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上帝约束不了爱情


  夜里又是讨厌的关门雨,淅淅沥沥,天地间充满烦躁的雨声。
  陆琴方一点睡的意思都没有。
  他拿着一支笔,在台历上胡乱画着。不知怎么的,把戈一兰那句话写上了:“……我不希望我错误地崇拜过一个人。”
  他自问:戈一兰崇拜自己吗?是的,这是没有疑问的。她为什么崇拜呢?相貌平常,年龄几乎大她一倍……不,她说过,她喜欢的是男人的气度,横溢的才华,敏锐的观察力。她不是一再宣称吗?金钱、地位、相貌在她眼里不过是粪土。
  这就是新女性吗?是呀,还有什么不好?
  破坏别人的家庭!这不能算道德吧?她是怎样解释的呢?她恰恰认为是道德的,不能为了维护一个人而牺牲两个人的爱情,二比一!
  他爱上戈一兰了吗?
  他没办法否认,他骗不了自己。
  那么卢雅容呢?她是人们公认的贤妻良母式的女人,宽厚、仁慈、安于贫素。偶尔她听到有人议论起丈夫半个“不”字,她的反感比丈夫本人要大得多,会长久地耿耿于怀。丈夫外出,她哪怕夜里做了一个稍稍不吉利的梦,都要立即打长途电话,直到得知丈夫安然无恙才能吃得下,睡得着。
  这样的妻子你不爱吗?
  还记得二十元钱买鸡蛋的往事吗?
  那时卢雅容还年轻,怀着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在她最需要丈夫照护的时候,丈夫被关了“牛棚”,办了“死班”。他的案情很重,群众专政小组把材料报到公安局去了,是准备逮捕法办的。
  陆琴方是那么爱她,为了爱,他偷着给妻子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劝她离开自己,也为了孩子。那是出于真心,虽然那是痛苦的抉择。
  陆琴方的压力太大了,专案组长搞了一个“攻心会”,把他妻子也找来。
  专政组长当着陆琴方的面,软硬兼施地劝妻子当场宣布同他离婚。
  他哭了,嘶哑着嗓子喊:“雅容,你答应吧,我求求你……”
  “不,”卢雅容说:“我的丈夫不是敌人,我比别人更了解他,我永远爱他。”
  这种爱,不是甜言蜜语的柔情,这是血和泪的饱和。这不是真正的爱吗?这力量,曾经支撑着他,打破了想要自杀的念头。
  一个月只发给十九元的生活费,吃饭要花去十五元,他还要抽烟!烟卷不抽了,每个月买一块钱的土烟叶,卷起“报纸王”来,每个月他要往枕头套里塞上三元钱。
  漫长的七个月啊,他的全部积蓄是二十一元,其中一元钱被看押他们的人勒索去买酒了(声明是“借”),剩下的二十元卷成一个纸卷,拿出去托人买了二百个鸡蛋,作为妻子产后的补养品。
  卢雅容搂着鸡蛋筐哭得伤心极了,她一个鸡蛋都没有吃,每次煮上五斤,又捎到了丈夫的“牛棚”里。
  这难道不是爱吗?
  为什么忽然要背叛了呢?打着思想解放的旗号干着不道德的行径,这不正是你从前深恶痛绝的吗?
  他真想打自己几个嘴巴!
  他铺开信纸,打算给妻子写封长信,把这一两天发生的一切告诉她,只有这样,他才觉得好过些。
  刚写上“雅容”两个字,康五四连门都忘了敲,慌慌张张地闯进来。
  “出了什么事吗?”陆琴方望着淋了一身雨的康五四问。
  康五四眼里滚出两滴泪来,从镜片底下淌到嘴角。她说:“金海泉……住院了,发高烧。”
  这姑娘是爱着金海泉的!她是人,无形的基督怎么能控制得了她呢?
  这样一想,陆琴方反倒显得特别兴奋:“不要急。是重感冒吧?住几天医院就会好的……”
  “不……”康五四摇着头,抽抽噎噎地哭起来:“这事怪我,我是知道内情的……”
  奇怪,金海泉感冒,怎么会怪她?
  康五四说:“不,您不知道,他在搞试验,癌症菌苗试验!他把菌苗接种到自己身上了。”
  “啊!”陆琴方叫出声来,他一下子想起昨天上午金海泉关在房里鬼鬼祟祟的事情,一定是菌苗接种后发现了肿胀,他在处理,自己怎么没有深问呢?
  陆琴方披上衣服,说:“走。我叫一辆车,咱们马上到医院去。”
  “不,”康五四嗫嚅着说:“我去……不合适,您替我去吧,我爸爸也在医院里。”
  陆琴方说:“傻丫头!你不要再骗自己了。在世界上,有骗子,但也有值得爱的好人,你敢说你不喜欢金海泉吗?为了不让癌症夺去更多人的生命,他宁可牺牲自己,拿自己的身体搞试验,向这种人表白你的爱情,那是你的光荣。”
  康五四红了脸,低头不语,但还是拿不定主意。
  陆琴方给宾馆车队挂了个电话,要一辆车去S大学附属医院。在等车的时候,他抖开一份《人民日报》,说:“你看,这里有一条报道,人民为什么给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人立纪念碑?在西方,即或是一个公认的伟人死掉,也要推迟十年以后才能立碑,可是为这个青年立碑这么快!”
  康五四浏览着报纸。
  一个加拿大青年奔驰在茫茫的雪地上,尼亚加拉大瀑布在他身后飞鸣,火红的枫叶在他眼前飘飞……啊,他不是马拉松竞赛选手,他是带着假肢跑了几千公里的勇士!为什么要不分昼夜地奔跑呢?这是一种精神,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精神!骨癌夺去了他的一条腿。在癌细胞还没有扩散到其他部位的有限时光里,他的足迹遍布北美洲。从城市到乡村,他大声疾呼,要人类团结起来为根治癌症而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他到处募捐。沾着热泪的金市、银币投到青年人的怀里,他在生命停止之前,为人类研究防治癌症创立了一笔可观的基金……
  难道,金海泉的品格不是比加拿大青年更高尚吗?
  看过报纸,康五四沉默了好久,在宾馆前厅里来回踱着步,也许爱神正同基督搏斗,在争夺这个女青年吧?
  康五四总算钻进了汽车。
  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胜利。癌症是人类的公敌,有时候来自敌人方面的反作用力,也可以使人清醒的。
  陆琴方觉得自己也在清醒过程中。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