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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慢下来越慢越好——访思想者张炜

作者:陈洁

  在当代文坛,张炜无疑是既具复杂性又有独特个性的作家,他的作品从未有意识地归属到一些流行的创作中去,他始终带着明显的个人特点去探索属于自己的文学天地。从《古船》到《九月寓言》,他的创作道路的独特性越来越明显。采访张炜是件愉快的事,他那幽默风趣却又清晰、简洁的谈吐使我感觉好像不是在做一次严肃认真的采访,而是朋友间聊天,轻松、随意却又不失思考的深度。
  △去年就听说您打算躲到山里去读一年书,都读了些什么书?有什么感想和收获?
  ○到山里读书,这是一个诱人的好主意。不过还真有这样的山、这样的地方,就在济南郊区。古代和尚他们住到山里,主要就是为了读书。其实如果真是一把读书好手,呆在哪里都读得进。的确,今天用读书抵挡浮躁和流言胡说,不失为上上良策。
  现在西洋的东西处处成了标准,从经济到其它。西洋爱好什么,我们都赶紧学。都说世纪末的这样那样,其实在我们这儿主要是世纪末的窝囊。我更多地读了些中国古代的书。我的体会是,我们得有自己的爱好。我们是所谓的“知青代”,此代以下,恐怕还是盲目信仰国外的多。这真是危险极了。
  百花齐放,儒家最好。不过,这可不是封建王朝手里的儒家。只要是他们的人,都不会理解儒家。儒家治天下的方法比西洋好,更有责任,也更有眼光。西洋,特别是美国那一套,尽管有好有坏,但今天看,总的结果是把人心和地球一块儿搞坏了,而且已经搞得不可收拾。
  △从您的言谈看,您好像不仅仅是作家,倒更像是研究中国思想的思想家。您认为作家和思想家是统一的吗?
  ○我不敢冒充什么思想家。不过我觉得应该是统一的。作家的思想表述形式与学者不一样,作家侧重通过形象、意境来表达,更诗意化。用诗感觉到“思想”要深刻些。作家必须用形象的东西、诗化的东西去逼近、接近他所感悟到的那些思想。之所以不能直说,不仅是为了回避直露的毛病,更重要的是为了能够表述、表达。离开了诗意化的表述不可能达到目的。
  △俄罗斯民族的伟大作家托尔斯泰的作品就渗透着深刻的思想内涵。您希望您的作品也是这样的吗?
  ○所有优秀的作家的作品都是如此。大师们永远让人崇敬。许多人不崇敬他们,可我读他们的书,越来越崇敬。
  △您对自己以前的作品怎么看?这种反思性的总结会影响您以后的创作吗?
  ○似乎写了不少,但总觉得一切刚刚开始。要说的话、要表达的诗意,都刚刚破题。回头看,我喜欢自己的一部长篇,它叫《柏慧》。随着年龄的增大,多写些这样的作品该有多好。它单纯、干净。当然,这也只是对比自己的作品而言。
  △对于《柏慧》一书,众说纷纭,甚至有评论家说它标志着您写作能力的下降。您怎么看?
  ○我,还有它的读者,比那几个所谓的评论家更懂。我记得优秀的评论家认为这部书对于我非常重要。我已经写了二十多年了,应该有基本的鉴别能力。△有人说《柏慧》中的葡萄园是作家的精神栖息地。您不反对吗?
  ○我以前写道:“对于我们而言,山脉和土地是万年不曾更移的背景;我们正被一种永恒所衬托。”就葡萄园来说龙口无边无际,那里就是那样。有人批评《柏慧》,说主人公逃到了葡萄园是一种逃避。怎么能这样说?换个说法呢?葡萄园还是改革的第一线呢。
  △在创作风格和题材等方面,您以后会有所改变吗?
  ○大概会有。可能我会越来越专心于自己所熟悉的东西上面去。现在看有些东西我多么熟悉,可是,原来我并没有好好写出它们。这对我是个遗憾。
  在文学和思想的浪涌里,做一个人就如同做一棵树,根扎得再深也容易摇动。不过,只要根不拔出来就好。一个人在时代浪潮中,潮来了,人有感情,不可能不为时尚所动,有时在时尚中怀疑自己,质询、盼顾,这个过程就像树一样的摇动,但最后还要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像树一样不仅不会死亡,而且还会在风的吹动和梳理下变得更加茂盛。根永远在泥土里,有根就有立场。
  △您认为自己作为作家最突出的特点是什么?您希望自己最终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没有什么太突出的特点。可能我有一点倔犟。这份倔犟其实在暗中保佑我,而不是损伤我,如果我要写作的话。
  我提防在潮流中走向模仿,始终让自己失去原则性。我希望自己能做自立和自为的写作者,进行独自创作并排除外界干扰。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冷静和安静的人,这样的人会有原则和勇气。潮流来了,先是站住。有原则的人才能谦虚,而不是相反。要写作,就必须永远警惕那些“精明”之念,当然也不必装傻。
  现在的钱都从广袤的乡村收到大大小小的城市里去了,以便让城里人“现代”起来,凑近西洋。我以后可能是到被收过的乡村里去。那里的生活更真。真实的生活能教导人,教我们做人真实。多去乡村,并绕开粗鄙的暴发户,谎话就不再信了。
  不去乡村,作家就会变成小孩。作家跟踪所谓“现代化”的高谈阔论没有意思,还不如多想想八亿农民,对于他们的现状,问一句怎么办?
  冷漠无情的荧屏,现代传媒,街头小报,总的看一直是站在诗与真的反面。真正的作家不是偶尔才疏远它们,而是要持久深刻地表达自己的厌恶。
  △我曾经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底层人的艰辛和痛苦令我神醉痴迷。”不知您怎么看?
  ○底层感情,经历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在长期的艺术和思想的探索中,形成一种见解。关心民族的现代化,不能跃过八亿农民。我肯定会关注农村,但不一定直接写农村。我不是简单的文艺服务论者,文学不是简单的服务。对农村的思考推动我的创作,用散文、小说、诗歌等,形式不重要,题材、体裁也不重要。
  △好!我们再看另一个问题。回顾99’文坛,与以前相比有哪些进步和发展?哪些作品比较有影响?哪些方面值得肯定?
  ○我对文坛事情注意不多。感觉上许多作家——我是指优秀的作家,还有许多文化人,与时尚保持了距离——进一步保持距离。一些幼稚浅薄、嘈杂无根的拙劣媒体,简直是与他们处在两个世界,分得更开。这是极好的现象。这是一个时期文化和艺术的进步和成熟。
  △那么,99’文坛还存在哪些不足?21世纪,我们的文学将向何方发展?
  ○在更多的冷静之下,作家对于一些荒谬甚至肮脏的东西的直面性的批判不够。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有更多的大事要做。其实批判正是大事。我也一样,也一直专注于自己的专业和计划。今后,大概文坛上能多一些批判的自觉?说不准。
  △最后,能否谈谈您个人的创作打算?
  ○一直想写一本小书,可惜难以完成。准备了许久,也写了许多片断,但是要通下来就得花费许多时间。大概还得两年吧。我平时要不断地写许多片断,让它们存在手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其实我一直处于阅读和准备之中。我总是要写作。尽管感觉上有无数的东西要写,但还是要沉下心,一点一点写。时代太快了,那么,就让我慢下来,差不多是越慢越好。
  (此文原载于《中华读书报》1999.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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