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怀念黑潭中的黑鱼


  ……
  这片黑色的沙土,需要多少墨汁才能染成!几十年过去了,它颜色如故。后来人不会知道,在几十平方公里的棕壤和沙滩之间,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大片黑色的沙土?
  我却清清楚楚记得,就在这个地方,在这儿,原来曾有过一个黑色的水潭。正是水潭毁掉的那一天,它才把四周的泥沙染黑。
  多少年来,那片黑色的清水潭常常闯进我的梦境,闪动在我的眼前。我还记得小时候一整天在潭边徘徊,看潭中穿梭的黑鱼。它们有木炭条似的身体,晶亮晶亮的眼睛。这水太清了,所以它身上的片片鱼鳞都看得清楚。
  这个水潭就在我们小茅屋西北的一座沙岭下边。它什么时候、如何生成?又为何没有在松松的沙土上渗掉?今天看这都是谜了。在这片无边的荒原上,类似的谜还有很多,只是没人探寻罢了。水潭两边长了些野椿树,每到秋天,大霜把野椿树的叶梗染得彤红。树叶慢慢脱落,有的落在潭里,有的落在岸边。我们拣椿叶玩,把它编成一顶帽子戴在头上,学各种动物啼鸣……
  水潭边有一些枯朽的木桩,上面常常生出一些蘑菇。把刚生出的采走,不一定什么时候又有了新的。这真是一个有趣的地方,似乎对人有着神秘的吸引……这儿沉寂荒凉,除了我和一两个小伙伴,几乎无人光顾……水潭右侧的沙岭有两个凸起,长满了荒草,有人说那是两座坟墓。有谁跑这么远来做两个坟墓?大家都很怀疑。
  后来我就听到了关于黑潭的传说。这传说使这儿更加怪异和费解……多年之后,当我带着这个传说来寻找它的遗迹,只看到一片黑色的沙土时,有一种可怕的惆怅袭上心头。我的脚步变得沉重了。
  是母亲把这传说告诉给我。我将来会把这个传说告诉孩子。我会领着他到这个地方来。
  如果不太留意,就会觉得这儿不过是一座沙岭、一个发黑的水潭,它普普通通,不过是荒原一景。可是你如果在传说中追寻它的来由,又会大吃一惊……
  它是一个神秘的水族留下的痕迹。
  很久以前,在沙岭下住了一对年老的夫妇。他们以种田为生。由于土质不好,只能广种薄收。当时的水潭不是黑色,就像平平常常的水潭一样。他们从水潭里汲水浇地。整个水潭四周都种上了花生和菊芋等,略好一点的地就种上了玉米和小麦。两个老者省吃俭用,穿粗布衣服。他们没有儿女,是从很远的地方漂泊到这里的。他们的来路或许有点像我们家——我们也是漂流到此,也有一座孤寂的小屋……
  两个老人过着淡泊的生活。有一天夜里,老头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有一个高高瘦瘦、眼睛鼓鼓的男人向他哀求一件事情。他流着泪水叙说:他们一大家子由于一个特别的缘故,被人从祖居地赶走了。眼下实在没个去处,就请求这块土地的主人,让他们全家在这儿安身。
  老人梦中问:“我们这儿怎么让你安身呢?”
  泣哭的男人指指那个水潭:“这地方就很好,这就足以让我们一大家子凑合着住了。您老如果答应,我们不会忘记您的。”
  “这有什么,你们住就是了。”
  那个男人感动得竟然跪下来,再三道谢。
  他走的时候,不小心洒下了一串水珠。早上,老头子醒来,第一眼就发现炕下的水珠还没干。他指着水迹,跟老伴叙说那个奇怪的梦。老伴惊讶地拍了一下膝盖,说她也做了一个相似的梦。老头子急急扳住老伴肩膀:“你在梦中答应他了吗?”
  “答应了。”
  老头子舒了一口气。
  他们穿过沙地,直奔水潭。他们一眼就看到水潭的颜色变了:里面有很多黑色的鱼,它们正愉快地戏水。老人想起那个水淋淋的老男人,一拍脑瓜:这是一个水族!他刚要转身,老伴指了指水潭边——那里有一桌酒菜,旁边还摆了一叠钱币。
  他们明白,这是新来的这个家族对他们的酬谢。于是他们就坐下来,在野椿树下吃过了饭,然后又取走钱币。
  从此以后,他们就过着非常安逸的生活。每逢节日,梦中那个老者总是再一次出现,向他们千恩万谢;第二天,水潭边又会有一桌丰盛的酒筵。这样一晃就是一年。
  有一天,一个出海的渔夫路过了水潭,一眼就发现了潭里的黑鱼。他对老人大喊大叫:“这么多的鱼,你们怎么不捉?”
