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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毒芽萌生在废墟上


  几乎一夜失眠,安定片一点都不起作用。
  天亮前,陆琴方爬起来走到外间,翻开笔记本,把一天来的感受都记录下来。
  他刚洗过脸,有人敲门。
  陆琴方慌忙穿上外衣,拉开门,见是戈一兰,他说:“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戈一兰咯咯笑道:“贵人多忘事!也许是被什么《圣经》弄糊涂了吧?不是讲好,今天去游旅顺口吗?”
  陆琴方这才想起来:“对不起。现在就走吗?几点的火车?”
  戈一兰说:“早一点上路凉快,这里到旅顺口,四十八公里,一个小时就到了。”
  陆琴方突然注意到戈一兰的着装同昨天大不一样了。昨天是个大学生模样,今天则象个歌舞剧院的报幕员了。
  她全身上下都是白颜色的:白色大翻领西装,西服裙子,白色鹿皮全高跟凉鞋,脖子上吊着一串白珠链,站在那里身子微微前倾,脖颈显得颀长,简直象一只白天鹅!
  戈一兰发觉陆琴方盯住自己,就扭动一下腰肢,说:“看什么?不顺眼是不是?不象个学生是不是?”
  “不,不,”陆琴方说:“你这么一打扮,很美,真的。”
  戈一兰笑起来:“谢谢,但愿您不是恭维。”
  “同学们都在哪里等着?”陆琴方一边问,一边从手提包里拿出那台微型收录机来,递给她:“这是我送给你的,不要对同学们讲。”
  “为什么?”戈一兰毫不留情地反问:“您心里有鬼是怎么着?”
  陆琴方很不好意思,说:“你真会开玩笑。咱们走吧,省得同学们等急了。”
  来到宾馆门外,陆琴方才发现有一台日本丰田小轿车等在那里,车里除了司机,并没有别人。
  陆琴方多少有点惊讶:“怎么?就咱们两个?”
  戈一兰拉开车门,歪起头来甜甜地一笑:“难道您喜欢人多吗?”
  陆琴方问:“哪来的车?”
  “那您就别多管了。”戈一兰说:“又不向您要公里费、汽油钱。”
  陆琴方说:“你不说明白,我不去。”
  戈一兰真聪明,一眼就看穿了,她说:“您有点怀疑我的手段是不是?我不过小小地利用了一下我的资本。您知道脸蛋也是一笔财产吗?这是悟出来的道理。同样一件事,别人办不成的,有一副漂亮脸子就可以如履平地。不过,我觉得利用脸蛋来达到某种目的的人太卑贱。说实在的,如果使出全身解数,我可以征服一大片,您信不信?但是,我要凭我的事业来吃饭。那些见了我不用好眼睛看人的坏蛋太多了,太讨厌了,叫我去爱这种人,我死都不肯!”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半真半假,几乎把陆琴方弄糊涂了。听到后来他总算听明白了她的倾向,她是对某些不良的社会现象深恶痛绝的,他放了心。
  车子驶出闹市区,穿过黑石礁,驶向郊区公路。
  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很听话,车子开得很稳。
  一上车,戈一兰就接着话茬说:“您以为我世故是不是?生活教会我的,我学会了保护我自己。”
  陆琴方说:“你这样精,谁敢欺侮你!”
  戈一兰说:“想欺侮我的大有人在,不过他们很难得逞。追我的人可以凑一个加强连,您别笑,真的。有孤身的老头子,想讨我去当夫人?做梦!若想嫁官儿,你那纱帽翅还小点。也有有钱的主儿,不过是有万儿八千的存款罢了;我若爱财,我早嫁给华侨资本家出国了。还有自以为是美男子小白脸子的,真有趣,我若是希图长相,可以到电影厂去挑男明星,您不会认为我吹牛吧?”
  陆琴方正好借机引到他采写的话题上:“这可奇怪了。你这个号称最解放思想的人,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人才嫁呢?”
  戈一兰说:“第一,要志向相投,是有才气的人,有思想的人。哪怕他长得丑、不名一文,哪怕他七老八十,地位卑贱,哪怕他天天打我骂我,我都爱他,您说这条件高吗?”
  陆琴方笑了起来:“不高,也不算低,你能找到吗?”
  戈一兰斜了陆琴方一眼,说:“可以找到,不过,象我一样勇敢的男人怕不多见。”
  陆琴方心里一动,不敢再往下追问了。方才她那一瞥是含情脉脉的,他是过来人,不会不懂得。联想起前天她开过的玩笑,他觉得害怕,她这种“新女性”是什么出格的事都做得出来的,方才她不是已经宣言了吗?年龄、地位、相貌统统都可以不计……不要弄出麻烦来不好收场。他甚至多少有点后悔,单独同她出来游旅顺好不好?
