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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室外骄阳似火,可馨出了杂志社就拦了一辆计程车,心想就是下半个月扎脖子,也不能搭公车去取稿,那不要说去五个地方,取了第二份稿子就得虚脱。
  第一家是陈医生手记的稿子。陈医生是位老中医,又对妇科病极有研究,所以能在杂志上开专栏。老先生鹤发童颜,留半尺白胡须,一身蛋清色的的中式对襟衣裤,真丝质地。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脚上的白袜黑鞋也是一尘不染。他的家收拾得井然有序,见到可馨,请她在客厅与另一位来访的客人品茶,他去书房给文章收尾。
  不一会儿,文章拿出来了,墨迹末干,整洁如一张药方。可馨小心翼翼接过来,折好放至挎包中,礼貌地与陈医生告别,方才离去。
  第二家就没有这么好运,叫门叫了足有十分钟,才有一个矮胖子的男人睡眼惺松地打开门,不满道:“你是哪儿的?”可馨陪笑道:“我是《女人女人》杂志社的,来取稿子。”那人半天才一拍脑门说:“糟了。”回身就去写字台上找。
  这个人号称女性问题专家,可馨发现他家非常脏、乱、差,又没有女主人,不知他是如何做缺席研究的。
  专家好不容易找到一篇稿子,可馨刚接过来,他又说不对,这是给《东方女性》杂志写的,于是又找了一篇给可馨,可馨翻看一下道:“可是这篇文章没写完啊?”专家不耐烦道:“你回去把它补完不就得了,真是弱智。”可馨道:“可是我不懂女权主义。”专家道:“内容都在中段,你学习一下,结尾还不容易吗?”可馨也只好告辞。
  这时时间已近中午,可馨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眼像通了电的烤箱,便走到邻街的一个小铺子买矿泉水喝,一面拿出作者的联络名单,发现有一个写晚清艳情小说的作者青山一卧龙先生也住在这一带。她决定拿完一卧龙的稿就去吃快餐,然后再赶到与这边大对角的城西,取两篇时装和今晚吃什么的稿件。
  卧龙先生住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里,房子也是灰扑扑的老式公寓,只有五层高,外墙已有脱落之处,露出里面的红砖,像伤口露出的骨头。
  走进公寓是黑黑窄窄的楼梯,伸手仅见五指,根本分不出手心手背。可馨一下从阳光里走进来,几乎是摸着上楼的,三楼302号是一扇紧闭的铁门,可馨按响了门铃。
  屋里传出动静,有人走过来开门,似乎还带倒了一张凳子。门打开之后,四目相望,可薄谦和的笑容整个地僵在脸上。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肖拜伦,可馨道:“你怎么在这儿?”不等拜伦回话,她已推门人房,见室内无一人,且拜伦夸张的背囊挂在墙上。可馨又道:“原来你就是青山一卧龙,你根本就没去过新疆酉藏,不过是在老藏的地摊上买点东西骗骗爱宛,你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
  肖拜伦始终阴沉着脸看着可馨走进房间,看着她激动地质问他。半晌才冷冷地说:“你跟踪我?!”
  可馨道:“过奖。我是来取稿子的,你给《女人女人》杂志的连载小说《深宫绝学》第24回。”见拜伦将信将疑,可馨打开取稿单道:“第24回是紫玉成烟晓岚哭沙漠,红绡被盗秋帆遣昆仑。”拜伦不说话,将装好信封的稿件递给她。
  可馨接过稿件,装进挎包里。见拜伦面向窗外,一言不发。知道他是不想跟自己多说什么,但可馨觉得她是一定要把话说出来的:“你这样欺骗爱宛,真是太过分了。”
  肖拜伦低声说:“我是无能,我是卑鄙,随便你怎么想都行……我需要爱宛的钱租房子,直到我有能力养活自己,有能力自费出诗集。”
  可馨这才注意看了看这套小型的一房一厅,外间有简单的桌子和书柜,上面积案如山,多是稿纸与杂书以及乱七八糟的报刊,里间是卧室,门大敞着,床上的被子也没叠,摊着各色衣物。可馨道:“那你原来住哪儿?”
