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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机在浓云中开始下降。机舱里不知何处响起金属尖利的呼啸声。白色的黑色的黄色的面孔都紧张而疲惫,宛如一只只栖憩在狂风中的鸟。他的心和头脑也陡然沉重起来。北京——东京——旧金山,她走的也是这条路线。这倒仿佛是尾随她而去了。但他心里明白,失去的东西从来也没有寻找回来过;爱情从来都是呈一条直线或几条抛物线形进展的;世界上绝没有虚线式的断断续续的爱情。
  他记得有一天送她回家,出租汽车司机将一盘录音带塞进放音机,头一阕曲子就是《爱情故事》。这首被数不尽的餐厅、音乐茶座、街头小贩放滥了的美国电影插曲,在红的绿的白的灯光调成的虚伪的夜色里突然有了新鲜感,好似它意味着什么。在暖烘烘的车厢中,他握住她的手,她握住他的手。手的每一部分都代表着身躯的每一部分,身躯的某一部分都有手的某一部分来代表。望着不绝向后流去的苍茫的街市,他们能把彼此的全身抚摸遍。他们企盼着他们的爱情会像这首曲子的旋律那样大跨度地起伏跌荡,在降到低音符的时候也正是往高音符的开始。可是,爱情是什么?在他和女人开始有机会接触以后他一直这样自问。到他死他也没有得到答案。在他最后一次勉强地睁开眼睛时,他看见的是五个月牙同时升上天空。
  而那时他想爱情不能总是在表示思念的低音符上徘徊,它需要在高音符上爆发。于是,把闪光的衣衫全部剥去,爱情只不过是赤裸裸的肉体的接触罢了!
  舷窗上滴了几颗天外飞来的水珠,拉出七八条平行的水丝,在灰白色的树脂玻璃和灰白色的天空上微微地颤抖。机舱里被滤过的空气湿漉漉的,懒懒地在人们脸上徜徉。可以想象美国西海岸正在下着一场冷雨。这时,异国的凉意突然间从心底涌起。他盼望着她会来机场接他。只有她能把太平洋两岸连接起来。她就是那片熟悉的土地。
  在他六十五岁那一年,他回顾他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凭靠一个个女人来连接的,没有女人的日子全在记忆之外。也许这就是“男人”这个词能成为一个整体概念的原因?
  他曾经在北京的一间邮局中发出一封信。虽然把信交到“国际邮件”柜台后面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写错了日期和航班,但还是没有兴致去把它索取回来再检查一遍。如果她愿意并且有时间,她会向机场查询的。从北京到旧金山的航班并不频繁。这里面暗藏着一个测试。
  她曾来信告诉他,最好不要挂越洋电话。倒不是怕时差打扰了睡眠,而是怕在她的旁边有另一个人,他是这样想的。原来的三角变成了怎么也不能协调的四重奏。也许这别扭的声音就是另一阕《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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