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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崖底人日月难捱之时,县城吕祖庙者道已替知县王大老爷选定了黄道吉日。开化寺主持不甘后人,祈雨大法会规模空前。王大人亲赴藏山大王庙祭祀乞雨,大法会由寺内坐祈改为游行祈祷。僧道两界士绅名流都来参与盛事。
  清晨时分,号炮三响。知县大人出城,祈雨队伍沿官道迤逦向北进发。二人抬的铜锣开道,旗牌执事肃静回避庄严跟进。大人不乘官轿,与民同甘苦乐,脚蹬草鞋,头着柳条遮阳,一路步行。士绅名流也都一例装扮,簇拥于知县身后,徐徐前进。三只香案,青烟袅袅。牲猪酹羊,供品齐全。后边,僧家居左,道家居右。僧钵法锣,合节合拍。道琴萧管,仙乐阵阵。沿途村镇里闾,有士绅人等加入队伍。官道两厢百姓,伏在禾苗地里叩头捣蒜,只敢偷眼观瞧。有无知愚民竟在道旁呆立,不懂回避,被公差鞭子大棍夹头夹脑打得鼠窜狼忙。今番挨打,是被县大老爷的公差打了,许多自豪傲慢心情油然而生。
  老百姓在官道上挨公差责打,有几种情况。本县老爷下来巡察,过路回乡官员排场执事,不懂回避,自然讨打。另有报信驿马,加急公文,挡了马头,打死不论。假如拾得公文,藏匿不报者死罪;老实百姓就在官道边规规矩矩呆立等候。丢失公文的差役返回寻找,取到文书,并不致谢,兜头两马鞭十字披红将那百姓打个皮破血出瘟头瘟脑。这后一种挨打,似不合情理,但出于历来的规矩定例。甚至是一种内涵隐喻的心理游戏:拾了公文上缴,自是沾沾,不免四下传扬,公差失职如此这般。今番做了好事反遭暴打,自认倒霉,便无吹嘘本钱。
  知县王大人上任以来,官声不恶。元为而治,极少扰民花样翻新。有公务下里闾巡视,四人官轿,也不向沿途村庄催伏拉纤。原来,舟船拉纤之外,轿舆亦有拉纤花招。曾有县令沿途派差,纤夫多达16名,扯了一顶轿子,欲要飞上青天。本县虽是小县,当朝退休元老,丁忧州府大员,一样藏龙卧虎。于是有户部尚书一身短打来官道上应差替县令拉纤,那县令只吓得稀屎满裆,八面威风丢了七面以上。
  这位王大人虽本了无为而治哲学,并非不关心民间疾苦,只是有些年龄,有些宦海历练,知道无为而治胜于欲速不达高于拔苗助长。今年春夏以来,连续荒旱,民心已是惶惶。故有亲自祭祀乞雨一项举动。祈雨是否灵验?王大人居官多处,知道各地气候不同,比如本县十年九旱,与祈攘其实无干。所以有此举动,却是顺应当地风俗民情,安定人心。
  从县城沿官道北进,30余里有名胜藏山。所谓藏山者,春秋时代有著名赵氏孤儿故事,程婴舍子,杵日舍生,孤儿藏身于此处深山一十五载,方才躲避了仇家好贼屠岸贾追杀,后来昭雪冤案,赵氏复兴。山因而名藏山,历代建有庙宇,祭祀孤儿赵武。人而神,神而灵,灵而异,旱苗得雨,天雷殛恶,许多功德。本地十年九旱,县民乞雨祭祀,规模最为浩大,气氛也极其庄严隆重。
  民间祈禳活动,由纠首出面组织。公祭公拜焚表祷告之后,各村轮流叩拜。三住高香燃尽,另换一轮,名为“跪香”。跪香乞告三日,青天无雨,就搭了神舆抬了赵氏孤儿赵武塑像周游全县,仿佛视察旱情。乡民一律草鞋柳帽,神舆上柳条遮搭凉棚。神驾所到之处,各村各里焚香叩拜,礼敬如仪。兼而备办饭食,供陪驾人员充饥解渴。如此周游巡视三日,进而仍无降雨迹象,百姓便一律扔掉柳帽,将神舆上凉棚也撤了。神仙与人一块儿日头暴晒。再不焚香,亦不祷告,面对枯死禾苗龟裂土地默默周游。乞雨到这光景上,是为“恶乞”。抬舆役夫,护驾民众,嘴唇焦裂,目中喷火,开始吃大户。神要停在哪家,人役便吃光哪家。哪家稍有怠慢,百姓借神仙威风。轿杠旗杆打将进去,玉石俱焚。天灾于是激成民变。县大老爷官星不旺,卷包走人。
  知县王大人初来任上,走访士绅,己全面了解本地民情风俗。所以有亲自祭祀藏山大王与民共同祈雨一项举措。为后任官员开一个先河,树一个榜样。老百姓连伸拇指,高呼青天。