  戈一兰还是照旧说说笑笑。陆琴方不大兜揽,只是偶尔地应答一两句。
  仅仅用了四十五分钟就到达了旅顺。汽车司机按着戈一兰的指挥,直接开到白玉山顶。走下车来,眼前是顶天立地的日俄战争纪念碑,碑顶塑成炮弹形,是战胜国日本人抓了两万中国民伕建造的。
  站在白玉山顶,整个旅顺城尽收眼底。戈一兰指着两山之间一片狭窄的水域说:“那就是日本人炸兵舰沉到水底,企图堵住俄国战舰出入的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白玉山顶是不允许拍照的,戈一兰感到扫兴,就提议到东鸡冠山去。
  司机只能把车子开到半山腰的旷场上。他来旅顺的次数太多了,一点游兴都没有,戈一兰虚让了让,乐得同陆琴方单独在一起。
  贴着紫蓝色的海面,一堆堆蘑菇云涌起来。云团中间墨黑,四周镶着白色的边,上升的速度极快。
  陆琴方爬着山,说:“快上快下,看样子要下暴雨。”
  戈一兰却走得不慌不忙,也可能因为她的鞋跟太高登山不大方便,总是落在后头。她说:“下暴雨不是更有趣吗?那是天洗兵,考验考验嘛。”
  鸡冠山顶风很大、很凉,游人都预感到了大雨要来,草草看了看日本人立的得胜碑,都匆忙赶下山去。
  鸡冠山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这里,就着山势蜿蜒着一道半地上半地下的工事,是石砌的,至今还完好地保存着。只有一部分裸露在地表的碉堡被砸开,据说是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人们到这里来找钢筋,那比用小高炉炼铁要省时省力。但这个便宜没有拣成——他们忘记了,俄国人修筑这些要塞炮台时,是在十九世纪末叶,那时还没有应用钢筋水泥。
  他们站在一块一人高的碑石前,碑石上刻着一行字:露国(俄罗斯)将军康德拉琴科战死于此。
  山下大片的丘陵和开阔地,如今是一片油绿的庄稼、果园,当年却是日军陈尸遍野的场所。硝烟弥漫,战火纷飞,陆琴方好象看到了个子矮小的乃木大将高举着指挥刀,带着军官敢死队向山上堡垒冲击的镜头。外国人在中国土地上狗咬狗的战争,曾经给中国人民造成了多大的涂炭啊!
  “您在想什么?”戈一兰摆弄着收录机,问着沉思的陆琴方。
  陆琴方说:“这里的所有历史遗迹,都不能看作是中国人的光荣,恰恰是耻辱。它不同于三元里纪念碑,也不同于虎门炮台。我忽然想起了一个老红军的话,那是他临死时说的。他含着泪,拉住我的手,说:‘我就要去见马克思了,我是问心无愧的。我担心,我们的后代,还能不能把我们打过的这面旗子撑持到底’……”
  看着陆琴方这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戈一兰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陆琴方有点不高兴。
  “对不起。”戈一兰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您不感到您是杞人忧天,有点可笑吗?难道只有老头子们是爱国的吗?未来的一代人就会双手捧着祖国卖给外国人吗?”
  戈一兰这句话引起了陆琴方的兴趣,他问道:“你这样看吗?”
  “当然。”戈一兰说:“我不喜欢回头看。您不要以为青年人都那么放荡、可恶。他们的理想是把祖国建设得更强大。他们不想再重复老一代人的错误,这难道就是大逆不道吗?”
  陆琴方觉得戈一兰是个有头脑的人,他很兴奋。
  这时,一阵狂风过后,天突然下起雨来,戈一兰惊叫一声,拉着他的手滑下石坡,钻到炮台里去避雨。
  坐在宽敞的象颐和园长廊一样的地下掩蔽部里,很风凉,可以从枪眼的方孔望见垂挂的雨丝。
  陆琴方说:“这雨看样子一时半晌停不了,司机会等急了的。”
  戈一兰说:“他急什么?泰泰和和地躺在沙发上,可以听音乐呢!”
  他们都坐在一块塌方落下来的条石上,彼此靠得太近了,陆琴方觉得从戈一兰头发飘过来的发乳香气一阵阵逼人,他有意地向旁边挪了挪身子。
  戈一兰突然一笑,说:“我希望这雨越下越大,下它十天十夜,倒海翻江,出现前所未有的大海啸,把陆地上的一切都卷到大海里去,一切污秽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陆琴方说:“那我们不也要葬身鱼腹了吗?”
