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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秋天,南方的干燥程度直逼人们熟知的北方气候,秋风卷着落叶,落叶裹着尘粉在任何一个街角打旋,给人一种飘零感。
  蔚文浩跳下计程车,快步如飞地奔进大西洋保险公司的大玻璃门,深灰色风衣宽阔的下摆伴随着他的步伐哗哗作响。
  当然还是迟到了,例牌的早会已经开完。公司的同仁们都在忙着,包括打单,整理文件,联络客户;也包括吞食餐包,涂口红,换上经磨耐穿能参加奥运会长跑的球鞋准备走千家、串万户。
  谁都知道,做保险推销员只要天天跑上一个马拉松,业绩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文浩打开自己业务主管的办公室的门,看见马营营从区经理的办公室走出来,穿一身杏色的套装,欧米茄发型的发梢钩子一样地勾人魂魄,不觉酸溜溜道:“你最近跟他走得挺密嘛。”“良禽择木而栖。”营营正色道,并且率先进了文浩的办公室,四周看了看,“告诉你,我可能要搬进来了,假如你再接不到保单的话。”文浩不作声,营营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软背靠椅上,身体前倾地对住文浩,“大西洋是外国公司,架构是靠业绩升职,你整天发呆,我不搬进来,别人也要搬进来。”
  谁说不是?文浩做到业务主管,便是从推销员干起,每天东奔西跑,沙驰皮鞋磨穿几双,幸亏嘴巴是裸露的,不然又是一笔损耗。公司老板有三个儿子,不会有什么千金小姐看上文浩,文浩完全是靠自己搏杀,以穿山甲的精神开拓业务,终于搬进主管的单间办公室,再熬一熬做到区经理,即便自己不跑,下面也有一条人马,展开团体战,自己只需无形中握一小鞭,驱赶着他们拚命干活。
  然而从主管到区经理之间的行程充满围、追、堵、截,谁不想拿鞭子?谁又想被驱赶?所以主管这个位置最为险恶,业绩好的上来,拿不到保单的下去,上一任的主管一谈恋爱,就被文浩取而代之了,继续做满街乱串的推销员,照说文浩完全知道自己应该打醒十二分精神。
  老板就在大家的血战中,受益,再受益。
  可是文浩确实碰到了烦心的事。
  马营营道:“不要跟我说你和老婆吵架了,完全是因为我。”说完媚眼如丝地笑笑。文浩苦着脸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开玩笑。”营营道:“那你怎么了吗?”文浩道:“晚上麦当劳,我们聊聊好不好?”营营起身道:“我不得闲,晚上要陪客户去天鹅会馆,一边给客人‘搭骨’一边说,买啦,买我们的保险啦。”她笑嘻嘻地举起一双玉臂,软软地做着按摩的动作。“搭”在粤语中是敲或捶的意思。
  这是保险行中众所周知的典故,意在此行不易,竞争这么厉害,有时为一张保单,女推销员要做业余三陪,在灯红酒绿中把客人攻下来。
  “你不会把人都赔上吧?”文浩没好气道。营营已走到门口,此刻婀娜多姿地蓦然回首,一字一句道:“那要看他下多大的单,落多重的保。”文浩一脸不屑地望向窗外,豪华写字楼前的花圃,在秋风中已显萧瑟。营营却笑道:“我也想当区经理,我也不想满街跑。广州,就这么现实。”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文浩知道营营的好心,她在提醒他,不要功亏一篑。
  蔚文浩今年三十八岁,已经顺利地过渡到稳中求进的中年人行列。他的家庭,在中国也是A型模式,父母亲是知识分子;老婆唐依娜不仅花容月貌,还是外语学院毕业生,留校干了几年之后,就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卷进一家效益颇佳的旅行社当导游,虽然经常外出,但是挺赚钱的;儿子米奇今年七岁,在中华英豪贵族学校读二年级。一家人走在街上,一定是中产阶级艳羡的楷模。
  在公司,有马营营这样的女孩暗恋着,挺好。文浩这个人,四平八稳惯了,工作方面,他肯在本世纪拚力苦干,就是为了下个世纪,心安理得地坐进经理办公室不出来;至于男欢女爱,他觉得有个把女孩子肯留守在暗恋的位置上,彼此都不越位,对他来说是最佳调剂。他不喜欢要死要活的爱情激战,时代不同了,既然是花同等的精力体力,你是愿意像李嘉诚那样变成大款,还是像梁山伯那样变成蝴蝶,答案不言自明。
  有人说美国是儿童的天堂,老年人的坟墓,中年人的战场。而转型期的中国,对于全国人民来说,只能是战场。米奇为什么要去读贵族学校?尽管学费和赞助费高得令文浩齿寒,那也得去,这是在读社会关系,将来米奇的同学很可能是银行家,房地产公司的合法继承人,证券市场的神奇小子,电脑世界的微软专家。父亲蔚荣,病床上还在撰写遗传学著作,声称全部的版税归米奇所有。至于自己和依娜,更是聚少离多,搏杀在赚钱的前沿阵地。
  蔚荣是半年前去世的。
  大悲痛过去,文浩才渐渐恢复思维和记忆。握着父亲的手,望着他渐渐远去,直到心脏监视器上跳动的亮点划成一条直线,死亡就这么简单,简单得叫人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是忙完一切,独自静下来的时候才哭出来。
  这段时间,就是夜夜做梦,早晨醒来会神使鬼差地往医院跑,迷途的羔羊一般。怎么可能不迟到?!