  老人摇头。
  “我把这些鱼捉了,卖了,一半的钱交你,怎么样?”
  老头子还是拒绝了。
  后来那个渔夫领了另外三个人来看了,他们一块儿对老人提出请求。老人还是没有同意。
  就在这天夜里,那个浑身是水的男人又在梦中出现了。他哀求老人:“我们全家都感激你的好意,你没有答应他们;可是他们明天一早要进水潭;到时候还求你能帮我……”
  老人答应了。
  第二天,那个渔夫真的带来一帮人。他们带着水桶和捞斗,跳下潭去就要捉鱼。水深只达到他们胸部,可是那些鱼怎么也捉不住。它们灵活得很,捞斗伸下去,它们就很快闪开了。
  两个老人过来阻止,渔夫就劝导说:“这些鱼捉上来,一多半收入是你们的。到时候你们就可以把泥屋掀掉,盖一座又高又大的青砖瓦房。再说我们也不是一下把鱼捕光,还要留下一些哩,让它们再长,到时候还是你的。你有取不完的财源了!”
  两个老人互相看看,都有些心动。渔夫又加紧劝说,他们终于点头同意了。
  他们站在岸边,看一伙人捕鱼,夜间的许诺早抛到九霄云外了。
  渔夫和手下人使尽全身力气往外泼水。他们想把水潭掏干,可是尽管累得满头大汗,潭里的水却一点也没减少;只见那泼出来的水像墨一样黑,但却清澈得很。这些水泼到渠岸上,立刻染透一大片泥土。岸上的老人看着,这时候捋着胡须一笑。
  “我这个水潭,你们才不摸底细。这样就是搞上一年,怕也搞不干的。”
  渔夫问缘故,他就指了水潭一角:“那地方斜着下去有一水洞。那水洞通着地下水脉。不把那洞子堵上,就休想弄干它。”
  渔夫立刻让所有人都脱下衣服。一团衣服球了,再裹些草,潜水下去。果真有个水洞,他把它严严地堵实。
  他们拼上劲儿泼水。眼见着水潭里的水一分分减少。半个钟头过去,潭中黑鱼像米饭一样浓稠,不断碰撞他们的腿,发出“吱吱”叫声。这些鱼又黑又亮,肥硕得很。渔夫提出一尾,看它在眼前挣扎,又抛给岸上的老人。
  就在他们伸出捞斗往外捞鱼时,突然听到一阵隆隆的声音,像闷雷一样在地下抖动。渔夫呆住了。这样响了一会儿,突然“嗡隆”一声,从那个堵住的水洞喷射出一股水柱,把潭里的人全部击倒了。
  他们哇哇叫着,面无血色,惊慌地从潭里爬出。
  所有的人都呆看着潭里的水慢慢涨起,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几个人就这样怔了一会儿,又恐惧又绝望地离开了……
  就在当天晚上,老人在梦中又一次见到了那个水淋淋的男人。他的衣服还像过去那样明亮和滑腻,站在那儿,鼓鼓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一点儿温和的神情。他定定地注视老人:
  “你劝阻不了他们也就是了;你不该给他们出这么恶的主意。
  你是个没良心的人,你为了一点点好处,就要卖了我们整个家族,你不得好报。”
  他说完就消失在夜色里。
  老人出了一身冷汗,坐起来,见老伴已经在那儿发呆了。
  老伴说,她也梦见了那个水淋淋的老者。
  第二天早晨,他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黑水潭。到了岸边,他们发现水潭里异常平静。潭里波澜不惊,没有几条鱼。再看看,岸上有一些水珠,还有一条小鱼干死在地上……他们就沿着这水迹走去,一直翻过了沙岭……这个水族在绝望和慌乱中连夜迁徙了。两个人向着它们迁徙的方向追了老远,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地的水珠儿,偶尔还有遗落的几尾小鱼……
  半年之后,两个老人衰弱下来,再不久就病倒了。后来他们一块儿死在了小屋里。有人发现他们,就把他们葬在水潭旁的沙岭上。
  黑水潭里还有几尾小鱼,大概是那个家族遗留下来的。它们在这儿繁衍着,总算没有断根。
