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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这时爱宛处理完办公案上的义务,对可馨说:“走吧。”两个人去了“左一吧右一吧”,这个地方虽然是路边形式,但是品位不低,服务相当地道,侍者是老年男子,雪白的衫衣上打着黑领结,笑容是从容而宽厚的。酒吧的中间有一大型的花坛,所以才会分为左右,风格倒是一样的,素笺般的餐巾上放着雪亮的刀叉,配上独枝的恣意开放的天堂鸟,仿佛一个美人要在这里大开杀戒似的。
  音乐永远只用巴赫、李斯特、肖邦的名曲,喧嚣的流行音乐显然与这儿的慢条斯理不搭调。
  爱宛要了一杯金巴利开胃酒,问可馨,可馨赌气要顺风十二年,纯正的苏格兰威士忌,管他呢,一醉解千愁。
  沙律和牛扒端上来之后,可馨不但没有食欲,反而显出一丝焦虑。想了半天还是对爱宛说:“你帮我打个电话回家,叫天宜听电话。”
  爱宛笑道:“天还没黑呢,就想女儿了,这也叫离家出走?”边说边自沙驰手袋中拿出手提电话,接通,递给可馨。可馨听到天宜的声音,顿时鼻子一酸,继尔哽咽地说不出话来。爱宛正色道:“不要在这里演苦情戏,真受不了你嗳!”
  可馨收线之后瞪了爱宛一眼:“商人重利轻别离。”
  爱宛道:“你和天宜一对小女儿,哪个男人不是心肝宝贝地呵护,我单枪匹马在商场搏杀,年龄一大把了还嫁不掉,还叫我同情你呀?!”
  吃完饭,爱宛又开她的雪铁龙拉可馨一块回家。
  爱宛自己住两房两厅,全套的红木家具,因为缺乏情调,整个家显得硬邦邦的。可馨第一次去就说,土豪劣绅,真该搞第二次土改,革命是有对象了。说完抚摸茶几上的大理石面,凉润水滑,又道,买这么结实的东西干吗?好传给我们天宜了。爱宛道,将来天宜结婚,我送她一套房。可馨道,别光说,有空写下来,我也好拿去公证。
  然而今天,可馨却没有心思开玩笑。匆匆洗了澡,钻进客房里安歇。爱宛伸进一个脑袋:“这么早睡,不等沈伟来接你了?!”说完挤挤眼。
  爱宛道:“要不要我给他打电话说你割腕了?”
  可馨无奈道:“拜托爱宛,能不能让我静一静?!”
  一个人的生活,常常是先有了幸福的评语,而后才有了幸福。爱宛关上门离去,可馨熄掉台灯,在黑暗中长吁了一口气,静静地躺着,想着。
  这般的安宁,真让她久违了。幸亏这个世界上还有成功的爱宛,如果没有这个小小的港湾,她现在会在哪里呢?在大街上倘佯,还是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杀时间?抑或是在夜场影院看猛片?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不会呆在家里。
  这个家曾经非常的温馨、优雅。可馨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认识沈伟的,当时沈伟是哲学系的研究生,也快毕业了。两个人基本上是一见钟情。沈伟虽谈不上高大威猛,但也十分斯文、俊朗,加上严谨的思维和沉着的谈吐,早早地就有了一种成熟美。大学时代的可馨,清瘦、骨感,又偏爱白色装束,也颇称沈伟的心,所以他们情路历程没有什么波澜。就是可馨在向父亲报告这件事情时,41年参加革命的父亲对沈伟小业主的出身有些不满意。沈伟的祖父曾经开过煤店。他家住在旧城区,是典型的市民阶层。
  可馨说,我又不嫁到他家里去过,再说他家那个鸽子笼,我们去了也住不下。母亲叹道,你懂什么,结了婚你就知道了,哪可能分那么清?