  在文浩眼中,父亲的沉稳和不苟言笑,颇为符合他遗传学专家的身份,母亲宋月盈退休前一直是肿瘤医院的大夫,老两口搭配在一块看,相衬和谐有余。
  其实蔚荣年轻的时候非常浪漫,有着诗人的情怀,加上身材颀长、面容清瘦,是典型的热血进步青年形象。他出身小业主,一心只想跟党走,本来,他爱的是自己的表妹,但最终还是娶了城市贫民出身的宋月盈,尽管如此,组织上仍然觉得需要长时间地考验他,所以宋月盈生下一个男孩,蔚荣便为他取名:党员。
  党员生性顽皮,免不了挨打。有人问领导打小报告,蔚荣想入党想疯了,以至于丧心病狂,给孩子取名党员整天打,嘴里还念叨打死你这个党员,什么意思嘛。
  蔚荣这才给孩子改名文浩,小名党员。
  蔚荣的浪漫还表现在别人下“五七干校”前都有点强打精神或郁郁寡欢,只有他是真心向往牧歌式的田园生活,完成知识分子改造自我、净化灵魂的使命。
  他买了一支笛子在家练习,想象着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乡间野趣。
  然而到了干校,他被分配养猪,也吹了几天笛子,但是猪显得烦躁,不愿意吃食。
  蔚荣还真的会写诗,歌颂三面红旗,歌颂大庆大寨,歌颂工农兵学哲学、讲哲学。他绝对不是跟风,就是觉得党的领导正确无比。
  对于这一切,文浩总认为是别人的故事。蔚荣到了晚年开始对一生总结和反思,静默和著书是其生活的全部。
  有一天晚上,文浩独自一人在病房为父亲守夜,三更天时,父亲醒了,喝了几口水,人比任何时候都精神,突然对文浩提及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一个妹妹,名叫团员。文浩笑了笑,只当父亲是病糊涂了,不等他答话,蔚荣又道,我没糊涂,“文革”期间,我在英德茶场下放劳动,跟粤剧名伶冯宝姑有过一段情,维系时间不长,但把我一生的热情都烧尽了。我也不知道和她有一个女儿,我离开之后押送原籍,跟她断了联系,后来联系上了,又有诸多不便,也就没再见面。前天约她来见最后一面,带着团员,才知道有这么回事。文浩道,妈妈知道这件事吗?蔚荣道,当然不知道,你也不要告诉她,这对她不公平,还是让她平静地走完人生之旅。
  长这么大,文浩第一次觉得跟父亲的谈话,产生于两个成年男人之间。父亲很平静,遥望远方,又说,我和你妈妈不在一个农场,他们卫生和教育系统的下到南海,我们科委和文联系统的去了粤北。宝姑负责养猪,那时我正研究在小猪耳朵后面埋线催膘,这个方法推广到各个队,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宝姑,有一次跟她一块清猪粪,她拉车拉不动,我帮她,碰到她的手,她的手很细,很柔软,勾起了我多少年的情欲,我把持不住自己,就跟她好了。她爱你吗?文浩忍不住问。蔚荣想了想说,她是个思维简单的女人,当时刚刚离婚,万念俱灭,总之接受了我。前天她才说,那时她非常想要个孩子,这念头令她几近偏执,居然在“红色恐怖”时期得出冷静的推断,知识分子的血统一定胜于农场政委。
  文浩很不愿意接受父亲曾经偷过情的现实,说,不是岂在朝朝暮暮吗?蔚荣苦笑道,从遗传学的角度,是朝朝暮暮孕育了爱情和生命,诗人的话能当真吗?!文浩说,既然不肯告诉妈妈,何必让我知道?我并没有认识她们母女的好奇心。蔚荣道,本来也是不想告诉你的,可是团员得了一种很特殊的血液病,危及生命,我知道,只有你的骨髓能救她。
  父亲的脸色变得严峻,两束目光炯炯有神,文浩感到后背冷汗淋淋。
  清晨的时候,父亲说想睡一会儿,再也没有醒来。
  怎么想,文浩都觉得这像一个故事,尤其后半截,什么私生子啦,命系前缘啦,这种都市传奇编进电视剧,也只能惹来观众的阵阵笑声。
  退一步说,父亲的事代表了他们那一代人情感世界的空白,正值壮年,被下放到贫瘠山区,过集体生活,每天笼罩在刻板的政治学习和艰辛的体力劳动之中,有始无终,更没有前途可言,对女人的向往已从真爱变成了本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浩理解父亲。然而父债子还总不包括风流债吧?
