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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是真康五四


  没费一点周折,陆琴方顺利地住进了大海宾馆。这都是康五四的功劳,她从海味餐厅给宾馆经理挂了一个电话,就成功了。
  他住的是二楼,大套间,房费贵了点,窗子大,有空调,这是令人满意的。
  康五四在他房间里喝了一杯酽茶,起身告辞。她说:“您委屈一点吧,好歹我替戈一兰接待了您,招待不周请包涵。明天戈一兰会来看您的,我得赶回学校去了,再晚就没有公共汽车了。”
  陆琴方说了些感激的话,一直把她送到门外。
  看着康五四挤上公共汽车,站在宾馆雨搭下的陆琴方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头:假如她就是戈一兰,那有多好……
  他立刻脸红了,发觉自己灵魂深处也有污水在流动,只不过平时包得太严就是了。怎样来解释这种潜意识的思维活动呢?人人都有?还是自己变坏了?不,倒象是从前把思想的闸门关得太死了。他更加后悔起来,不知道应当批判这些“新女性”好,还是应当部分地赞许才对。
  在中山广场的花坛间散了一会步,他决定到康平校长家去。
  他回到宾馆一楼,在总服务台给康平挂了个电话。康平高兴得在电话里嚷了起来:“你怎么搞的?真象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特使了,干嘛不拍封电报来?算了,你别解释,我去接你,五分钟就到。”
  果然不到五分钟,康平亲自来接陆琴方了。原来他住在市内,并不在S大学那里。
  康平从车里走出来,双手抓住陆琴方说:“君子一言,你果然来了!你还真有两下子!不声不响地住进了大海宾馆,我联系都要提前三天打招呼,一有外宾,你就是超超级记者也进不去。”
  陆琴方不便于说出康五四帮忙安排的事,就打诨地说:“你怎么也发起牢骚来了?你可是蹲在‘牛棚’里也认为运动的成绩与缺点是九比一的人啊!”
  康平哈哈大笑地把他拉进轿车,冲司机点点头。待车子启动,他说:“不是牢骚,实有其事。宾馆可不认得记者是什么阿物,去年出过一个笑话,你愿听吗?”
  康平会讲笑话,这本身就极有吸引力。陆琴方说:“你讲,别演绎就行。”
  康平扶了扶同时矫正近视和散光的镜片,说:“去年新华社一个分社社长同一个国内部记者到大连采访。记者常来常往,就没有麻烦市委,直接带着分社社长投奔大海宾馆去了。岂不知服务台新换了个小辫子,看了他们的证件,往柜台上一扔说:‘我们这里安排县团级以上的,不接待公社以下的。’记者一愣,发现她搞错了,赶忙解释,‘小同志,我们是新华社的,这位老同志是社长……’小姑娘只顾用卷发器卷辫子梢,头也不回地说:‘我知道!新华社是很出名,和大寨差不多,天天都有新华社登报,那也不行啊,我说过了,社长不够级别,至少要县长……’
  康平还没说完,陆琴方几乎笑破了肚皮,连司机都撑不住乐出声来。
  康平没乐,叹了口气,说:“没有文化,叫人哭笑不得。”
  随后康平又说了些天旱、自来水定量供应之类的话,车已经开到白山路一条小巷子里停住。
  这是一栋日式二层小楼,楼梯在外面,从东西两侧上楼,看样子是两户合住的。院子十分幽静,栽着几棵郁郁葱葱的公孙树,晚风一吹,小扇子般的翠叶簌簌作响。
  康平说:“先认认门,哪天搞点海物请请你。你别太性急,性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得舍出脸去走走后门,哈哈,吃条鱼得豁出脸,难啊!好在我有几个学生在水产公司。”
  陆琴方步上露天楼梯,说:“这房子可比干校时的泥坯房舒服多了。”
  康平说:“你别打哈哈,若讲舒服,还是那时候自在。把大黄牛往草地上一放,躺在树荫下看天上流云,什么都不想,平民百姓一个,现在不行了,心焦啊,一失眠就是一整夜。国家把几千个学生交给你,弄好了,十年后都是栋梁材;弄不好,谁知道是不是掘祖坟的主儿。”
  一走进客厅,康平就叫老伴:“傅云,快来见贵客!”
