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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贵和林凡夫的正面冲突发生在一次酒局上。
  那次酒局是劲松实业公司做东,招待广东华贸集团副总裁马天宇。按本地话说作为劲松的老总傅贵与常务副总林凡夫当着客人的面掰嘴劲,实在有些扫面子。但这次冲突的结局似乎有些歪打正着:傅贵从传统意义的“行商”步入“坐商”,涉足房地产,在重庆北部新城的龙溪镇开发兴建劲松花园住宅小区,因地段高档和典雅的建筑风格在北部新城独树一帜,公司不动产亦大为增值;而林凡夫却创办起软件公司,向“数字化英雄”的梦想迈出关键一步。此乃后话。
  回到酒局上。那是1998年暮春的傍晚,从重庆商业的黄金口岸解放碑新开张的扬子岛酒店27楼包房望出去,西斜的太阳被前面矗立的高楼遮去,天空呈浅橙的灰色,犹如不透明的毛玻璃,有些脏。其实那是酸雨所致,重庆的酸雨在全国有些名声。高楼下喧嚣的市声被硕大的玻璃窗隔开。包房内,宾主七八人按座次入席,待第一道香味四溢的卤水拼盘上桌后,侍应生已将轩尼诗干邑斟进高脚酒杯。
  “来,欢迎马总,”东道主傅贵先举杯,“希望我们能一如既往,再度合作成功。”
  满桌举起酒杯,琥珀色的液体散发出淡淡的酒香。
  唯林凡夫端着一杯透明液体。那是本地土产的江津老白干。
  刚才点菜时,傅贵吩咐下属王丽酒要轩尼诗。他清楚马天宇的嗜好:这厮对茅台、五粮液不感兴趣,唯独对来自法国科涅克的高档白兰地情有独钟,据说还能品咂出酒的年份。一个人的嗜好,得众人陪着,这显然不公平。但傅贵却自有理论:酒局是商业谈判的继续。因为人从本质上讲,就是为食物而争斗的,不管双方有多大的分歧,往桌子前一坐,气氛就缓和多了,哪怕像马天宇这种吃腻人间甘肥的主儿,也有贪恋佳酿的弱点。这是他的软肋,照准软肋出拳,便是成功的开端。
  但林凡夫却偏偏从中作梗。待王丽点了轩尼诗,他竟叫住侍应生,说要一瓶江津老白干。
  那是一种价值3.5元的白酒。
  侍应生有些惶惑,说酒店不卖这种酒。
  “客人是上帝对不对?上帝需要什么能不满足么?”林凡夫撇撇嘴,“买去--”
  傅贵心里一抖:这小子,扯啥卵蛋呢?嘴角却咧开笑,调侃道:“凡夫,等会上甲鱼汤锅有固体酒精,用不着白酒当燃料。”
  “我是要来喝的”,林凡夫转过头对马天宇,“马总,不怕你笑话,我这人喝酒就喜欢老白干,醇和、爽口、无杂味,就像你们北京人喜欢红星二锅头一样--按本地话说叫山猪仔吃不惯细糠,我今天只能当山猪仔罗、”
  40出头的马天宇是多年前南下广东的,地道的北京人,身材瘦削,北人南相,一看就是精力旺盛的那类人。据称马血缘高贵,在京城和广东都有背景,商场情场均频频得手,且嗜饮好酒,老白干在他眼里不值洗脚水,但嘴里却说:“林副总有如此雅好,乃豪气英雄,马某佩服,也甘拜下风。”
  在以往接触中,他知道林凡夫高兴时爱赌酒,便先封了对方的嘴--别跟我赌老白干。
  傅贵对林凡夫已有三分不满:这小子平日最喜欢五粮液,喝老白干不是故意出我洋相吗?
  傅贵克制着。
  酒过三巡,场面渐渐热闹。马天宇开始表现了。他问:
  “傅总,这酒应该是科涅克窑藏的OSO吧?”
  傅贵:“马总果真好眼力!”
