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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日月穿梭。
  自从天宜得过那场伪脑膜炎之后,可馨就结束了掉以轻心的日子。她常常会神经质地打电话到家中询问天宜的情况,连母亲都烦了:“你要是不放心,接回去自己带好了。”可馨不敢再罗哩罗嗦,便抽空跑到幼儿园去探望天宜,常常是晚饭后发水果,做游戏,老师也只让可馨蹲在窗外,伸出半个脑袋往里瞧,不许惊动天宜和其他孩子。
  天宜没有医疗保险成为可馨的心病。沈伟的能力又是“有限公司”,指望不上。
  有时可馨会靠在卧室的床上发呆,忧心忡忡,对看报的沈伟说:“我看天宜大头虾的样子,一点没心眼儿,会不会不到十五就失贞?!”
  如果是爱宛听到这话准会骂她无聊过头,
  沈伟却说:“这倒是个好题目,从社会学的角度看少女过早失贞。”
  可馨横他一眼道:“还有什么事没有哲学意义?你上厕所总要拿本书没有哲学意义了吧?!”
  沈伟平和道:“你要原谅我这段时间的偏颇,因为最近我写了几篇这一类的理论稿寄到报社去,又有同学在那里当编辑,稿费虽然没你多,但保持了一定的格儿。”
  可馨忍不住冷言相讥:“横竖我们是没有格儿的,要不怎么能衬出你的深刻呢?!”
  然而不久,沈伟的稿件如数退回。
  他不服气,又改用王国维的笔名重新寄出,再一次东游列国,还是完壁归赵。
  沈伟回家发牢骚道:“这个社会都堕落成什么样了?!稍微有一些思想水准的文章不能发表,泛情滥爱的东西倒是大行其道。”可馨气道:“你说谁泛情滥爱?”沈伟理直气壮道:“你写的那些文章有多少哲学意义,理论价值?”可馨道:“可我这是真情实感,现代人受到来自各方面势力的挤压,需要的就是这种真情实感。”沈伟冷笑道:“别不承认了,现在的报刊杂志全走的是地摊儿路线。”可馨知道沈伟为退槁的事不开心,耐着性子说:“你自己是不是也得调整一下思维角度,总不能全怨别人吧?!”
  “我再调整,也没有他们的素质和水准下降得快。”
  “你怎么像女人似的?”
  “我像女人?!我当然没有洛兵像男人了。”
  “你想吵架是不是?”
  “是。我就是想吵架,我心里闷,我喜欢悠闲和安定的生活,讨厌这种风雨飘摇!你当时为什么要打破我们家的理想结构?!你不应该辞职!”
  “我现在想说,你连女人都不如。”可馨没有大喊大叫,但还是摔门出去了。
  她一个人在大马路上倘佯,既不会去找爱宛,也不会去见洛兵。这段时间的磨砺,她已经能够独自对待烦恼了。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沈伟会这样脆弱不堪,他们在恒温下培植的爱情显然无法适应风云变幻的世界。假如他们只能用互相发泄不满和刺伤对方来维持一种平衡,那么爱又怎么样?不爱又怎么样?!
