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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浴室出来,点燃一支烟踱到窗前。
  乔的房子建在半山坡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半个旧金山。
  旧金山之夜璀璨得完全是脱离了现实的谎言,连月亮也涂上了非自然的色彩。但他已把小树林上面那轮圆月忘却了,他的眼睛在半个旧金山上遨游,只看见无数的车灯像流萤般乱飞。窗外的灯火全都有音乐伴奏,即使他听不见他也能够想象。闪光的急骤的鼓点使他的心肌颤抖。带着中国人经常怀着的惶恐,他不由得想起如果来场革命,来次地震,来场战争,西方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看见自己的脸在玻璃窗上。他的脸上有几十幢灯光通明的楼厦。数以万计的人在他的脸上疯狂:跳舞喝酒和做爱。如果他把他的脸移开,所有的楼厦和癫狂的人们都会在一刹那间崩溃。他知道秋天正在降临。但大洋这边的榆叶尚未泛黄。近处,明亮的街灯照着坡下一丛舞台布景般的绿树。枝叶凝然不动,而翠绿的生命正在灯光中无声地消融。
  一个穿花格衬衫的老头牵着一条其大无比的狗向这边走来。他看见那闪着银光的头发,像在绿树丛中的一朵小白花。大狗张开嘴蹲下后腿,接着咂咂大嘴享受着拉屎的舒服。老人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他的狗,狗和老人在安详中交流亲热的目光。在喧嚣的城市中居然有这样宁静的一角。这一小小的舞台场景弥散出的凄凉的幸福,宛如茸毛一般抚平了他莫名的烦恼。他蓦然悟到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再不可能是其他模样。你不能对世界估计过低,也不能对世界有所期望。
  但是你还是不甘心。你发现自己不论是在家里在案头在路上在天空,都无时无刻不在谛听她的沉默。你经常在自己的眼皮上在喷嚏里在任何一处肌肉的跳动中寻找她对你思念的神秘的反馈。她有时冰凉有时温暖的皮肤总粘在你的手指尖上,不管你在触摸着什么。
  有一次在梦中你看见她血淋淋地站在你面前,背景是一片深井中的黑暗,以致使你怀疑几天以后接到她的信中所报的平安。几年以后虽然你又为另一个她,然后又为纳塔丽担心,而这时你的担心于她也的确出自真诚。每一次恋爱你都全心地投入进去,这恰恰是你不断叛变的原因。
  你想起她说要学开车,要适应美国的生活方式。你曾笑她把前景想得太美好,叫她别忘了美国是世界上车祸最多的国家,十年间死于车祸的人不少于十年“文化大革命”中的牺牲品。你盯着床头柜上象牙色的电话机。你想起有一次她说女人最漂亮的肤色是所谓的象牙白。当时你微微一笑:她的确非常善于夸耀自己。你收起笑容后就吻了她象牙白的脖项。
  而这时你感到了象牙白的诱惑。那塑胶话筒就是她象牙白的手腕,你抓起它就能细细地诉说。她的声音,那长久地回旋在你四周的无声的声音就会被你一下子捕捉到并在你手掌中颤动。一只早来的秋虫撞在玻璃窗上。你听见秋虫噼啪落地便耐不住寂寞。其实是你不忍心使自己彻底失望。几次死亡之后你对你自己越来越宽容。你想不管这世界是多么正常你这一晚也不应该这样正常地度过,这个国家的自由对你来说还更有一层自由的含义。在这个国家的第一夜你居然毫无所为地枯坐在床沿上不但是对你的讽刺也是对这个国家的讽刺。
  你断然拿起话筒。你充分意识到你是自由的。
  话筒如她一般光滑而细腻。在拨号之间你脑子里一片空白,像剥剥地敲了门之后忐忑地站在门外。
  接着你就静听着电流嗡嗡地搏击。太平洋的风钻进了电线里。你既盼着有人来接电话又希望没人来接电话。也许她正在来旧金山的路上,一辆老旧的别克车在南加州的夜路上奔驰。而你正在犹豫不知希望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好时你却从话筒里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哈罗。”不知怎么你有足够的镇静听出这并不是一个中国男人。你更镇静地用英语说出她的名字。要求和她通话。不用去躲藏这就是一个现成的迷藏。对方马上像是惊疑又像是畏惧地连声说“OK”。但你立刻就听到了她的声音却说明了她本来就在这个男人的身旁。她的声音清晰得就像在你的掌中。
  “我从中文报纸上看到了你要来的消息。”
  为什么是从报纸上?这种谎言如同旧金山的夜景。难道她旁边的那个外国男人还懂中文?当时你觉得有股怒气上升。但在几年以后你和懂中文的纳塔丽漫步在巴黎街头时碰到了同样的场景,你才觉得这个世界日益变得浑然一体而又日益变得乱七八糟终于释然。但不管怎样你即刻领会了她的意思。虽然只是一具普通的电话你却像是在传真机前似的看到了她的处境。你还从她的语音中听出一道指令,一个哀求,使你不得不顺从她的客气而客客气气地问好。她的语气把那个男人也拉了进来,虽然有百里之遥却如同你们三人面对面地坐在一间房里。你看到了那个男人的目光而觉察到自己的尴尬。在别别扭扭地做作中你瞄了一眼手表。已经校正过时差的表告诉你现在已过午夜。于是你明白了更尴尬的是他们两人正躺在床上而你道道地地的是个闯入者。你急急忙忙地挂断电话就像你在门口踉跄了一下。不同的是你并没有磕疼你的踝骨你仍然安全地坐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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