  “我们当然要剩下。”戈一兰说:“世界上只剩下鸡冠山一个山头,一个孤岛,我们象亚当,夏娃一样重新创造一个更美的世界。”
  陆琴方脱口说道:“那恐怕还得有一个卖大饼的——象鲁迅先生讽刺的那样。”
  刚一说出口,陆琴方马上后悔了,这不是近于挑逗调情的话了吗?他偷着看了戈一兰一眼。
  戈一兰根本没有介意,她的眼里充满着一种亮晶晶的光影。四十多岁的人,怎么能不懂得那是什么光影吗?
  戈一兰问道:“您看过一部美国影片吗?好象叫什么‘未来’,我记不清了。”
  陆琴方看过,但他却说:“没看过。”
  戈一兰带着神往的口气说:“那是一部幻想片,一场可怕的现代原子战争毁灭了整个人类,所有的生命都停止了。在一个唯一没有降落过核灰尘的海洋孤岛上,一边爬上来一个人。一个美国男人,一个苏联女人,都带着武器。他们都红了眼,当双方同时发现对方时,一起举起了枪。在这一瞬间,苏联姑娘先说话了:‘你我是这次大战唯一的幸存者,仇视应当结束,为了人类,我们一起生活吧。’美国男人同意了,仇敌成了情侣……”
  “胡说八道。”陆琴方说,“这只不过是美国制片商用耸人听闻的刺激性影片发财的把戏。”
  “这我知道。”戈一兰说:“可是,它也寓着哲理——人们是不愿意有战争的,爱情比仇杀更符合人的本性。”
  “荒谬至极!你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陆琴方说。
  “您不是吗?”戈一兰反问:“您不过是伪道学,您不敢承认,您需要爱情,您没有胆量去大胆地爱。”
  陆琴方说:“我有爱情,有妻子。”
  “妻子就是爱情吗?”戈一兰说:“凡是法律所保护的就是爱情吗?其实,您未必爱您的妻子。当她把每一封读者来信——特别是女读者的信——都一一过目的时候,您不反感吗?爱,应当是信任。”
  陆琴方问:“你怎么知道每封读者来信她都过目?”
  “您每次给我的信的末尾,为什么总要附上一笔:卢雅容问候你?那是给她看的,这是互相的猜忌、不信任,却又要装得冠冕堂皇!”
  好厉害的眼光。
  陆琴方低下头不作声了。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入非非了:假如妻子卢雅容象戈一兰这样有思想——尽管诸多荒唐,却显示出敏捷与活跃——那该有多好呢!
  所有的防线都要悄悄拆除,象旅顺口要塞沙俄的旧堡垒如今连民兵都挡不住一样。
  陆琴方觉得心跳耳热,脚下好似裂开一口陷阱,那里有鲜花,有美酒,他明知道那古井可能是葬身的地方,却正情不自禁地走下去……
  雨忽然停住多好呢?那就可以结束一切了,结束在落下陷阱前的一刹那。
  可雨势却越来越猛,象千万条粗硬的鞭子抽打在岩石上,抽打在他心上,他有点发抖了。
  “我有点冷。”戈一兰抱着肩向他靠近了一点。
  陆琴方只有一件外衣,他试图脱下来。但戈一兰说:“你是冷血动物吗?”
  她第一次把您改用成你,这不是她的疏漏,陆琴方听得出来。
  真象一座远离人世的孤岛!
  戈一兰突然倒在陆琴方怀里,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那张大理石一样的脸,离他只有半尺远。
  陆琴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他俯下头,打算深深地吻她一下。
  恍惚间,黑幽幽的堡垒石壁上出现了两只眼睛,是那样雪亮,是谴责,是凄伤,不,是那样的文静。
  啊,妻子在监视着自己,她无时无刻不在自己身边!
  一霎时,道德、良心……一切都被妻子那双眼睛带到这古老的废弃的堡垒中来了。
  他吓出了一头冷汗,俯下去的头又抬了起来,他把戈一兰轻轻地推开去。
  “你怎么了?”戈一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说:“你以为你还可以恢复正人君子的形象吗?不可能了,你是爱我的。只不过你不敢罢了,你是个懦夫!你是个捉弄了别人也欺骗了自己的巧伪人!”
  陆琴方心里乱极了。
  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并不那么高尚,是一个不那么心甘情愿的“正统派”,又是一个胆怯的“解放号”,一个地道的“假洋鬼子”。
  到底怎样是对的呢?社会公德、家庭伦理,是桎梏呢,还是人们生活的准则?
  你有什么资格去开导别人?你有什么脸面去见康平校长?
  啊,该死,真不该来大连啊!
  他记不清雨是什么时候停的,也记不清戈一兰是怎样把他送回大海宾馆的。但分手时戈一兰那句话却是言犹在耳,她说:“我想,你能够斗争胜利的,因为我不希望我错误地崇拜过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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