  两个人还是顺理成章地结了婚。那时沈伟已分到市委宣传部工作,很快有了两房一厅,可馨的那点小布尔乔亚情调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一看就知道是贫穷的文化人在过舒适清高的生活。
  如果不是一个突发的事件,即便是在全国上下人人意于脱贫的今天,可馨和沈伟仍旧能够闲适地读书,晚饭后漫不经心地散步。他们俩的金钱观惊人的相似,赚那么多干吗?够花不就行了吗?金钱之外还是有许多我们需要珍视的东西啊。因投奔商海而变得行色匆匆的朋友们对他俩真是不可思议。
  可馨和沈伟在各自的单位都是力争上游的好青年,可馨在出版局管理处上班,领导说干吗就干吗,且腿勤手勤,性格又委婉(爱宛说她是装乖),深得处长的赏识。管理处王处长是个胖太太,照说受老女人的领导并不是件轻松的事,但是可馨老实、正派,不像处里另外一个女孩,外号“大亚湾”,两只眼睛见了男人就放电、漏电,不但喜欢奇装异眼,还特爱搔首弄姿,有一回穿着满身亮片的时装在办公室里晃,使所有的人眼晕,有她在一旁比着,王处长当然是喜欢可馨的。
  王处长主动要做可馨的入党介绍人,并在党支部大声呼吁,党组织就是需要这样朴实能干的新鲜血液。
  可馨回家在饭桌上说,她不是很想入党,因为大家都不入。另外局里还有几个老同志拉可馨入民盟或九三学社。父亲整个晚上不说话,最后把可馨叫进书房,神情严肃地对她说,你可以不入共产党,但除此之外,你不许入任何党。可馨能够理解父辈对共产党的感情,后来她决定加入共产党,不能说完全没有对父亲的怜悯。
  支部大会上,可馨读自己的志愿书时相当平静,既然父亲那么执着,而王处长又那么热心,她觉得加入组织也不是什么坏事,今后仍旧努力工作就是了。她与本处的杨副处长是一块发展的新党员,杨副处长在念志愿书时,刚说了第一句话,我对党……就双手捧着脸呜呜呜地哭起来了,党员同志们都比较感动,觉得杨副处长对党的感情就是不一般,只有可馨吓了一跳,看着一个半大老爷们这么哭法,她老觉得不至于吧,且比起父亲,杨副处长的做法太有点戏梦人生了。
  大约是在党员预备期接近尾声的时候,一天晚上,可馨要打一个重要的电话,翻挎包才发现电话号码本拉在办公室了,正巧沈伟在部里有应酬没回家,天宜又在条件最好的省委第一幼儿园全托,于是她决定回办公室去取电话号码簿,顺便在那儿拨两个私人长途。这种做法很不像一个共产党员哦。一路上她还自嘲地想。
  可馨当然不知道这个晚上她回办公室的决定将改变她的生活轨迹。
  办公室走廊上的电梯在利用下班时间全面整修,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可馨在底层发现电梯暂停使用就想打道回府,办公室在九楼,高不高低不低,犹豫半天她还是决定徒步走上去。
  上到九楼,她已经喘不上气来,在楼梯口站了站,拿出钥匙,径自进办公室,打开灯。她完全惊呆了,杨副处长和大亚湾几乎是赤身露体地展现在她面前。
  第二天上班可馨像个戴帽右派,做事畏首畏尾,神色慌张且目光躲闪。王处长说,可馨,你病了吗?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杨副处长和大亚湾倒是一切正常,道貌岸然。
  最令可馨不可思议的是,平时杨副处长总是流露出对大亚湾的轻蔑,认为她轻浮、不自重,说她是“公共汽车”,怎么他自己也跑到车上去了?
  一时,可馨不知是向领导汇报杨副处长的劣迹,还是向大亚湾揭露男人的卑鄙。
  问沈伟,沈伟毫不犹豫他说:“告发他,因为目击者总是最危险。”
  可馨道:“杨副处长把入党的事看得很重,如果我告发他就堵了他的官道,别人会不会觉得我想捞个一官半职?!这就太可笑了。再说这种事,要是有人告发,也该是大亚湾或者杨副处长的老婆,我算干什么的?!”
