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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四旧”的时候,才子佳人首当其冲,阿达提前知道战略部署,先找到关系,把黑燕仔的母亲——老牌粤剧皇后送进医院,黑燕仔的父亲作为陪床,共同逃避了火爆现场;而啸昆仑的父亲,根本忍受不了剃阴阳头、画猫脸、穿戏服游斗的侮辱,很快就跳楼身亡。
  啸昆仑的境遇自不必说,头上已有只专不红、道德败坏两顶帽子,加上尸骨未寒的父亲被定为“现行反革命”——遗书中用了许多过激的词语。团里决定将他开除公职,下放劳动。
  他不愿意坐以待毙,听信了朋友的劝告,仗着强健的身体、扎实的童子功,决定偷渡香港。
  但不好彩,他们一船人,死的死,散的散,大部分被抓回来,啸昆仑也沦为偷渡犯。
  面对这一连串的打击,宝姑只知道哭。阿达经过多方联络,找到有关部门,不久便拿到一纸有啸昆仑签名的离婚书,送到宝姑面前。
  宝姑也曾去监狱里探过啸昆仑,他长须长发、目光呆滞。宝姑心痛道,你别急,出来以后另找事做,大不了我养你。啸昆仑只说,逃港我是逃定了,淹不死就逃下去。宝姑苦劝道,你怎么就甘愿做偷渡犯?啸昆仑道,按照戏文,我脸上是“刺了字”的,不逃,就不是偷渡犯了吗?宝姑无言。啸昆仑道,你以后也不用来看我,粤剧团,横竖我是再也不回去了。你要是有心,逢到忌日,给我老爸多烧点纸钱,他在世时用钱是大花洒。
  宝姑真的也就不去了。不是她薄情寡义,实在她是一个弱质的女人,面对身穿囚衣的“况钟”,她除了束手无策,便是双泪长流,根本无法长期面对。只是,按照昆仑说的,忌日烧烧纸钱,发好长时间的呆。
  刻骨铭心的感情终敌不过惊心动魄的革命,每个人都是待发的响箭,谁有空松下来想一想缠绵、情爱?当初私奔的勇气,被铁窗一隔,化作青烟一缕。
  后来,运动进一步深入,文艺团体的人全线下放劳动,强化思想改造。
  那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不是因为干校的环境艰苦,也不是因为猪圈的脏臭,而是由于她心中彻底没了指望。她父母早逝,所以才小小年纪被叔叔送进艺校,现在家庭也没有了,她便连一个企盼和希冀都想不出来。她真后悔跟啸昆仑结了婚就避孕——为的是延长自己的艺术生命;如果有了孩子,她想,她不至这么绝望吧。
  也就是这段时间,她认识了蔚荣。
  蔚荣甚至比啸昆仑还要浪漫,他用热情温暖了她。
  宝姑生下文革时,不幸染上产褥热,持续高烧不退,最终烧坏了嗓子,再也不能唱戏了。宝姑始知,什么叫做代价。
  那时蔚荣已经去向不明,想到他曾提过,家中有个儿子叫党员,宝姑给女儿起名团员,小名文革,用以记载这段乱世情缘。
  移植革命样板戏的那段时间,部分文艺工作者从干校抽回,黑燕仔的嗓音依旧透亮,宝姑开始负责服装。为这事,黑燕仔还跟阿达争过,“服装谁不能搞?!你是不是也看上她啦?!”
  历史像戏服一样轮回,戏服像历史一样重复。当年样板戏的短打服装,如今又变成了锦绣长袍、五彩行头。
  宝姑望着它们,突然问道:“他来找你怎么办?”文革头也不抬,“谁?”“党员。”“他来找我干吗?我不认识他。”文革冷冷地说。
  “这样不大好吧。”宝姑来回推动着熨斗,定神望着女儿。文革顶她,“有什么不好的!”她竖起设计的草图,上面画着堆积成山的新奇士,大标题:美国脐橙,带给你一个金灿灿的梦想。
  文革毕业于实用美术职业高中,现供职于一家小型的广告公司,空闲时间会接一点私活儿,比如为朋友的精品店设计装潢,或者给想过把明星瘾的女孩们拍点怀旧照片什么的,总之她很忙,“告诉你,我再也不想奉献了。”
  宝姑低下头去,轻叹了一声。
  父亲又一次出现在文浩的梦里,他说,你妹妹从小没享受过父爱,没有人给她遮风蔽雨,这让我感到很惭愧。现在她病了,你一定要尽自己的心力去帮助她,哪怕是为了我,为了我的心能安宁一些,你也要这样做。
  接下来,可能也是父亲导演的,妹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奄奄一息,一双企盼和无助的眼睛,疲倦地望定他。
  文浩就醒了,额头有浅浅的一层虚汗。
  头重脚轻地去上班。依娜又出去了,带团去九寨沟。文浩问过母亲,骨髓移植是怎么回事?!母亲当然很紧张,叫他不要因为报纸上宣传什么就瞎起劲,骨髓移植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而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抽髓要分很多次进行,要好几个月才能完成,至于对人体到底有没有影响,报纸上说毫无影响,一个星期康复,依据在哪儿?
