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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




  真正的作家天生应该是个水手。这使我们想到了写出《白鲸》的麦尔维尔,还有搏击在密西西比河上的马克·吐温,以及那个硬汉杰克·伦敦……他们都有过水手生涯,一生都在生活的激流中搏斗。
  长长的流浪,无边的海洋或漫漫的大河,水声,涛涌,遇险与生还。这一切都与文学的壮丽、传奇的声响交融在一起,难分难解。
  作家是思想者、记录者,也是个浪漫的儿子。他天生应该是长于行动的人,而不仅是思想,是精神的漫游;即便躯体也要在这无边无际的世界上流荡才好,让冰凉的水流冲洗他,直到拍击冲刷出那难忍的欢乐和痛苦的歌声。
  真正有个水手名份的总是极少数。可是他们要有水手的实质,有那样的情怀和向往。不然,即便真的吃过甲板上的饭水,也不过是个乘船的人,改变不了骨子里的平庸气、小地方人的偏狭嫉恨。人一生下来就脚踏着一块甲板,区别是有人能迎着风浪始终站立;而有人不得不跃下,四肢并用。
  这块陆地眼下已是从未有过的颠簸和摇动,随时都会在击打挤压下碎裂。人哪,甲板上的人哪,不要因恐惧而逃遁,不要呻吟和出卖,不要背叛,不要放弃。同舟共济吧,生存着,互助着,同情着,英勇着。
  水手啊,人类的水手。
  水手护住了女人和儿童,护住了所有的母亲和未来的母亲。他们为孩子揩去泪痕,为老人披上寒衣。这艘拥挤的船已不堪重负,龙骨发出了格格响声。水手坚持着,准备着。他们默默自勉,那一刻来临时,他们将奋不顾身。
  是的,那些险奇的经历也许常常是止于幻想。这样也热血奔流。到遥远的地平线的那一端,把挚爱的生命系到纤若发丝的什么上,让其颤抖和惊惧。生命在这一刻变得光焰四射,璀璨绚烂了。疯狂的浪涛拍过来吧,拍到胸膛上、脸上,把桅杆打折吧。
  世界变大的一刻,人就变小了。不再为一己的荣辱而惴惴,不再为眼前的虚幻而激越。真实的存在、揪心的痛楚,这些都要伸手抓住。要有勇气面对它们。它们是我们自己、是我们的。我们也会化为它们。从这一刻开始就学会了藐视,学会了嘲笑,学会了安定。
  在浩淼的水波面前,人还剩下了什么?
  剩下了知性和自尊。那就紧紧地拥有它吧。
  人如果失去了它,就将一无所有。无限的大对无限的小,无限的沉默对无限的喧哗。这种尴尬让一个人感到了,他才能开始告别童稚状态。
  作家处于童稚状态是可怕的,也很可惜。这种“童稚”绝没有真正儿童的可爱。这是不堪一击的软弱和浅薄无知,是人类甲板上的多余人。
  被腥风苦雨洗刷过,踏上岸,大地也在摇动。真正的水手四处张望,寻觅自己的故园。到处都是一片汹涌,是呼叫和啸动,是未知的深度和难测的定数。
  人的命运之河,曲折之水。人能够感知的有多少?目击的有多少?真实记录的又有多少?作家,像水手一样的作家啊,他们手中握住的不是一支笔,而是命运的桅杆。
  桅杆被打碎的那一天,会化为屑沫飘动。但总有一支迎着潮涌挺立的桅,它将驶向地平线,在永恒的太阳下闪出金色。人的光荣凝聚在上边,人的尊严也凝聚在上边。
  水手啊,人类的水手。


  当过水手的人不一定能完成那个向往:一位作家。而真正的作家的确会拥有水手的性质。在这个狂想和梦呓交织的嘈杂世界上,各种垃圾正铺天盖地地堆积。
  可是水流仍旧像世纪之初、或更遥远的记忆中的时世一样,滔滔不绝。水流就这样平淡无奇地冲去了垃圾。水是洁净的、温柔的,也是无情的。在这世纪之水的分扯之下,什么都分崩离析了,只留下了一个个属于水手的岛屿。
  它们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天上的浮云与之对应。
  水手啊,人类的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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