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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在出现暂短的沉默之后,大家说起了关于她的一些传闻:有人说她得急病死了;有人说她为了隐姓埋名嫁给了一个农民,从此过起了村姑的生活;还有人说她被台湾老头包了二奶;更有甚者,说在西关的一条僻静的巷子里见到她,穿着相当朴素,身边跟着一个脚夫,挑着一担瓶瓶罐罐的瓷器,见到神色迟疑的同学,并不打算相认就匆匆地走了,送她出来的阿婆说,这个女人很和气,喜欢古老陈旧的东西,手面也比较宽,不会压价压得太狠,问她姓什么,阿婆又想不起来了,但同学坚称必是寒棣无疑。
  大伙说得神乎其神,艾强心想,不知尹修星听到这些会作何感想?!
  不久,艾强就收到了热心同学寄来的班级通讯录。他并没有太在意,放在抽屉里,但蔡浮萍从中查到了孟小湖的联络电话。
  蔡浮萍往报社挂了电话,很顺利地找到了孟小湖,她自报家门,并说想跟孟小湖好好谈一谈。出乎她意料的是孟小湖对她很热情,还建议不要在报社见面,不好谈话,她约她到家里去坐,蔡浮萍一时有些糊涂了。
  然而蔡浮萍不愧是一个性情刚烈,处变不惊的女人。在以往的日子里,她有过许多窘迫的困境,不都独自一人闯过来了吗?!她才不会被孟小湖阴柔的花招难倒。
  一个晚风习习的黄昏,蔡浮萍决定单刀赴会,应约到孟小湖家去。她梳洗打扮了一番,也用不着瞒着艾强,因为他反正也不在家。在争吵越来越频繁的日子里,艾强回家吃晚饭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总说有应酬,有时是尹修星打电话来给他请假、作证,这个面子,蔡浮萍还是要认的。田月秀这个人,无论找了什么样的儿媳妇都占不了上风,蔡浮萍只说了一句,妈,我出去一下。就算是打了招呼很给她面子了。
  孟小湖的爱人新分了房子,是他所在的医院给知识分子盖的宿舍。楼房的造价虽不算考究,普通九层楼,石屎面灰房子,但孟小湖家是三室一厅,还挺宽敞。屋里摆着原木色的新家具,布置得也挺温馨,墙上还贴了不少孟小湖女儿画的画。
  孟小湖给蔡浮萍倒了茶,又叫女儿回房间做功课。她说她先生今天正好值班,这样都可以随便一点。
  显然孟小湖并没有刻意打扮,她穿了一身很家常的衣服,头发随便地往脑后一扎,相比之下,蔡浮萍身上的新套装就像晚礼服似的一本正经,她的头发也扎在后面,用一个大蝴蝶结的发卡卡住,在心里,她还是觉得孟小湖自然、可爱。
  谈话一点都不艰难,两个人一下就说到一块去了。先是讲了一些艾强年轻时候的趣事,转入正题以后,孟小湖颇诚恳道,上大学的时候,我是挺喜欢艾强,他身上的那种朴实、含蓄,是生活在我周围的男孩身上所没有的。大概是因为你的存在,我们始终都是非常好的朋友,其实现在想起来,我和他真正在一起生活未必合适,我们都太诗情画意了,而生活本身最需要的是务实精神,你和我先生都是很务实的,所以我们两家人都过得不错。上次同学会见到艾强,他夸你治家有方,陪他捱过了最苦的日子,我先生也是,很宽厚善待我,我把家务事做得一团糟,他还安慰我说我找你不是为了找保姆,而是要找一个一辈子都有话说的人……而我们中文系仅有的两对同学夫妻却都离婚了。
  听了小湖的话,蔡浮萍颇受感动,她说:“小湖,我到你家来一看,就知道你过得很幸福,可我并不像你说的那样。艾强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他这种人就不能有钱,整天打扮得光光鲜鲜,嘴上油腔滑调的就想去花小姑娘。他身上哪还有一点朴实的影子?!他真是辜负了我们两个女人的两片心。”小湖安慰浮萍道,“人也不可能一点变化都没有,我听说他干得不错,又挣到了钱,你就给他一点空间,我相信他不会坏到哪儿去的……”“那是你不了解他,”蔡浮萍道,“他这个人的意志力相当薄弱,当初碰上的是你,知书达理,换一个人不顾一切地跟他好,没准他就把我甩了。现在社会上的女孩子多现实啊,男人经老,又有钱,这是财色双收的事,搞掂他还不容易?!”
