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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他不能再在旧金山待上哪怕一天,他还没有睁开眼睛便做了这样的决定。随后他呆呆地坐在床上。阳光偷偷地从窗帘的缝隙中潜入,黄色的地毯上一片秋草的枯黄。
  他忘记了昨天那一场雨究竟是下了没有下,模糊地记得他曾见到一轮变了色的月亮。可是在夜半分明又有淅沥的雨声渗入他梦与非梦之间的空隙。他觉得满嘴苦涩,和昨天的联系唯有未醒的宿酲,其余的一切都退到神智之后去了。
  记忆蒙上了一层纱幕,往事恍恍惚惚。
  酒瓶已经空了,世界消退了透明的琥珀色变得如许苍白。
  门上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原来是老的小狗弗雷顿蹲在门口,仍然用昨日那种忧伤的眼光凝视着他。他取下它颈圈上挂着的一张纸笺。女主人告诉他她去了市场,中午以前回来,早饭已经摆在餐桌上,并问他昨夜可睡得好。他记起昨日在晚餐时静慧告诉他,就是因为弗雷顿——
  这条老的小狗,她不能去纽约和乔住在一起,弗雷顿不适应美国东海岸的气候,一到纽约就气喘咳嗽。这样的“夫妻两地分居”的原因才使他真正觉得他现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
  在冲澡的时候他忽然又想起逃跑。是不是趁女主人还没有回来干脆直接上机场?他不想再见任何熟人也无法向女主人解释为什么要把行期提前。他仔细地用浴液擦拭自己每一寸皮肤近于爱抚。既然已经被可爱的女人抛弃或者说既然已经抛弃了所爱的女人于是只剩他自己。他蓦地想起他的妻子,她此刻正在地球的另一面睡觉。不知她的梦会不会给她某种暗示:她的丈夫是如此荒唐。
  但他早已感受到婚姻的不幸是中国所有重大社会问题中的一个;不正常的社会进程造成了众多命运的不正常。他的不幸在于已丧失了对幸福的感觉;她的不幸在于她不理解曾几次濒临死亡的男人,不善于用女性的手把他灵魂的碎片一块块贴在家庭的墙壁上;他要的是一个母亲而她却只能充当一个“同志”,于是他只得四处乱飞去寻找。她给他最大的好处就是她同志式的冷漠使他在婚外恋时没有内疚感。这样,他一面擦拭着浴液下的皮肤一面觉得他在这个荒唐的世界尚属正常。他无法拒绝外部世界向他伸过来的各种各样的刺激如同一个不善于潜泳的人在海底无法躲避章鱼触手的吸盘。既然命运如此摆布他他也只好索性将自己交给命运。他忠实仅仅是因为没有机会;他不忠实仅仅是拥有机会。
  这样想着他又觉得东西两半球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同,世界完全是一个统一的世界。
  从澡盆里爬出来他不由自主地哼起歌来,他似乎觉得自己又纯洁得有如婴儿。这时他感到他胸中有爱的冲动犹如恢复疲劳后阳具非要自行勃起一样。一时间他又以为世界绚丽得可爱他非要爱所有的人不可。
  当他拿起剃须刀时他才停止了哼唱。薄薄的刀片给了他某种警告。停止了哼唱后他方意识到他刚刚哼唱的仍然是俄罗斯歌曲: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他随着弗雷顿走进餐厅。弗雷顿彬彬有礼地蹲在餐桌旁温柔地望着他。是的,弗雷顿,你和你的名字一样值得人爱。细心的女主人把煎鸡蛋和报纸一起摆在餐桌上,好似她本人赤条条地躺在那里。“我从中文报纸上看到了你要来的消息。”是谁说过这样的话?他一面嚼着土司一面用拇指和中指捏起一份报纸抖开。世界的任何地方都如此相似。倘若换一个地名和人名你会以为这些不过是中国的“马路消息”被印成了铅字:谋杀抢劫偷盗车祸火灾卖淫……“马路消息”也好铅字也好都在传播爱滋病。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在寻找治病的药方。
  然而他把眼睛移开报纸却发现窗外加州的天气依然碧蓝透明。几个白人儿童和黑人儿童在马路边扔飞盘。白孩子白得耀眼黑孩子黑得发亮。飞盘在空中划了一个有弹性的弧形落在车库门前。他喝了一大口新鲜的橙汁。
