去食通天帮助布置餐馆氛围,招贴是热气腾腾的火锅、鲜活的虾蟹,墙上挂着鱼网、斗笠或者油灯,显现出家居般的亲切;菜单和酒水单也是文革亲手设计的。
  一天傍晚,文革下班回家,看见母亲乐呵呵地对着一桌菜,边换拖鞋边问道:“啸叔叔怎么不来一块吃?”宝姑笑道:“他在厨房呢,这些菜都是他做的。我就说了一句,今天文革过生日,他就说那他烧两个菜吧。”文革没有说话,去了洗手间洗手,她知道啸风虽是开饭馆出身,但不轻易下厨,他来广州,都是母亲做菜煲汤给他吃。往自己过生日,也不过是母亲为她下一碗长寿面,多年来,她从未享受过父辈男人的关爱,阿达叔叔没有歧视她,没有阻止过她和晓明的爱已经是最好的了。
  特别啸风又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文革看见他在厨房烧鲍鱼,简直不相信自己也会儿女情长,她的鼻子酸酸的。
  食通天火锅城采用自助形式,三十八元一位,吃到吃不进为止。一时间门庭若市,在中国,但凡任何东西开怀大吃,总是英雄辈出。
  啸风去批执照时,坚持要二十四小时营业。老广的天性是爱吃不爱睡,食通天深更半夜也能爆满。
  两个人分工,清早,啸风亲自押车去最新鲜的早市采购,火锅店不用养大厨师,清一色的小工,只要勤快,手脚麻利,永远泡在水池边做清洗工作,但原材料必须最好,啸风买的海鲜、肥牛、羊腩都是上等货色。宝姑就每天钉在店里,上上下下地张罗,迎来送往,因为她面善,又有人缘,所以很能留住客人。啸风和宝姑总归是有过夫妻缘的,配合起来,相当默契。
  第一个月,宝姑就分到五千块钱,她没挣过这么多钱,推开啸风的手道:“我又没投资,凭什么拿这么多钱?!”啸风道:“给你你就拿着,什么时候街市淡了,想要也没有。”宝姑嗔怪道:“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脾气。”啸风这次回来,人变得内向,处事感情色彩很少,让人吃不透。
  食通天火锅城做得顺风顺水,老天爷也特别帮忙,一个寒潮接着一个寒潮,南方的冬天,寒潮是最要命的,湿冷湿冷的,让人心里没有着落,火锅城是最好的去处。不到半年,啸风和宝姑就赚得盆满钵满,谁看着都眼热。
  逢到双休日,文革就来店里帮忙收款,她到底年轻,不会因为客人多,就被吵昏头,她脑子反应快,能应付过来。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家庭式生意。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文革在店里钉着,宝姑和啸风在家里算豆腐账。有几张发票找不着,宝姑扬声问在洗手间方便的啸风,他回道:“在西装口袋的钱包里,你自己拿吧。”宝姑翻开钱包,看见啸风一家四口的全家福,无比的温馨可人。
  人家的美满、天伦,衬出了自己的残缺、冷清,宝姑怔怔地站在那里,想到她与啸风的初恋、私奔,那样生生死死的爱情,到头来他是别人的丈夫和父亲,自己的女儿也与他毫无干系,特别这一段情缘,没的怨、没的悔,完全不受他们自己的支配。她只能空自感叹,世事的沧海桑田,无常莫测。
  这时电话铃响起来,宝姑去接听,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温柔体贴道:“宝姑姐吗?我是啸太,啸风在不在你那里?”宝姑忙道:“他在洗手间,我这就去叫他。”啸太道:“不忙,我们说两句,听阿风说你一直关照他的起居生活,我真是非常感谢你,汤汤水水这类事是很婆妈的,可是男人在外没人照顾总是不行……”宝姑客气地回道:“这也是应该的。”话音未落,便觉不妥,正不知怎样改口,啸太在那边柔声细语道:“你们的事,阿风都跟我说过,我知你是个好人,阿风跟你合作我很放心。”宝姑想不到啸太这样通达,嘴上不说,却在心里赞叹啸风的眼力,见他已从洗手间出来,忙把话筒递给他。
  啸风接电话时,一脸的温厚,又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安然,那边的一对儿女,抢着要跟父亲说话,看着啸风其乐融融的样子,宝姑悄然地去了厨房。
  她默默地把泡在水里的菜心,又翻泡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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