  “我辞职了,再说集体宿舍也干不了什么。”
  “你可以在爱宛那里住。”
  “我需要她的崇拜,也喜欢她,在她面前我只能是桀骜不驯的诗人,她如果看到我世俗的一面,就一定会离开我。”
  可馨冷笑遣:“你就用这种方式喜欢她吗?”她用手指着卧室床上的女用睡衣和床下的绣花拖鞋:“你用爱宛的钱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姘居,钱花完了就做出远足归来的样子去找她。你怎么有脸出现在她面前?!你真叫我感到恶心!”肖拜伦用左手抚住后颈,疲倦地把脑袋绕了两圈说:“我喜欢女人,而且喜欢各式各样的女人,就像有的人写作离不开烟和茶一样,我同时开写三部长篇,就一定得造爱,要不什么也写不出来。我从来没说过我是那种面壁十年然后修成正果的圣贤。”
  可馨气道:“这话你自己去对爱宛说!”
  拜伦平静道:“类似的话我跟她说过,我说如果我有钱,就决不放过任何一个我喜欢的女人。”说完他看了可馨一眼说:“当然不包括你,我看见你就不开胃。所有的男人在你眼里都是小人、色魔、坏蛋,而你是圣女贞德。”
  可馨气得浑身发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拜伦的住处。出了巷子也不叫车,只是气势汹汹地疾步而行,令路人侧目。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开始上下打量自己,心想我真的就这么差吗?我真的是那种被男人在背后讥笑的人物吗?!
  这一天可馨下班特别晚,因为由此思维错乱,到城西取稿时跑了不少冤枉路,回办公室再处理一天积下来的工作,将近八点才到家。
  出入意料的是沈伟也没回来,可馨吃了两块饼干,倒在床上生闷气。越想越恼火,她猛地从床上跳起来给爱宛挂电话。
  那边响铃之后,爱宛来接听,可馨道:“你在于什么呢?”爱宛道:“没干什么,看电视剧……”可馨突然火道,“你这么一个聪明人,总看那种东西!怪不得会喜欢肖拜伦这种人渣!”爱宛笑道:“肖拜伦怎么了!你这样与他不共戴天,很像爱情的先奏哦。”可馨啐道:“他决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酷,那么清高优秀,比如他有可能找门子自费出书,或者去写什么艳情小说混稿费,还有可能跟别的女人睡觉!”
  电话的那一头陡然一片静寂。许久,爱宛才说:“可馨,我理解你的好意,但人不可能活得那么纯粹。你如果知道拜伦发生了什么事,请不要告诉我。”
  这实在令可馨震惊,她坚持道:“爱宛,你不要自欺欺人!你为什么要这样?!”
  爱宛道:“我不是自欺欺人,我说的是心里话……我可以告诉你……我跟烟老板其实没有断绝关系……”
  她没有说她内心的苦闷,她在繁华中的寂寞,以及她对异性关爱的渴求。她再没有说什么而是轻轻挂上了电话。然而可馨知道,爱宛这样面对自己无法治愈的伤口,不是不痛的。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沈伟才回来。可馨因为没有心思写香君小品,早早上床靠在床头翻杂志。见到沈伟气色呆板便问一句:“你上哪儿去了?”
  沈伟也不说话,换上睡衣径自去了盥洗室。
  可馨正没好气,心想,做这个样子给谁看?!难道我在男人眼里真的是残花败柳了!因而堵气倒头就睡。
  沈伟洗完澡上床来,看看可馨没有动静,又是后背冲着他,便叹了口气,关灯就寝。可馨本指望沈伟回来一解忧怨,一吐衷肠,想不到他比自己还颓败还沮丧,再加上一点“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的苍茫,简直令她无法忍受。
  可馨重新拉亮台灯,起身道:“到底什么事嘛?!”