  沈伟道:“你不要相信善有善报,有时善良恰恰导致恶果。”可馨气道:“又不是我做错事,凭什么我遭报应?!反正我不想落个想当官的臭名。”
  沈伟突发奇想道:“可馨,这不真是你的一个机会呢,王处长信任你,你又入了党,杨副处长又这么不争气……”
  可馨黑着脸打断他:“变节行为。什么芝麻官,能叫我朱可馨尽折腰?笑话。”
  “不信你就看着吧,你会为这次心慈手软而付出代价。”沈伟拍拍可馨肩膀,很轻松地说。显然,他当时也不知道代价会大到什么程度。
  三个月之后,可馨和杨副处长成为中共正式党员。
  半年之后,王处长退居二线,杨副处长扶正。
  九个半月之后,出版局改革试点,全面推行招聘制。管理处仅可馨一人没有收到聘书。
  杨处长一如既往地和颜悦色,一如既往地不与可馨单独谈话。其他同志感到奇怪,杨处长也不做任何解释。
  一天,可馨去洗手间,大亚湾正在里面对镜整容,见可馨灰着一张硷,有些尴尬道:“……我知道你什么也没说……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佯……为这事我跟他大吵一架……”可馨没表情道:“你不用说了,我会提出辞职。”
  这话可馨是赌气说出来的,本以为处里的同志得知后会为她声援,讨个公道。毕竟这几年她是在兢兢业业地工作,而且无所求,该是有目共睹的吧。然而处里的反应相当沉寂,一是杨处长上台,大家都在观望,不敢造次,二是不管怎么说,可馨原先得王处长的宠也无形中开罪其他人。这种反应实在让可馨心冷。这时沈伟才说:“你后悔了吧。”可馨嘴硬道:“我又没做错事,我有什么可后悔的?!”沈伟道:“他想激怒你,叫你自然消失。”可馨道:“我就不信离开出版局,就得去五星级酒店做厕所大婶。”沈伟道:“你不是要辞职吧?”可馨道:“我就是要辞职!”“你这又是何必?我帮你一块办调动,不信找不到一个好单位。”可馨急道:“现在哪个好单位不是人满为思,调工作,就算快也得一年,我在管理处再待一年,就该被精神病院管理了。”
  辞职的念头就这样在可馨的思绪中一发不可收拾,一天24小时她只做一件事就是反反复复考虑利用现存的关系网,找到一个最佳落脚点。
  权衡了半天,她最终选择了洛兵,他在省对外经济贸易促进委员会当人事处长,洛兵的父亲与可馨的父亲是老战友,又住得门对门。向洛兵开口,可馨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就像找自己的大哥办事一样。
  可馨给洛兵打电话,洛兵果然说:“只要你同意,我现在就可以派人去拿档案。”这话令可馨当场热泪盈眶。心想,到了贸促会虽说也是招聘人员,但至少心情舒畅,不用受杨处长这种人的鸟气。
  然而不管怎么说,对于可馨来说,辞职是一件大事。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实在太烦了,又要推醒沈伟,坐在他身边说:“我真的辞职了?!没有保障了,万一没有工资拿怎么办?你到底支不支持我?!”沈伟看着惊慌失措、大乱方寸的可馨,疼惜地搂住她说:“你这个样子,不辞职也会生病,那就辞吧,就算出什么意外还有我呢!”可馨遂抱住沈伟的脖子哭起来。
  她一下子感觉到爱情的伟大,一个人可以在现实中拚杀得遍体鳞伤,但有爱情的抚慰,到底不同些。她甚至反过来同情大亚湾了,如果她出现了危机,又能在哪一处臂膀那里靠一靠呢?最终也还是舍身自救吧。
  三天之后,可馨正式交出辞呈,果然如沈伟分析的那样,杨处长希望她自然消失,看完辞呈便拿起电话通知人事部和财务部给可馨办手续、除名。
  洛兵派人来取走了档案。
  可馨坐在办公桌前,慢条斯理地清理抽屉里的最后一点东西。她的内心里不是不空虚的,大学毕业后分到这里,一口气干了六年,从未迟到早退,就是现在打开她的工作柜,分档、整理、交接也都是清清楚楚的。生了天宜,她没有多休一天产假,把孩子在母亲那里一放,又开始了全省清查盗版书的工作。然而这一切抵不上杨处长轻轻一提,她便连根拔起。
  杨处长亲自给她做了鉴定,上面是数不尽的优点。
  可馨突然对父亲的崇高信仰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失望。
  处里有同志捧着热茶杯来到可馨的桌前:“可馨,在外面发了大财,可不要忘了我们哦。”可馨勉强笑笑算作回答。这种酸溜溜的话她已不是第一次听了,现在局里上下都在传她耐不住清贫,要下海发财,真不知道这比想当官的名声是高尚一点,还是更卑微?就在她准备彻底离去的时候,沈伟打来电话:“可馨,先不要辞职,今晚回来我有话跟你谈。”
  可馨完全能感觉到沈伟语气中的沉重,但她已没有耐心小心伺候,她真够了,所以把怨愤投给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晚了,我已成自由身。”不等沈伟回话,她冷冰冰地挂上话筒。
  最后离开出版局大楼时,她拾级而下,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在自己身后无声关闭的自动茶色玻璃门。午后的阳光本是最成熟灿烂的,在她眼里却是残阳如血。她原不是什么悲壮人物,竟也想到,这一脚迈出去,前面纵是有刀山火海,也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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