  傅云是个典型的胖老太太,不是臃肿的肥胖,是有身分妇女那种顺眼的发福。她个子不高,也戴着镜子,虽然大夏天在家里,仍然衣着整齐,只是手里抓着一把团扇。她端着一个大肚子冷水杯,一进屋就笑了:“你可算来了,你在老康眼里,可是会配灵丹妙药的呀。”
  陆琴方替她接过冷水瓶,握握手说:“我呀,其实也是个糊涂郎中,只会泻,不会补,若能找到又泻又补的方子,就好了。”
  康平坐到窗下一把木板椅子上,连说:“深刻,深刻。”
  傅云对陆琴方说:“这热天,坐沙发不舒服,来,这有一张竹躺椅。”她推开通阳台的门,拉进一张躺椅来,陆琴方坐了上去。
  陆琴方与傅云不熟。在干校那时,她在盘锦靠海的五大队,只在开全校性批斗大会时见过一面。她也是搞教育的,“文化大革命”前就是海运学院的副教务长了。
  陆琴方问道:“你还在海运学院吗?”
  傅云给他拿烟、倒冷开水,说:“老了,当顾问了。”她回头朝门外叫了一声:“五四!桃子还没洗好吗?”
  外面似乎有一个女孩子答应了一声,很微弱。
  傅云摇摇头,说:“叫这丫头见客人,比上断头台都难受。”
  陆琴方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赶紧问了一句:“五四?五四是谁?”
  康平说:“我那个最小的女儿嘛,五四年生的,顺口起了个名儿,上学也没改。”
  陆琴方眉头一皱,问道:“她在S大学上学?”
  傅云点点头:“今天回来取什么书来了,课程紧,十天半月不回来一次。”
  康平大概注意到了陆琴方的惊讶神色,问道:“怎么,你见过五四?”
  “也许……”陆琴方含混地回答:“也许是重名……”
  他的心里象开了锅一样不好过。怎么会是重名?又叫五四又姓康,又在S大学,世界上有那么巧的事?
  想起康五四在海味餐厅一席离经叛道的话,想起她那有点玩世不恭的处世态度,他真替老校长悲哀,象当了一辈子医生最终死于用错药——不,比那要惨,难怪康平是那样急切地希望自己能助他一臂之力。
  人真是怪物。半个小时前,自己不是还称道过康五四思想的敏锐吗?假如她不是康平的女儿,自己是一个立场;当知道她是老朋友的孩子时,又变了一种感情。这是为什么呢?难怪有人质问那些“解放型”:“你们支持青年男女解放,若是你自己的女儿也这样去解放,天天跳迪斯科,对一切都采取玩世不恭的态度,你干不干?”
  陆琴方心里觉得抱愧,象做了对不住老朋友的丑事一样。当然这样接触一次算不得什么,但他总感到象对康平的女儿有过什么越轨行动一样内疚。
  他真希望康五四不要出场露面。她这种人,万一当着父母的面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岂不叫人难堪?
  玻璃珠子门帘一掀,康五四真的进来了。托着一个黑漆描金方盘,盛了一盘子黄金桃,笑盈盈似娇似羞地叫了陆琴方一声:“陆叔叔好,请吃桃!”
  陆琴方瞠目结舌!这是变魔术吗?这哪里是康五四?圆而白的脸,翘鼻子,短下巴,一副娃娃相,配上那副瓶子底样的高度近视镜,显得文静、孱弱,特别是她的着装,青裙子、白上衣,头发上一个卷儿都没有,太素了,使人会联想到修道院的修女。
  “你们学校还有一个康五四吗?”陆琴方问。
  康五四文静地一笑,说:“大概没有。”
  突然,陆琴方恍然大悟了!见过她,在照片上!
  一系列的连环扣都解开了!去接站的人是戈一兰,她有意搞恶作剧,象当初她拿了康五四的一张照片自代一样,也是恶作剧!他一时没有余力去考虑戈一兰为什么这样捉弄他,反倒一块石头落了地,心头轻松起来,好象突然间尝到了老朋友的良心债。
  陆琴方的反常和瞬息万变的神态没有逃过康平眼睛,搞教育出身的人,都研究过心理学呢。
  康平试探地问道:“干嘛你总问有没有另一个康五四?莫非有一点什么怪事吗?”
  陆琴方警告着自己:无论如何不能供出戈一兰来。那后果不堪设想,康平会引出很多联想,即使不致于降低自己的威信,毕竟有轻浮之嫌。戈一兰这种人,康平肯定是视为异端的。
  陆琴方平素以反应灵敏著称,现在却有点蠢笨,心里一急,汗腺也来帮倒忙!