  这样,两个人就谈起了御夫术。孟小湖也承认在充分体谅老公的基础之上要有防御措施,比如减肥,做美容,使自己不要成为名副其实的黄脸婆。浮萍觉得孟小湖脸上的皮肤保养得还可以,就问她用什么牌子的护肤品。孟小湖干脆把自己用的护肤品拿出来给浮萍看,又在她手背上试。浮萍也决定用不含香料的护肤品。说到健身,小湖也是头头是道,说自己由于长期伏案,不仅发胖还得了肩周炎,健身之后这些问题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控制。
  浮萍倒是不胖,可她由于常常晚上睡不好觉,气色欠佳,小湖说健身对睡眠也有好处,她也动了心。
  但是关于孩子的营养问题,无论如何浮萍是专家,小湖向她请教了颇多的做法,从早餐说到宵夜,从煲汤说到治疗小儿盗汗的食疗偏方……两个人真是相见恨晚,越聊越起劲。
  那段时间,家里总算过了几天太平日子,艾强心里还直纳闷,不知浮萍是怎么开的窍。田月秀见到小两口不吵架了,也颇欣慰,劝儿子道:“你别整天在外面疯跑,多回家陪陪她,才像是过日子。”艾强嘴上说:“什么叫疯跑啊?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外商的钱没那么好拿出来,我何止是三陪啊,就差没给人当‘同志’了!”田月秀自然听不懂同志的含义,艾轩轩道,“我知道,就是同性恋的伙伴。”艾强瞠目结舌道:“你……除了功课,你没有不知道的!”说完扬起巴掌,艾轩轩也不害怕,笑嘻嘻的,他知道巴掌是永远不会落下来的。
  说归说,艾强还是陪浮萍逛了一回友谊商店,浮萍买了一条裙子和一套日本进口的护肤品。
  有一天,艾强拿回家两张梅艳芳个人演唱会的入场券,因为是主办单位之一,所以票的位置很好。
  浮萍道:“你要不去,我就跟朋友去。”艾强正愁请假没有充足的理由,而母亲田月秀嫌明星个唱太吵,只是对八卦新闻感兴趣,但也常常是张冠李戴,一会儿说钟镇涛也就是阿B跟梅艳芳离婚了,浮萍更正她是跟章蓉舫离婚;一会儿又说李宗盛和小倩吴倩莲结婚了,浮萍又更正她李宗盛是跟林忆莲好;所以蔡浮萍不喜欢跟婆婆去这么新潮的演唱会,两个人都跟出土文物似的不对劲。这回她主动提出和朋友去看演唱会,艾强真是巴不得,连声称好。
  看演出的那天晚上,浮萍在天河体育中心门口等孟小湖。老实说,她很希望自己身边有孟小湖这样的朋友,许多话能说到她心里去。而她原先的朋友都挺俗气的,整天家长里短斤斤计较。林紫淑这个人还不错,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和她之间有一段天然的距离,紫淑客气、周到,但似乎不与任何人贴心,而小湖也挺有学问,却让人可亲可近,由于受到小湖的影响,浮萍也开始调整和艾强的关系,另外就是打开自我空间,尽量不在精神上完全依赖艾强。
  孟小湖急急忙忙地从远处跑来,两个人像老朋友一样汇入拥挤的人群进了体育馆。
  按说艾强和浮萍的婚姻应该向好的方面转化,但结果却是越来越糟。原因是艾强真的认识了一个欢场上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徐采玲。工作累且应酬多,加上与浮萍的关系剑拔弩张,更因为有了钱对于定力不足的艾强是一种发酵剂,他膨胀得不得了,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总之种种的原因加在一块,他迷上了洗桑拿,而三十号按摩女采玲,又是他必点的女孩。
  徐采玲是个江西妹,人长得不是特别漂亮,但年轻,有着惹火身材,又挺灵气。她长发披肩,打扮得一点都不艳俗,倒像是个女大学生,喜欢穿白T恤,牛仔裤。采玲的手指修长、柔软,按在艾强的肌肤上,对于他紧张、劳累又迷茫的心灵不能说不是一处抚慰。
  她开始只是当好艾强的听众,无论艾强说什么她都很注意听,至多是掩嘴而笑,决不会像蔡浮萍那样扫艾强的兴。成功男人总得有地方展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在熟人、老婆、同学面前根本无法完成这种展示,客户面前装孙子还来不及呢,结果是采玲给了他这一场合和机会。艾强也搞不清自己怎么这么迷恋夸夸其谈,简直像泄欲一样舒服,越说越觉得自己了不起、能干、前卫、现代,同时视金钱如粪土。
  每回给小费,艾强的手面都很宽,但采玲并不会受宠若惊,态度始终不卑不亢,这就使艾强不容易看低她。
  两个人熟了以后,艾强问采玲怎么做起这一行?采玲也很平静地讲了她的身世:她家住在南昌市,从小家境贫寒,父亲多病,母亲是个小学老师,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自己好不容易读完大专,完全是靠奖学金,尽管成绩不错,仍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后来有人拉她去参加一个十分民间的小型模特队,说是南下淘金,她觉得人多可以壮胆,再加上呆在家里也是无望,便参加了模特队。到了广州以后才发现这一行很难做,夜总会进不去,越是降低标准去酒楼在晚餐的时间表演,人家给的酬劳越低。加上同行的竞争,经济大势趋淡,有些酒楼都倒闭了,谁还请她们呢?!所以不到半年的时间,模特队就解散了,可谁也不愿回江西去,只有各找门路想办法留下,她也不想回去,首先就得站住脚能养活自己。
  听完她的话,艾强道,你先到外面去租间房子,至少不要住在这里,租金由我付,工作的事我再去想想办法。采玲很快就搬出来了,艾强先付了一年的房租。工作的事他找尹修星,想叫采玲在基金会当个文秘。他如实说了与采玲相识的来龙去脉,尹修星骂他荒唐。尹修星道,“你知不知道广东有个江西籍的红粉兵团?!有十万个采玲,个个是家境贫寒,本人纯真,大专学历,误入欢场等人救出风尘,你怎么那么容易相信她的话?!不说蔡浮萍知道了会生劁了你,就是要找,以你的条件找个白领也不算太难吧?!怎么会在那种地方认一个红颜知己?!……现在也是青楼戏太多了,演的人没脑难道你看的人也没脑吗?!”