  一天下午,可馨在班上校对稿件,因为印刷厂要得急,她看稿看得眼都花了,脑袋也大了一圈。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作为编务的可馨,每天不知要接多少电话,几乎没有自己的。因为落草为寇,可联系的人就更少了。但是这个电话却是找她的。
  对方的声音既陌生又熟悉,一问,才知道是菊花。菊花原来是天宜的小保姆,可馨还没生天宜时,菊花就来了,当时又穷又土,连换洗的内衣裤都没有。但是菊花人很勤快,无论叫她干什么事她都痛痛快快地答应,并且立刻就去干。
  菊花不仅能干而且仁义,每回可馨给她自己的旧衣服,她都是感激涕零,逢年过节回乡下看看,天宜穿小了不要的衣服,装奶粉的空罐子,断胳膊断腿儿的布娃娃和小猫小狗她都洗干净,装进包里扛回家去。说是给她姐姐,她姐姐也刚生了孩子。
  菊花把天宜带到三岁才离开。她就是本地人,家在珠江三角洲的一个小镇上。菊花在电话里说:“可馨姐,我要请你吃饭。”可馨道:“今晚回家去,我们一块吃吧。”菊花道:“不,我请你在外面吃,我打电话给沈伟大哥才知道你现在的电话,我已经跟他说你不回去吃晚饭了。”可馨没办法,只好答应了。菊花立刻说:“我六点钟来接你。”接着又核实了一下杂志社的地址。
  放下电话,可馨想,菊花一定挣到钱或者嫁了个乡镇企业家,现在到市里来办事,便换上他们那些人认为好看的时装,比如衣领上挂着塑料珠子什么的,而后在大拍档请旧时的主人吃顿饭,找到所谓真正的平等,以了却以往三年多内心的失落。不过菊花这个人还不错,可馨认为可以给她这个面子。
  菊花也不是不精明的,她很快就适应了城市生活。由于可馨在出版局工作,常常带一摞摞的书回家。菊花读过中学,也就整天捧着琼瑶什么的乱看,有时连饭都忘了做,胆子也越来越大了。先是招集她家乡出来的小保姆在可馨家聚会,后来发展到自学家中的一切电器。从安全出发,沈伟不许菊花用电器和高压锅之类,做所有的家务都是手工,为这事可馨提出过异议,都被沈伟一一驳回。但有一次可馨回家,在楼梯口就闻到一股焦糊焦糊的味,回到家中,看见沈伟大声训斥菊花,原来菊花私自用电饭堡,发现开关自动跳阀之后,锅里的饭并没有熟,便自作主张用火柴棍支起自动开关,直烧到连饭带锅全部变成黑色。
  沈伟认为这些恶性事故的出现皆因可馨怂恿菊花看书,人怎么能看书呢?人都是看了书才学坏的!可馨道:“你这样说不公平,为什么我们能看书菊花不能看?!”沈伟道:“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我们请她来不是看书的,是来带天宜的。”可馨道:“我可以批评菊花不要看书误事。”沈伟道:“我要把书柜都上锁,不许她看书!”可馨气道:“你也不是什么世袭的贵族,干吗对下人这么凶恶?!”沈伟遣:“我当然不是贵族,只有贵族才对下人宽容体恤呢。”
  两个人为这件事吵得不可开交,菊花则跑到她和天宜的那个房间一个劲地哭。不一会天宜跑出来用小手打沈伟的腿。家里简直乱成一锅粥。
  但这件事显然深深地刺伤了菊花。风暴过去,沈伟就把一切都忘了,但是菊花对他的态度变成了一种生分和客气。菊花甚至单独对可馨说过,你为什么不跟洛兵大哥结婚呢?
  然而对于可馨,菊花却显现出一种交颅换颈般的情谊。比如有段时间沈伟在党校学习,她便担起所有的家务重担,的确是里里外外一把手。有一回可馨得了一种很怪的皮肤病,所有的西药都不管用,菊花居然连夜赶回家乡刨来许多中草药,熬成汤给可馨洗,来回坐长途车把两只脚都坐肿了(当然那个药汤并不管用,后来还是在中医研究所治好的)。
  有一年春节,王处长和杨副处长来拜年,走后菊花提醒可馨杨副处长很阴险。现在看来她还相当有预见性。
  菊花走后,可馨收拾她用过的衣柜,衣服已经搬空,只剩下两盒椰丝蛋卷。可馨记得这是前一天晚上沈伟送给菊花的。她却用自己的方式拒绝了这份施舍。
  往事如烟。
  下班以后,可馨在办公室等菊花。不一会儿,就听见汽车喇叭的鸣响,便从窗户里伸出头去,果然看见菊花从一辆农夫车上跳下来,笑嘻嘻地冲她招手。
  出乎意料的是,菊花并没有穿什么时装,普通的衣裤,也没烫头发,比原先黑瘦了一些。随身背一个人造革的黑挎包,破旧不堪,依稀可见上面磨花的三个白字:大富豪。菊花热情地请可馨上车。
  农夫车开到国际大厦,菊花便把司机和车打发走了。然后和可馨一块去乘电梯,准备上五楼的潮江春潮莱馆。可馨心里一直打鼓:这到底是谁请谁呀,潮江春以贵出名,好些有头有面的人物都不轻易问津。菊花可知深浅?!