  他不打算帮助团员,很简单,因为他们之间太陌生了。他也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依娜和母亲,因为毫无必要。
  可是半年之后,父亲开始托梦给他。
  父亲似乎是从一个辽远的地方走来,神情里隐含着文浩较为陌生的慈爱。他说,别人都以为我是死于癌症,医生也这么说,其实我死于血液病,这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哪是什么肠癌,我是因为白血球完全衰竭,没有办法抵御肺部的严重感染……你明白吗?你难道还不明白?……
  文浩感觉到父亲的急切,可是他真的不明白,精确的死因对于跨过阴阳界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但同时,他又觉得父亲在对他暗示着什么。暗示着什么呢?
  他的工作和生活完全被打乱了。
  响水壶凄厉地尖叫起来,好像谁强奸了它似的。文革跑进厨房,关上煤气,沏好一壶茶。
  她准备回房间继续自己的文案,看见母亲戴着老花眼镜,正聚精会神地缝戏服上的亮片,便忍不住讥讽道:“又不是我的婚纱,你这么认真干什么?”
  冯宝姑已经习惯女儿的刻薄,自然不理她。文革又道:“夕阳艺术,谁也挽救不了它的灭亡。”“你胡说什么?!”宝姑忍不住瞪文革一眼。文革索性走过来,“我说得不对?都是阿公阿婆级的人马看,京剧都没戏,何况粤剧?!”“你少废话,再过几天就是粤剧节了。”宝姑偏头咬断丝线,抖了抖行头,然后起身,开始烧熨斗熨戏服,厅里挂得到处都是戏服,“扶植和发展地方剧种也很重要嘛。”文革道:“重要是重要,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黑燕仔,妈,你嗓子倒了二十多年了,现在就是个管服装的。”
  冯宝姑半天迸出一句话:“我管服装,也没什么丢人的。”文革用完全不是女儿对母亲的口气说道:“总之你少瞎操心,有空给我熨熨衣服。”宝姑啐道:“你哪像个女孩子?!我是没眼看。”
  文革也的确像个男孩,长年穿一条千疮百孔的牛仔裤,小分头,T恤和衬衣大多男女不分。要不是她五官清晰、挺秀,看上去整个儿一个小公鸡。
  她原不是这样的,梳一根稀松大辫,穿一条果绿色的吉普赛长裙,纤腰盈盈一握,眉目楚楚含情。
  可惜,生命中的某些幽暗,沉重叵测至不可说。
  冯宝姑自幼习艺,毕业于早年的粤剧学校,基本功相当扎实,曾与出身粤剧世家的黑燕仔同挂头牌,是团里的两根台柱。黑燕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加上人生得俏丽,性情有几分乖张、霸道。她演的角色大都漂亮、花哨,《刁蛮公主憨驸马》根本就是演自己;而宝姑擅长悲剧,像《梦断香销四十年》里的唐婉,《平贵别窑》的王宝钏,无不是唱腔高低相间,音色哀婉凄绝。宝姑天生是演悲剧的,扮相时眉宇间有一种化不开的忧郁,素装尤其适合她单薄无依的身段,黑发白衣更显出她的淡淡韵味。她在《重台恨别》里的一段“南音”,可谓行腔悠远,摧人肠断,不知迷倒了多少观众。
  剧团里的须生啸昆仑,在《十五贯》里扮演况钟,不仅人生得结实端正,英气俊朗,声音也特别深厚、嘹亮,高处响遏行云,低回之处宛如潺潺流水。他复演过宋江和关云长,塑造的人物一个是一个。名声也就不在冯宝姑、黑燕仔之下。
  黑燕仔和啸昆仑两家是世交,从小便订了娃娃亲。燕仔对昆仑恩爱有加,什么时候谈起来都能眉飞色舞,全团上下几十号人,也就是不跟昆仑使性子。可是啸昆仑懂事以后就爱上冯宝姑,爱得一发不可收拾,开始还是眉目传情,宝姑深知黑燕仔的脾性,对昆仑一味躲闪,这就更加激起了啸昆仑的爱情斗志,两个人万般无奈,只好私奔去了海南岛宝姑的亲戚家。
  这件事当时轰动了整个粤剧界。
  演员终究离不开舞台,尤其冯宝姑和啸昆仑还相当年轻,不可能真正去过返朴归真、默默无闻的日子,一年之后复出,自然不能回粤剧一团,二团早就羡慕人才济济的一团,这回“冷手执了个热煎堆”,无端端天上掉下一对璧人。
  此间,黑燕仔一气之下,嫁给丑生孟达。阿达的父亲是个以行乞为生的盲艺人,挑热闹的地段,坐在骑楼下吹口琴,呜呜咽咽的。阿达小时候扮瞎行乞是家常便饭,后来到了团里打杂、学戏,扮演的娄阿鼠凳上跳跌、翻跟斗、钻凳底,可谓动作机敏,身手不凡。只是长相尖嘴猴腮,黑燕仔嫁他,就是想叫啸昆仑难过、内疚。
  谁也没有料到,也正是这场婚姻,使黑燕仔在十年浩劫中,免受了更多的苦难。她与劳苦大众的身心结合,本身就是一场深刻彻底、脱胎换骨的革命,阿达进入领导班子以后,黑燕仔和啸昆仑两家更是显现出截然不同的结局和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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