  他拿起茶几上的一把折扇,说了声“真热”,扇了几下,似乎冷静了一点,就遮掩地说:“五四的学业一定不错。”康平觉察到陆琴方有意回避他提出的问题,不好穷追,也只好顺着他的话题说:“学业倒还说得过去,只是太冷静了,比我还冷静。一个对一切都失去热情的人,即使是满腹经纶,对党、对人民又有什么用呢?”
  康五四淡淡一笑,用低八度的音调说:“学医的人,要的是治病本领。古时候有好多名医大师是和尚、道士,爸爸能说他们对人民一无好处吗?”
  “怎么张口和尚、闭口尼姑?”傅云插话说:“这丫头太孤僻了,这么点年纪就看破红尘!一提找男朋友就翻脸!”
  康五四的脸绯红了,顶撞妈妈说:“谁要你们操心!这又不是旧社会,怕姑娘老在家里没人要给你们丢人。”
  “好,好,不说还不行?”傅云马上妥协,看来这场马拉松式的家庭争议一直无结果,还是以妈妈叹息为终结:“幸好是新社会,若是从前,她早剃了头发到尼姑庵去守青灯古佛去了。”
  陆琴方打趣地说:“你可别麻痹!四月份我到安徽九华山去,那里好多寺院都恢复了,老和尚请了回去,还有新和尚学徒呢,不过是八小时工作制的和尚。我看见过一个姑娘在寺院下班前等在寺庙前松林里,当和尚的朋友到了点,木鱼一扔,换好衣服,一溜烟跑出山门,挎起女朋友的胳膊到山上谈情说爱去了……”
  一席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连不苟言笑的康五四都噗哧一下乐出声来。
  傅云递给陆琴方两个桃子,说:“怎么不吃呀?这是黄金桃,别处没有。”
  陆琴方咬一口,汁水很多,桃肉是金色的,比水蜜桃要好吃得多。
  傅云说:“这回陆叔叔来了,好好开导开导五四吧,你的名气可不得了,好多大学生把你说成是导师呢。过几天到我们学院去做个报告,比我们磨半年嘴皮子都管用。不过,你得收着点儿,你‘解放’一尺,小青年就敢‘解放’一丈。”
  陆琴方哈哈大笑:“我呀,没有带任务来,还是不去的好,免得给你帮了倒忙。据我看,大学生们钻研学问劲头是挺足的,思想敏锐一点,也不是坏事。象我念大学那时候,从来不习惯用自己的大脑思索问题,那好吗?我相信大多数人是爱国的、爱社会主义的,不要怕人家想问题。”
  康平叹口气说:“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我总瞅他们不那么顺眼,这也许是‘代沟’?”
  陆琴方说:“你不是讲过,你们念中学的时候,傅云大姐进了洋学堂剪了辫子梳了短发,就被人讥笑为‘鸭子屁股’,老人硬要买条假辫子叫她接上,一个道理。青年人当然会有毛病,我看是个因势利导的问题。”
  康五四这时接了一句:“按我爸爸的观点,由父母包办婚姻,扎耳朵眼儿,用轿子抬,甚至缠小脚,那才正统呢!”
  “胡说!”康平瞪了女儿一眼,看着表:“快九点了,回学校去吧。”
  康五四站起身向陆琴方道了晚安,走出去。妈妈不放心,跟了过去,不知又给女儿带什么好吃的。
  康平说:“见识了吧?五四是一种类型,发誓不找男朋友!这是不危害别人的,还不足虑,最头疼的是那种主张四十岁以前不结婚的人。他们可不是禁欲主义者,他们要绝对自由。今天可以和张三好,明天又可以同李四同居,不负法律责任,也不负道德责任。还振振有词地说,这符合恩格斯和斯大林的论点,纯粹的歪曲!”
  陆琴方说:“我明天就到学校去,找几个典型人物解剖一下,我现在还不能得出结论。”
  康平说:“要我怎样配合呢?我不好陪你,那又成官方的了,小青年们不会说真话的。”
  陆琴方说:“你不要管我,我自有办法摸到真实情况。不过有言在先,我可配不出药方来,一种社会思潮产生,总有土壤、气候相适应,只有相人们都认清它的好处或破坏性时,人家就会自觉起来拥护或抵制。这是水到渠成的事,不可强求。”
  康平说:“叫你拿出立即改变现状的办法,那不是难为你吗?你只要有了第一手材料,你又是有影响的人,你写份‘内参’上去……”
  陆琴方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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