  菊花倒是一路说笑地在潮江春里进,偌大一个餐厅,只有零零星星几桌客人,见她俩进来,四五个女服务员过来服务,又是冲茶,又是递热毛巾,又递上来莱单。
  服务员并没有对菊花表示出丝毫的怠慢,在这种五星级酒店,她们大都具备英雄不问出处的修养。
  可馨道:“我们简单一些。”菊花恭敬道:“好吧,就简单一些。”她要了两盅鱼翅,一只大冻蟹,一盘鹅头,又点了几样风味菜和潮式精点。可以说她对潮莱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可馨。
  菊花对可馨说,她所在的县升为市了,所以她家乡那个镇升为县。一切变化都很大,她姐夫做起了书商生意,她因为在可馨家读过不少书,也就跟着做,目前自己有一个书局,可以批发书,她还派给可馨一张名片,上面有她手提电话的号码。
  可馨难以置信道,“那你现在不是很有钱?”
  菊花实在道:“那看跟谁比了,反正我随身带的流动资金,总不能少于二十万吧。”她顺手打开黑挎包,里面是满满的一包现金和一个大哥大。菊花又对可馨说:“你需要多少,先拿去用吧……”可馨急忙说:“我不需要不需要……”
  可馨想不到自己见到一大包钱和见到初恋时的沈伟一样,脸红、心跳、额角冒汗,莫名其妙的紧张。
  菜上来以后,两个人边吃边聊。菊花说:“可馨姐,你在出版局干得好好的,干吗跑到这个小杂志社?”可馨不想细说,便搪塞道:“也算是下海吧。”菊花道:“那你也太不彻底了,不如咱俩一块干。”可馨不自信道:“我能干什么?”菊花道:“你能不能搞到书号?”可馨道:“我试试吧。”菊花道:“要不要先拿些钱去搞定他们?!”可馨不觉矜持起来:“先不用吧,都是老关系。”
  可馨本来是不想矜持的,但菊花的变化实在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内心的平衡几乎是瞬间向一边倾斜而去。假如她现在仍旧是出版局的干部,那她决不会被钱打动,大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待菊花的致富,但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她与菊花站在同一台阶上,那么她对富有和贫穷便无法不在意了。
  何况原先她是她家的保姆,这多少有一点花袭人最终搭救贾宝玉的意思。
  这顿饭,可馨吃得并不开心。
  回到家里,可馨把这件事讲给沈伟听,以为他一定是不屑一顾的。想不到他却说:“你倒是可以考虑跟她一块干,说不定真能赚大钱。”可馨不悦道:“那我不成了她的马仔了?”沈伟道:“怎么会呢?保险在菊花心目中,你永远是主子,她永远是奴才。”
  可馨听了这话,不知是安慰还是反感。加上沈伟这种典型的小业主式的推断,又多了一重厌烦。
  夏季是伴随着一天比一天厉害的湿热而来的。
  这一天,可馨上班后刚去打完开水回来,暖水瓶还没放下,编辑部主任就说:“编务,今天通讯员病了,你去把要上门取的稿件给取回来。”说完把一张作者姓名、地址的名单放在可馨桌上。
  可馨放下暖水瓶说:“我怎么去?”
  主任说:“随便,骑自行车、搭公车都行。”
  可馨差点掉下脸来,但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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