  然而艾强像中了魔,只想把采玲金屋藏娇。他倒是没想过跟她结婚,也不想跟她做什么现金交易,只要当了她的恩主,还愁她不投怀送抱吗?尹修星说的白领,其实也现实得很,跟采玲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听上去不那么直接罢了。
  前段时间,艾强和蔡浮萍也买了一套新房子,只是不像尹修星和紫淑买的是期楼,他们在恒福阁买了一套三室二厅的现楼,从客厅的落地式玻璃窗可以看到麓湖高尔夫球场绿茵茵的草地,逢是双休日,两口子会去体验一下有钱人的生活。艾强注意到了,他们那栋楼住的有几个独身女人,不是港台商人的外室,就是内地大款在本地找的“抗战夫人”。有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还有的是这边先过着,那边跟原配慢慢办离婚。艾强心想,他总不能这么干,蔡浮萍这一关就别想过去,再说他毕竟是国家干部,总不能像个体户那么嚣张地生活。
  没给采玲找到工作之前,艾强就和她同床共枕了。好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彼此都开始喜欢对方了。采玲不是处女,这使艾强如释重负。
  年轻的女人像鲜桃,品尝了鲜桃之后,艾强发现自己早就不能忍受蔡浮萍了,就算她不那么神经质,像紫淑一样贤惠也令他产生一种深深的厌倦——因为她的存在总让他想起过去的苦难,想到他当时就是采玲现在的角色,他永远要做出知恩图报唯唯诺诺的样子。他喜欢现在的自己而不愿意回忆过去。
  有钱之后,他也算空守了一段时间,潜意识里是不是在等着孟小湖出现呢?或者说孟小湖始终是他的一场未圆的梦境,他很想重新回味那场情缘,哪怕他们一生再也没有肌肤的接触,却能够彼此在内心互留一块圣地,再去用思想、意念、眼神来交流和拥有。然而这一切根本就不存在。孟小湖嫁给了一个治疗肿瘤的医生,他们十分恩爱,原来的孟小湖早已被亲情溶化了。
  剩下的就只有采玲了,按照尹修星的说法是十万分之一的采玲,她对他的从前一无所知或者也不想知道,她被他恩施、搭救,听他的话,令他全身心的放松,尽情享受她年轻的身体,不要想以后,以后是什么?!
  艾强给孟小湖打了一个电话,第一句话就是,我他妈的彻底堕落了。
  东风里是紫淑长大成人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包括巷口临街的月亮门。她当年个子小小的,穿着木屐在泛着湿气的青石板上来去如梭,脚下发出噼噼叭叭的脆响。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紫淑决定回家看看,如果父亲愿意就陪他们去饮个早茶,不愿意就在家里坐坐。将近中午的时候她要办一点自己的事。
  林紫淑是东风里飞出的金凤凰,她当年是在棉纺厂被保送上大学的,作为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的女儿,她全凭吃苦耐劳、表现突出,被硬碰硬的选为工农兵学员。那段时间,她的父母在东风里是很有面子的。
  但是尽管紫淑对东风里有着一种无法割舍的感情,可是她还是从内心里庆幸她终于脱离了东风里。她的女儿丹阳已经像个有身份的家庭的孩子了,每天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去上学,节假日还要提着装有长笛的小乐器箱,去少年宫参加演出。她跟父亲出去,不是去听音乐会就是去看芭蕾舞,尹修星还喜欢带女儿去看画展和雕塑展。而她当年,能跑出月亮门给父亲买二两下酒的烧鹅已是最体面的事了,要不就是母亲带着她去卖破烂,为一个废瓶子的价钱争得面红耳赤。
  这里住的都是很底层的人,像邻居胡伟康,她从小管他叫康哥,一块玩大的。可是康哥的父亲嗜赌,又是越输越追的那种人,家里一贫如洗不说,脾气上来还要打骂孩子。康哥的母亲忍无可忍,带着一个女儿跟人家走了。康哥在家没人管,三天两头地逃学,后来跟着坏人参加了盗窃团伙,小小年纪进了少管所。
  成人以后,康哥长得高大威猛,十分强健,但东风里的人对他的态度是又怕又躲,生怕惹上什么是非。只有紫淑对康哥一直都挺好,说话和气,态度温婉,就是上了大学也丝毫没有改变对他的态度。这是因为小时候,紫淑受人欺侮总是康哥帮她;另外她不在家的时候,康哥也会帮她的父母做一点登高爬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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