  他感觉到了舒畅。悠闲的舒畅像阳光徐徐温暖了他的全身。他甚至感觉得到冰凉的橙汁从胃囊是怎样一点一点□□地渗进他所有的血管。他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安心地等待静慧犹如在等待上街的妻子回来。
  一时间他恍惚就是这所美国典型的中产阶级住宅的主人。乔,不过是他儿时的玩伴。四十年世界并没有多大的长进。人们一次一次地以为他们所处的时代是划时代的是世界起着根本性变化的时代,但每一次估计都落空。世界根本就没有改变过。白孩子和黑孩子在玩飞盘。四十年前他和乔在他家坐落在上海法租界的花园里玩弹子。乔是个老流鼻涕的迟钝的孩子,在家庭教师的辅导下升级考试也很少及格。他对待乔就像白孩子对待黑孩子一样。小客厅传出哗哗的麻将声,他们在响着蝉鸣的大树下咂冰激凌。那时他们崇拜的是埃洛·弗林和加利·古柏,那时还没有什么史泰龙没有什么霍斯廷。那时乘自备轿车来打麻将的太太们把在上海街头等待公共汽车的小市民听到“八路来了”误传为“八路来了”而吓得飞跑当作趣闻笑得筹码撒了一地。那时他们在“林肯”“克勒斯莱”“奥斯汀”“雪铁龙”之间穿梭游戏还不明白“八路来了”和“八路来了”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可笑。那时他不吃沙利文的蛋糕而喜欢吃街上挑着担子叫卖的粉蒸糕。那装满米粉的木模中冲出一股白色的蒸气同时发出鸽哨似的啸吟。那团米粉浓郁的乡村气息岸然地藐视大上海西方化的繁华,每一次都能唤起他体内某种神秘的密码或是说预示了他未来的归宿。尔后果然“八路来了”尔后这样的童年整个如同一桌输赢已见分晓的麻将被稀里哗啦地推倒尔后他和乔不过是被码在不同的牌垛上。
  冰激凌的世界融化了然而麻将还在继续玩。许多年后当他在监狱里写“自我检查”时常隐隐约约地感到他不过是一枚被输掉的筹码。赌徒跑掉了,筹码却被定罪。
  上一次来美国乔就说过:“如果当时伯父伯母带你全家来美国你会做得比我更好。”
  而他在微醺中斜睨着乔:“我在大陆也做得不错嘛!”他的酒意和傲气都一同涌上了彤红的面孔。
  是的。如果我们当时举家迁来美国我会比现在的你干得更好。在美国的白手起家打出天下的并不全是智商很高的中国人,可是在中国大陆被视为敌对阶级的子弟然而后来又成为“对四化有贡献的知识分子”却个个必须具备异常的秉赋。不然,你活都活不下来。这点你知道吗?
  然后他开车送他回旅馆,一路无话。小汽车在他们两边如流水般过去。被命运捉弄的感觉和迷惘都僵在脸上了,以致两人都不敢互相瞧一眼。几天后他便带了金妮来见他。两个男人中间必须有个女人才能活泼地对话,在性上面两个朋友才能证明彼此相同。这里的餐厅大客厅小客厅书房呈现出的是一种轻飘的豪华,远逊于四十年代那种极为厚重充实的气派。科技的发展不过是制造出了许多代用品,假心假肺假胃假肢假生殖器最后连人都能够做假,所有的摆设当然更能以假乱真,一直到古董和名画。他记得他母亲的旗袍一直是雇上海最高级的服装师到家里来剪裁缝制的,而现在的时装居然可以批量生产。整个现代世界给他的感觉是底气不足;西方的富裕使贵族化日益变得庸俗不堪。他在这所大房子里踱来踱去,将两手操在裤兜里。他寻找不到失去的儿时的感受。保存一段回忆的最好方法便是将它用历史的灰尘封闭起来。要感知它只能钻到自己的内心当中去。似曾相识却又似是而非的陈设和景物都会折磨人,你千万别去碰它。
  时代的进步实质上是一步步降格。住了三十多年的窑洞土坯房以后到了美国竟会感到失望。他发现灰尘外的世界远远没有在黄土埋藏下的记忆辉煌。
  现在活着的人没有一个真正懂得贝多芬,因为他们弹奏的是现代技术制造出来的钢琴。
  静慧回来了。她从底层的车库走上来,提着夹着大包和小包。她带来满身阳光和一缕皮革和香水的气味。她穿着一身棕色的连衣裙使他想起巧克力蛋糕。她又是一块夹心饼干因为她外面很甜里面却很苦。“早上好!你昨晚睡得好吗?”他听到她问他忽然觉得她还算漂亮。她把该放在冰箱里的放到冰箱里该放到橱柜里的放到橱柜里。她的两条小腿同样匀称修长。她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使他蓦然预感到这次来美国一定会又有什么奇遇,他一面帮她整理东西一面急切地想要离去。