  这个传说让我感到惊讶和惧怕。我再回头看这水潭时,就有点战战兢兢了。潭里那些黑色的小鱼变得无比神圣,我甚至不敢长久地凝视。它们如果有记忆的话,就会互相叙说以前的那场劫难。而它们到底由于什么缘故遗落在此,又会是一个不解的谜。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传说的缘故,我不记得有人来碰过这个水潭里的黑色小鱼,从没有人在这儿垂钓。也许这些小鱼是那个家族里最没出息的一个分支,因为它们好像总是长不大,也繁衍不多。它们在潭底游动,似乎活得很苦,很寂寞。
  我很少见它们在里面翻腾和蹿跳,而只是轻轻地游动,就像人蹑手蹑脚行走一样。
  这以后再去看沙岭上的两个凸起,就相信那是两个坟堆了,里面埋着两个背信弃义的人。
  我曾经在母亲的措点下,沿着那个水族撤离的方向——据说是从两个坟尖之间穿过——往前寻找它们的踪迹。一路上荒草漫漫,丛林茂密。我只是在这条奇怪的路线上,看到了很多野花。它们香味扑鼻,三三两两盛开在一片绿色里。我甚至觉得那是一些很久以前遗落在草尖的鱼儿,是它们的魂灵变成的。花芯就像鱼的眼睛,又圆又亮。我不敢去折这些野花。
  这条路直指太阳沉落的方向,而那里正是浩瀚的海洋。我心中得出结论:黑水潭里的鱼从那时加入了海洋……
  剩下的一个问题就是,它们最初是从哪儿迁到黑水潭来的?那儿又有一种什么力量驱赶它们呢?那里也曾经发生过一次背叛吗?如果是那样,它们今天会彻底失望的……
  看着这两个被荒草覆盖的坟尖,我心底泛出深深的厌恶和怜惜。这两人直到最后也难以洗掉自己的耻辱。这耻辱太大了。它不仅仅属于他们自己,而多少也属于前前后后、所有在荒原上居住过的人。
  二十年后的秋末,我在旧地寻找那一片红色的野椿树。我渴望在一片银霜上踏着落叶走一会儿。凄冷的秋风吹乱了头发,挡住了眼睛,再也望不见那两个茅草覆盖的坟尖,望不见熟悉的丛林和草地——这里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有一大片发黑的砂土……
  如果是其他人,他将永远也解不开这片黑土之谜。但我会永记它的来由。
  我蹲在这片黑土上,细细地捻着土末。我渴望从土中分离出一点什么……
  这片黑水潭里最后的一些小鱼归于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但我对现代人的仁慈是从不抱奢望的。记得一次路过山区水库,那儿的人竟然使用黄色炸药捕鱼。轰一声闷响之后,无数的鱼翻起白色的鱼肚,浮在水面上。他们只需用一个浅浅的罩网,就把它们收到船舱里去了。
  不过由于那个传说的缘故,由于两个坟尖在那儿耸立着,当年还没人敢染指黑水潭。今天,只要我们活着,那个故事就应该传下去,让那一点点恐惧存留心中。这样对谁都好。
  这片失去了水潭的黑土能断绝一个故事吗?不,它只是暂时地掩埋了。
  我在这儿徘徊,不忍离去。
  黑水潭和黑鱼永远不会从我的心中消失。它们构成了我童年的一部分。那个远离我们的水族,不知现在如何?
  我渴望在梦中与那个水淋淋的男人相会,这当然是非分之念。我们已经永远不值得信任了,它再不属于和我们交谈。
  它与我们已经毫无共同语言了。
  那个清清的黑潭是大地的眸子。我相信在它闪闪发亮的日子,会清晰地看到人世间的一切。在它南边的丛林中有一座小茅屋,那儿也生活着一些漂泊者;他们常常到潭边来徘徊,来寻找……
  我白发苍苍的母亲哪,黑水潭曾经多次映出过您的身影。
  尽管岁月无情地摧残了您的面容,但您还是那么美丽。您要为这个不幸的茅屋操劳;要等待远方那个人……
  您是多么的不幸。您一次又一次到黑水潭边,您来寻找什么?
  我,一个流浪归来的儿子,来寻找什么?寻找什么?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