  心里却说,锤子个OSO,整个重庆市场最多也就是OVD,看来你那舌苔也未必那么灵验。傅贵对洋酒的认识虽有限,但对OVD指该酒贮藏15年以上,OSO贮藏20年以上,VSOP贮藏30年以及Extra贮藏50年以上的基本常识还是懂的。他知道马天宇又要显露自己的洋酒知识了,特别是有女士在场。果然。
  “世界上白酒酿造技术最发达的是中国,但法国葡萄酒的工艺又是中国人学不来的。”马天宇顿了顿,见一桌人眼睛都将他罩住,便有些得意,“法国人酿酒用橡木桶,做桶的橡树至少生长百年以上,新砍下的桶木,要在空旷地晒上3年,以除去橡木中浓涩的鞣酸,免得酒中带木头味。木桶的工艺至今沿用手工,除外箍外,不用一根钉子,完全靠木头间的楔合。至于酿造过程,简单地说,含有二氧化碳气体的葡萄酒叫香槟,以波尔多地区为最;用葡萄酒二次蒸馏出来的陈年佳酿叫白兰地,当然要数科涅克的才最有味罗!”
  说罢,端起杯狠狠啜了一口,笑:“我这种喝法是犯规的。中国人喝酒可以用吃、吞、干、饮、灌、闷等词儿,但轩尼诗却只能抿。因为即便在国外,这酒也是以盎司计,你看那些老外,喝好酒时谁不是轻轻一小口,舌头蘸湿即可,这才显示出风度与教养。还有就是酒杯的端法,”马天宇见众人听得认真,愈显自得,“大家看,这是高脚杯,食指与中指应从杯脚插过,手掌托住杯底,轻轻摇晃,这样能让手的温度使酒香四溢……”
  众人一阵唏嘘:乖乖,喝个酒还恁多规矩。
  林凡夫猛地喝干杯中白酒,笑:“对于一个已经取得法兰西共和国护照的双重国籍公民,随时随地义务宣传法国酒文化,当然是可以理解的罗。”话中的揶揄味傻子都能听出来。
  马天宇有些尴尬,面皮仍挂着微笑,“我刚才说了自己已经犯规。中国特色的喝法嘛,叫--”
  林凡夫:“牛饮!”
  两人相视大笑,碰杯,一饮而尽。
  傅贵怕林凡夫又要使啥绊子,便将王丽推出来。“马总,这是我们公司新提拔的企划部长王小姐,很有才华呢,特别对法兰西文学很有研究,能写诗也能写散文,现在转行搞企划,身手不凡呢!”
  “是吗--”马天宇眼睛蓦地一亮,随即流泄出色迷迷的内容。这也难怪,几杯酒下肚的王丽已面若桃花,眸亮唇红,脱去外套的身材起伏有致,咋看也是个美人坯子。27岁的她毕业于重庆大学计算机系,未婚,业余喜欢文学,发表过一些涂鸦之作,本市一家报纸曾想招她去当记者,她却选择了民营企业劲松公司。按王丽自己的说法:难道女人就只能在写字台边抄抄写写吗?
  傅贵的这番介绍,既想岔开林凡夫的捣乱,也想借机展示公司的员工素质。马天宇竟兴奋起来:“如今商界,英雄辈出,果真帼国不让须眉呢。来,王小姐,我们碰一杯。”
  马天宇用的“碰”字显得恰如其分。他毕竟是一个资产近10亿的集团副总裁,不可能对一个民营公司的二级中干说“敬”。这自以为是的矜持与尊严,须臾闪失不得。
  轩尼诗“碰”过几轮便见了瓶底,傅贵让再开一瓶。他清楚好钢要用刀刃上,商界规则叫做:投其所好,为我所用。当然,今天若是宴请老外就不能这样喝,没准人家会认为你是败家子。而国人喝酒图的是热闹,何况,灯红酒绿中人,耗费的又岂止几瓶酒?
  酒局继续。王丽、公司总助姚军等轮番向对方进攻,颇有些重庆人在酒场上的豪情。唯林凡夫自斟自饮,酒瓶已下去半截。如果不是王胖子的一个段子,今天的酒局应该是结局良好。
  王胖子是华贸集团投资部部长,一个肥胖而快活的东北男人。他的段子荤素不论,总能激起满桌哄笑。
  当他与王丽碰杯时,挤挤眼睛道:“王小姐,你没去当记者是对的,这不咱们今天都是部长了,哦,对了,在广东对记者有这样的传言,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那段子大意是:有俩姐妹赶路,尿急,姐姐先解,妹妹放哨。妹妹恶作剧地突然喊声“警察来了!”姐姐岿然不动。待妹妹蹲下去,姐姐喊“记者来了!”妹妹提起裤子就跑……
  满桌人没笑。王丽不解:
  “为啥不怕警察怕记者?”
  王胖子:“只有记者才无孔不入嘛!”