  何况,异基因骨髓移植需要选择与患者HLA配型完全相合的供者,无血缘关系的供者,只有三十万分之一相合的希望。宋月盈用医生的口气给儿子上课,可以说,你去献髓,毫无意义。
  文浩问道,如果是同胞兄弟姐妹呢?总之有血缘关系的呢?母亲答道,有四分之一的机会,不过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又没有兄弟姐妹。
  我只是好奇。文浩这样解释。母亲是非常宠爱他的,尤其父亲去世之后,她总是很紧张他,甚至单位献血,她也要叨叨咕咕,买很多营养品给文浩,像坐月子似的。
  公司开完例会之后,文浩被请去经理办公室。经理很严肃地对他说,你最近精神涣散,无心工作,不仅一个保单也没做,原先的客户还有退保现象,转去买人寿保险公司的保单,这样下去,公司没有办法继续用你。文浩一脸知罪的表情,他也知道是谁退的保,一个女老板,仗着是集体投保,整天拿他差来差去,什么陪听粤剧名曲、三缺一、给她的笨儿子补课,还有一次背她的老公去看痔漏。如果闲来无事。文浩自然乖乖从命,但这段时间他自己心烦意乱,也就顾不上给客户面子,退保这样的事就发生了。
  经理最后通知文浩,叫他搬出主管办公室。
  重新回到嘈杂的办公大厅,文浩警告自己,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与他对调的是马营营。
  他到主管办公室去搬自己的东西,马营营坐在他常坐的大班椅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桌上已放着营营的青春玉照和一盆白绿相间的满天星。文浩叹道:“相煎何太急?”一面打开文件柜,取自己客户的文件。营营道:“你整天像吃了蒙汗药,我对你也是还魂乏术,总不见得都挤在工作大厅眉来眼去。你搬到我那儿也不错,靠窗户。”“你前面那位小姐有狐臭的,还说不错。”文浩白了营营一眼。营营道:“你也知道啊?我拚杀出来多不容易,我后面的那个上海小姐,我说不动的客户她都能签下保单,你说是怎么回事?!”
  文浩眼睛瞪得滚圆,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总之你们女业务员,一人一套内功,我们哪是对手?!”营营正色道:“蔚文浩,你不惜香怜玉倒也罢了,犯不上说这等风凉话,我们虽然算不上冰清玉洁,那你呢,陪太太团唱卡拉OK,管南粤集团的老总夫人叫干妈,也是牺牲过色相的噢。”
  文浩无言以对,抱着自己的文件、杂物就走,拿不完的,营营帮他拿,送至工作大厅营营原来的办公桌。狐臭小姐和上海小姐都很欢迎文浩,一个说,我们这里原来阴气太重,文浩一来,我签不到保单都没那么大火了。另一个对营营道,马主管,以后关照文浩的时候,也别忘了我们,大家都是女人,你总知道我们的甘苦。营营嘴硬道:“你们关照我是真,不要让我做短命主管,又是别的组的人搬进去,我们组的人全在大厅上班,大家没面子。”说完扭头就走。狐臭小姐瞟着她的背影,忙不迭地跟上海小姐咬耳朵,“她说她十八岁就有性经验了,我怎么没看出来她这么魅力四射?!”上海小姐刻毒道:“你听她的,肯定还是个处女。”
  中午吃饭时间,营营怕那两个女同行吵吵闹闹,便打内线电话约文浩出去吃饭。文浩道:“去‘一菜一汤’吧。”营营在那边哇的一声,“你请客全是麦当劳,怎么轮到我,不是‘鱼翅捞饭’就是‘一菜一汤’?!”文浩道:“新任主管,照说你应该请大伙吃饭的……”“扎住你这把口,我谁也不请,烦都烦死了,一会儿‘一菜一汤’见。”营营说完就收线了。
  一菜一汤餐馆的布置颇为优雅,全套的红木配大理石桌面的餐台餐椅。菜是红烧鲍鱼,汤是菜胆鱼翅。
  文浩进餐馆的时候,营营已在那里,有两个服务员在讨论买股票的事,一个说“川盐化”会升,一个说“光明家具”应全仓杀人。营营马上接口道:“买股票风险太大,你们应该买保险才对。”然后大讲买保险的好处,两个服务员听得一头雾水,文浩也给营营使眼色,希望她能刹车。但营营越讲越起劲,还拿出笔、纸和计算器来。
  文浩火道:“你到底是来工作还是来吃饭的?!”营营见他脸色这样难看,算是闭了嘴,叫服务员拿两份套餐。但还是小声地说:“我刚到公司来的时候,不是你教导我,市场如战场。”
  文浩依旧粗声道:“我还教导你,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又不见你听?!”营营脸一沉,“我不是暂时嫁不掉吗?!”