  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命运将让他和谁在哪一点相遇?昨夜她失约了,而经验和预感都告诉他将有另一出好戏开场。他四处乱飞的碎片像柳絮一样总会附着在哪一个女人身上。他看到自己忙碌着却又漫无目的的手只觉得这件事已为期不远。然而静慧还在兴奋地说着什么。她问他早晨起来打开电视没有。他说没有。她告诉他昨夜警察已把一个叫什么名字的杀人狂抓住。这个杀人狂杀人毫无所图,专门半夜袭击孤单的行人或闯入人家里去,杀人成了他的娱乐或者是聊以打发无所事事的时间。她说警察抓了他很久,还绘出了他的模拟像到处张贴。“那些天我好怕哟!”她把修长的五指捂在胸前说。他听见她说“好怕”两个字觉得她的冷清里饱含着期待爱抚的热情。大陆人说“很可怕”“非常怕”而她说“好怕”,为了这个区别他想吻她一下。但是他却板着面孔告诉她他必须今天飞往纽约。“为什么?你不是说后天走吗?你看,我刚去买了这么多你们大陆很少吃到的菜。”
  是的,昨天说好的是后天动身但是今天再在这里待上一天便是浪费生命。他看见她惊讶地转过身来的那一刹那闪现出了十九世纪的优雅,一种在古代花瓶上方能见到的线条。那种优雅已经被各式各样革命的飓风刮得无影无踪,只偶然会在这个或那个女人身上找到一星半点残迹。女人是天生的活化石。他喜欢那连衣裙下摆在无风时的自然飘动仿佛水流中的凤尾藻,那里面涌涨出女人独有的生命韵律。阳光在那韵律上波动;棕色的曲线散发出女性醉人的芳香。他觉得他又一次被打动了,然而他赶快编了个谎说他跟某某人通了电话,他们相约好今天一起走。
  他看见她面孔上的失望便想着乔在摧残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一朵花,一种景致,一片云,常因被人冷落而失去它们存在的意义。他奇怪他刚刚还觉得是俗不可耐的陈设此刻竟无处不闪烁着灵光。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活力。即使从高昌故址的地下发掘出的千年尸蜡如果是女性也会引发人的遐想。
  他更奇怪的是在美国和台湾竟有这样恪守东方妇道的妇女。他喷出一口烟弄不清对大陆的“革命”究竟是应该高呼万岁还是应该惋惜,但随即他便释然了因为他反省到自己。
  从落地长窗望到白色的秋千架静静地伫立在绿茸茸的草坪上。游泳池已经仔细地篷上了淡蓝色的塑料薄膜,它在等待一个什么样的夏天?那塑料薄膜的最凹处卧着两片黄叶彼此偎依着望着苍天。而天依然蓝得透明并且在远处的高楼上闪耀。他没有看到海但能想象到涛声正在高楼的那一面。
  静慧在为他做午餐。他在她做出的父父的声音中又一下子坠入一种安适的居家气氛。他的眼睛穿过锃亮的电炉、精致的不锈钢炊具、洁白的壁橱看到了灶膛里微红的火光。那里散发出野山的清香,那里噼噼啪啪地爆裂出树与草的精灵。那些精灵在灶膛里欢快地飞舞一阵然后钻出烟囱回到天上。而在灶旁操作的那个女人并不是这个女人,那个女人用粗糙的手指绾上散乱在额前的黑发再用袖口擦掉鼻涕;那个女人在黝黑的案板上揉面团再把面团擀开抻长。随后大铁锅里冒出蒸气如大雾弥漫又如完全出人意料的梦幻。
  他感觉到自己全身的毛细孔都张开了。
  年年月月,朝朝暮暮,他寻找的就是这种平凡、安定和庸俗。平庸的诱惑远远胜于高尚和雅致。他靠在餐桌的高背椅上把腿伸在另一把椅子上。他弹弹烟灰告诉她不要忘记放盐。他指手划脚地说大陆有一句俗话说“鲜不鲜,一把盐”,做菜的技巧就在于盐的运用。她立即温顺地回眸一笑。他看到了不论是在什么环境中生长的女人全一样妩媚而感到满足。女人目光一扫会卷起习习的微风。熏风吹暖面颊。
  是的,多么简单、安定和平庸。生活就在大大小小的塑料袋纸袋之间展开,还有纸盒和罐头。这就是现代家庭幸福的内容。他想到肯定有人终生在追求平凡而最后却极不情愿地成了不平凡的人,譬如他自己。
  卓越和不平凡全是被环境所逼,完全跟盗窃和杀人相同。
  “来吧,祝你旅途顺利!”他看见这个女人手中的葡萄酒像一杯刚刚从血管里放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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