  一桌人笑翻。王丽脖子胀得通红。唯林凡夫没笑。待众人笑过,他竟笑了:“我想请教王部长,如果是女记者,又该怎样去无孔不入呢?”
  王胖子愣住了。段子嘛,本来就是一笑了之的,不能细究,一细究就没味了。于是他便嘿嘿地笑。笑是一种最好的敷衍。
  林凡夫却扭住不放,再问。场面有些僵。
  傅贵圆场道:“凡夫,喝酒喝酒,废话少说。”
  “酒我肯定要喝,”林凡夫眼珠剜住王胖子,“但王部长的科学问题若解释不清楚,得请他先喝。”说罢,一杯白酒递过去。
  王胖子尴尬地笑:“林副总,笑话嘛,认真不得,一认真开水都能药死人。”
  林凡夫:“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这世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请你回答。”
  傅贵已有五分不快。“凡夫,喝醉了?人家可是客人!”他知道林凡夫的酒量,可能已进入兴奋状态,本地话叫“二麻二麻兮兮了”。
  林凡夫:“醉了?即便醉了也酒醉心明白。在明白中向王部长讨教不明白的事儿,不为怪吧?”
  一直没有吭气的马天宇突然笑了:“好!青梅煮酒论英雄,你们一个来自白山黑水,一个生在嘉陵江边,都是出好汉豪杰的地方,没有缘份不聚头,”他朝王胖子努努嘴,“去,给林副总一个明白!”
  关东汉子的血性一冲脑门,王胖子蓦地起身,喊:“拿大碗来!”又叫侍应生开了瓶白酒,接过,叮叮咚咚倒满两碗,眼睛也不眨地一气喝干一碗,将碗一顿,抹抹嘴角道,“林副总,我看你今天是鸡蛋里挑骨头。对我们华贸有什么看法可以明白说,别他妈阴阳怪气的!”
  林凡夫霍地站起:“别给老子他妈他妈的,你比我多几个钱就不知道骨头几两重了么?”
  两人像斗鸡,脸红脖子粗。马天宇笑嘻嘻地点燃支555香烟,喷出一口气。
  傅贵已有八分不快,“像什么话嘛,凡夫!今天是公务宴请,请你少说一句!”
  “为什么要少说,难道华贸就可以仗着店大欺客!?”
  傅贵大怒,砰地一拍桌子:“林凡夫,这个家是你当还是我当?退下!”
  这一拍,不但林凡夫酒醒了大半,连姚军也吓了一跳。如果他们没记错,这是傅贵第二次拍桌子。
  林凡夫愣愣神,端起另一碗酒一口干掉,向马天宇拱手挥拳:“恕罪恕罪。”转身拂袖而去。
  马天宇一直笑咪咪的。
  当然,酒局最终不欢而散。
  即使在靓车如流水的主城区公路上,97新款黑色凯迪拉克也显得卓尔不群。当初买这车时,林凡夫劝傅贵不如买奔驰500型,价格差不多,性能或许更好些。傅贵却看上了凯迪拉克的宽大,“美国佬的东西嘛,就是大气,我不喜欢局促的玩意。”其实,他放弃奔驰另有原因:几年前,北方一位民营企业家栽了,被收监判刑,这缘于他太狂妄桀傲,以至引发人命官司。那人最喜欢的车就是奔驰500型,据说有好几辆。而傅贵的另一位生意朋友,也是驾奔驰500型在成渝高速路上送了命。冥冥中的有些东西,或许左右着你哩。
  车厢内很暖和。傅贵窝进宽大的后排座,他左边是王丽。街上五颜六色的灯光钻进车厢,斑驳陆离,给人一种幻象。王丽始终瞅着窗外。傅贵似觉能听到她的呼吸。
  刚才在酒店门厅,送走马天宇一行后,傅贵蓦地打个寒颤,才发现外面正淅淅沥沥下雨,再看看穿薄裙装的王丽,冷得没了风度。
  “小王,今天我送你回家吧。”
  王丽没客气,钻进凯迪拉克。按公司规定,没经老总允许,下属是不准搭车的。当初,傅贵定这规矩时,借鉴了陈利军的建议。陈是同他一块下海南的朋友,现仍留那儿,经营着一家药业公司,很火。
  陈利军认为:与员工的亲合力要表现在创造效益后的分配上,内部机制必须维护等级,没有森严的等级,公司将无法运转,傅贵采纳了他的建议并有所创新,譬如用车,公司号召中层干部最好自己买车,公司给予适当补贴。从成本核算的角度看,这是合算的,因为公车在企业管理中是个很大的漏洞,费用居高不下。作为劲松的中干,如果3年内你尚不能买一部最低价5万元的奥拓车,说明你本事不够,就该考虑去财务部结帐了(走人)。