  这些日子,文浩想来想去,觉得最能帮他分担压力和想办法的人选,就是马营营。营营这个人聪明、能干、善良,但是不避利,也爱钱,不会大公无私地把他往火坑里推。
  讲完自己的故事,营营沉默。
  半天,才说,怎么跟电影文案似的?英文台九三○里看来的?文浩有气无力地支着下巴,迷茫地望着别处,根本懒得解释。
  营营道:“容我想一想,现在没主意,帮不了你。”说完买单,两个人离开“一菜一汤”。
  周末,营营来到文浩的家。依娜还没回来,米奇被奶奶从学校直接接走,家里相当清静。文浩一向自律,所以营营从来没到过他家,这次进了屋,又是老毛病,东看看,西看看,指着布艺沙发上的图案,“你太太的品位也不怎么样嘛。”文浩没理她。从盥洗室出来,她又贴近文浩道:“你太太用褪毛器的,晾在里面的文胸还夹海绵,那你怎么说她天生丽质?”文浩气道:“喂喂喂,我请你来是抓主意的,你当自己是选美的评委啊?!”
  营营收声,在餐桌前坐定,文浩递了罐可乐给她,“不是有好主意?说来听听。”
  营营道:“我想来想去,不如给你妹妹买一份保单。”文浩泄气道:“马营营,拜托你不要提保险,多谢合作。”营营道:“你听我说完嘛,给你妹妹买一份医疗担保,一份防癌计划,一个月以后兑现,所有的治疗费用都有了。”文浩道:“病人是不能买保单的,查出来,保金也不会落实。”“怎么查得出来?核保处很容易过,他们是以病历为准的。”“是啊,医生肯定说她病入膏肓,病历也薄不了,说不定是晚期了。”营营恨铁不成钢,“你真是猪脑子,用屁股想事的?!你妈妈不是肿瘤医院的医生吗?就说你妹妹是突发性的,急性的血癌,理赔不是到手了。”
  文浩面露难色,“这样做实在有失职业道德噢。”营营冷冷地横了他一眼,“那你去献髓好了。”文浩的表情讪讪的,又干咳了两声。营营道:“大西洋这么大的公司,帮你妹妹一把是九牛一毛,要不你说怎么办?钱,你又没有,骨髓呢?更是钱都买不下来的。对于素不相识的亲人,我们也只能这样做。”
  两个人统一了认识,营营道:“你妹妹那里,还是我去一次,叫她妈妈做投保人,你出钱,受益人是你妹妹。你去不合适,万一场面惨兮兮的,你不是挺为难。”文浩想了想,感激道:“也好,你帮我真是帮到底了。”
  这件事情有了一个圆满的解决办法,文浩也感到这么多天心里压的石头落了地,他起身伸展了一下双臂,“我们轻松一下吧。”说完打开了音响,放罗大佑的独具个性色彩的时代曲,又提来一瓶红葡萄酒。
  碰了几杯,文浩和营营的脸都有些泛红。
  醉眼中的营营,怎么看都有几分动人之处,特别是她今晚穿了短裙,黑丝袜,一双玉腿勾人魂魄。略略有点凌乱的欧米茄发型更衬出她成熟女性的妩媚。
  一时,两人无话。欲望之风开始在他俩的头顶盘旋,他们本来是开惯玩笑的,这样尴尬的场面还从未试过。空气渐渐变得稀薄,温柔的壁灯,低垂的窗帘,以及窗外幽静的夜色,无不预示着即将发生什么。
  发生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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