  沈伟叹道:“我们家那边抛迁,拆迁办给我们家安排的住处又特别远,交通又不方便,我父母不想去,今晚全家商量,又觉得住谁家都不合适……”
  可馨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就住我们这儿好了。”沈伟惊喜道:“你同意吗?”可馨道:“是你父母来住,又不是外人,他们养大你不容易。”沈伟突然抱住可馨,用热吻堵住她的嘴。可馨推开他小声埋怨追:“你吓我一跳!”沈伟道:“我知道你和我妈不和,所以不敢瞎答应。”可馨嗔怪道:“这是两回事。”
  这个晚上算是比较和谐的。
  然而事态的变化比他们想象的要糟几百倍。由于子女们的犹豫和推诿,沈伟的父母心里颇不痛快,终于造成第二天凌晨,沈伟的父亲脑溢血,因抢救及时才落得一个半身不遂。
  他是抬进可馨和沈伟这个小家的。
  原来有序的生活顿时大乱,这是可以想到的。可馨和沈伟作出暂时的分工,沈伟负责早餐、买菜、随时跑医院,可馨负责做饭、买药配药,挤出时间回父母家看天宜。婆婆以照顾公公为理由,不洗衣服,不打扫卫生,不下厨,就这样还天天喊累。家里只好请钟点工打扫卫生和洗病人经常更换的被单、衣物。
  最严峻的是家中的积蓄像一夜之间长出腿来,在一片混乱中走光了。
  一粒安宫牛黄丸250元钱,医生说最好每天吃一粒。
  病人需要营养,活鸡活鱼也是每天必不可少的。
  可馨疲于应付繁忙的家务,只好暂停专栏写作,连80元一张的汇款单也日见稀少了。
  两个人的情绪都变得急躁,易燃易爆。
  沈伟本来是比较注意仪表的,渐渐地只好不修边幅,且要在可馨反复催促下才去剃头。可馨更是无比惭愧,不仅经常跟卖菜和卖水果的小贩发生口角,还经常在睡梦中梦见天外飞来横财。
  一天,可馨正在上班,突然想起菊花曾经委托她搞书号的事,记得她说搞到就给她多少多少劳务费,总之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数字,不过是因为她不愿在菊花面前放下架子,才没有动心。现在,她在心里大声他说,我需要钱,我需要很多很多钱。
  可馨给她过去的朋友一一打电话。他们先是有些惊喜,但一提到书号问题,就变得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有些则当场婉言谢绝。
  她觉得很奇怪,这些人原先跟她交情都还是不错的。不过想一想也就释然,她现在已不是出版局管理处的人马,谁还会向她提供实质性的帮助呢?
  想到自己原先工作的地方,的确已是心中的旧址,变得十分遥远,早已没有了原先那么强烈的归属感。但却意外地冒出一个雪亮的念头,给大亚湾打电话,索取书号,她是有办法的。尽管这样做多少有些敲诈的性质,但可馨还是拿起话筒,拨号。
  电话号码她没有忘记,估计是不会忘记了。
  她听出是过去的一位同事接电话,便报出大亚湾的芳名邬亚梅。那人也听出了她的声音,说“可馨吧,你怎么会不知道,大亚湾死了……”
  可馨惊得说不出话来,对方又说:“是宫外孕,大出血死的。临死前她说了你的事情,因为这一系列的间题,杨处长已经调离管理处了……可馨,你为什么不能忍一忍,大家识别他,需要时间……”
  可馨默默地放下电话,心中有一种同类方能痛惜的悲哀,邬亚梅,你又何必这样?!即使你死去,我也不会说什么,肉体的痛苦不算,你又何必背着千夫所指的罪名离去?我不说,并不是我默认这种行为,而是我不想说。我不想用任何东西来证明我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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