  王丽刚来时,不谙个中板眼,碰了一鼻子灰。
  对手是林凡夫。一日早晨,林凡夫刚钻进他的桑塔纳2000,见里面有个香喷喷的人儿,便问是谁。回答是新来的员工,叫王丽。原来,王丽自发现林凡夫与她同住一条街后,便留了心。这天早晨因起床晚了,怕迟到,便擅自先钻进桑塔纳,想搭副总的车。林凡夫冷冷地叫她下去。王丽以为他开玩笑,这事若放在国企,恰好是领导体恤下属的表现嘛。
  谁知林凡夫竟不让司机启动,其身体语言明显地告诉王丽:你不下车,车就不走。
  王丽忍不住了,说:“林总,反正顺路嘛,座位又是空着的。何况,我们还是校友呢。”她查过,林凡夫是80年代中期毕业于重庆大学的。
  林凡夫没理这个碴,仍板着脸说这是规矩,请下车吧。
  王丽心想,我今天不下你还能把我推下去?便端坐不动。两人僵持着,仍在较劲。突然林凡夫“咔”地推开车门,竟拦下辆出租车走了!那一刹,王丽突然哭了。生活中有些小事往往让人刻骨铭心,人才有所觉悟。至于两人后来的恋情,则是另一段故事。
  车轮磨擦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凯迪拉克优良的性能令人放心。前面红色的汽车尾灯突然多起来,堵车了。傅贵先开口:
  “小王,林总今晚的表现,你的看法是--”
  “当然过分了点,”王丽将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虽然他可能有点醉了,但至少……草率了些。”她斟酌着字眼,毕竟,自己和林凡夫恋情是隐密的。“傅总,我觉得,华贸与我们的合作可能会关门,公司的投资战略恐怕应调整。”
  傅贵嗯了一声,没再吭气。女人的直觉往往是可靠的,特别是高智商的女人。
  将王丽送到家后,司机小刘扭过头问:
  “傅总,是回家,还是……”小刘是招聘的,原先是合川农民,当过武警,能吃苦,人也精灵。他问那“还是”的潜台词,只有傅贵明白。傅贵原先的司机兼保镳叫王善奎,绰号王蛮子,膂力过人,精通武功,与傅贵是开裆裤朋友,一起下过海南。直到去年,傅贵坚决让王蛮子“转业”去公司保卫处任负责人,王蛮子不肯,被他骂了一顿,好歹才上任。
  “小刘,咱们去机场路吧。”话刚出口,突然又想起什么,问:“你吃过饭了吗?”
  小刘应声,说吃过了。
  公司的规矩是:但凡公务宴请,司机一律不得入席,自己停好车后找饭吃去,这又与国企不同:国企的司机可以同经理厂长一块陪客人吃饭,那叫当家作主。但私企的司机似乎并不委屈。就拿小刘来说,他在劲松月收入2000元,若在国企则只有五六百元。个中轻重谁都能掂量。
  当轿车驶上通往机场的210高速路后,速度一下就提了上来。好车的品质往往只能通过高速路才能体现,所以在内陆城市车买得太靓除了张扬外实际意义并不大。傅贵正胡思乱想,手机响了。是妻子华媛打来的。
  华媛很兴奋:“贵贵吗--”这昵称让傅贵浑身冒鸡皮疙瘩,自己都他妈45岁的半老头了,还“贵贵”“香香”的,扯淡嘛!他耐着性子听。
  “陈利军说他后天飞深圳,和我们在阳光酒店集合。你说我们订明天的票呢还是后天的?对了,陈利军说把林凡夫也叫上……”
  华媛能这样兴奋,傅贵不忍让她扫兴,末了,说:“订票由你作主,林凡夫去不了,他另外有任务。”
  扣上手机,他闭上眼睛假寐,眼前却总是林凡夫的影子,拂之不去。公司投资方向不明确,下一步怎么发展?不禁心中烦躁,骂出声来:“你个龟儿子的,咋非要搅黄我的事呢?”
  倒把小刘吓了一跳。
  回过头细说那极搅黄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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