  具体祈祷祭拜过程,自然比民间纠首组织更为隆重肃穆。当夜,县令在庙宇知客堂歇息了。第二天,留下全副执事,如同亲在现场继续乞雨。钱粮师爷为首,率领众士绅轮流祭拜。工大人便衣小轿,只带了贴身精健差役回城。新任州官胡大人传话讲近日要到县里考察旱情,须得安排接待事宜。
  官道一路向南,正迎了日头。轿中倒也凉快,轿夫们步履如飞,轿帘扇动又有微风。只是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天雨何时肯来?王大人心中未免几丝忧虑。正忧国忧民,忧雨忧风,官轿速度乍然慢了下来。只道轿夫要解手,要擦汗,要喘息片刻。王大人体悯下人,也不催问。贴身健仆在轿帘边轻声禀报,说官道当央有人挡路,似要告状喊冤情状。
  历朝律令,民众有申冤告状权利,官员有审理案状职责。民不告而官不究,民众告诉官员不予究理是为失职。渠道阻隔,民众冤情不能顺利呈递有司,是为吏治昏庸。既有正常渠道呈递诉状,拦轿喊冤便有哗众取宠败坏官声之嫌。况且,阻拦公务,冲撞执事,已属有罪。胆敢拦轿,不由分说,先打40大板。于是形成某种制约,非有血海深仇天大冤屈没人肯挨这40大板子。
  仆役禀报当儿,王大人也挑开帘隙观看了。黄漫漫爆土生烟官道上,正当央跪了一条汉子。轿子且走且近,婺汉子已叩头如捣蒜,作揖胜似摇辘轳。口中号叫冤枉,一声高于一声。
  这人正是红崖底村民赵二。
  原来知县大人亲自祈雨,人夫执事声势浩大,沿途村民已如雷贯耳。赵二听说了,一早出沟来,在官道上朝北逡巡。或者遇到大人回城,或者竟直上藏山庙祈雨现场喊冤。远远认出官轿,因而当道跪了。
  祈雨盛事非常时日,王大人格外注意民心民情。停了轿子,着贴身上前问话。
  阻拦官轿是何道理?
  小民冤枉,要告状!
  可有状纸?
  小民没有。
  没有状纸,胆敢拦轿声称告状!分明搅扰官务。蔑视官威!
  小民目不识丁,不会写状。不识字的穷汉就该冤枉死吗?
  伶牙俐齿,看不出倒有些辩才。这样角色扮了戏文好看,官家却是不喜欢。听口齿,看眉目,多半不是良善之辈。王大人自然也不会以貌取人,先入为主。叫贴身吩咐说人跟在轿后回城,暂不责打询问。
  进了县衙,轿子左拐,歇轿挑帘,大人在大堂一侧回后院沐浴更衣去了。赵二却被领了右拐,进了大堂东侧一个偏院。交由刑名师爷先来问话。
  师爷听知是官道上拦轿喊冤,随大人到任以来尚属首例。大人带回县衙,又不曾责打,因而好生询问。
  赵二讲话难免颠三倒四,脉络不明,主次不分,枝节横生,啰嗦重复。刑名师爷已笔录整理出来,条理分明。念与赵二听,看是否有出入。
  一告结发妻子赵胡氏死因不明;因曾与张才殴斗,怀疑被张才谋杀。
  二告张才母子合谋讹赖;张才指使母亲张杨氏投窑自尽于赵二庭院,至今不肯领尸发丧,腐臭尸解。
  三告红崖底十八间间长及苌池里里正处事不公;发妻死因不明,强令领尸埋葬;里正并派杂役私设公堂,严刑拷吊,手腕足拐绑伤为证。
  赵二连连叩头毕,感谢不尽。师爷令他按了手印,叫他大致背诵熟练。太爷问案时,免再啰嗦不清。这张纸就作为口述诉之笔录存档。
  赵二被问话完毕,县衙内自然不许随便走动。放出衙外,又恐太爷间案,师爷着下人暂时羁押,供以饭食。待到午后,知道太爷歇息好了,师爷才过来拜见。询问些祈雨盛况,关心过大人劳顿,然后才将赵二口诉冤枉禀报。
  王大人沉吟半晌,先要倾听师爷有何见解。
  刑名师爷熟谙刑律,跟随太爷多年,配合默契,深知太爷居官最为爱民,官声一向重如性命。便毫无虚与委蛇客套周旋。扎扎实实讲了几款。
  王大人点头称是。事不宜迟,当下有劳刑名师爷立即带人下去。请苌池乡里正侯爷明日务须上县衙来议事;红崖底十八闾闾长及张才分别传带上县问话。
  闾长侯爷因藏山庙在本乡地面,历年县民祈雨活动少不了费心费力安排提供支持,今番知县大人亲自主持祈禳,更不敢掉以轻心。乡里杂役,本家丁壮都随了在庙上支应接待。虽劳碌不堪,但祈雨是一项功德事儿,也就胜任愉快,乐在其中。刑名师爷突然赶来,已是晚饭时分,说是知县大人有请。原来那赵二竟将自己一并告官了。脸于陡然没了笑容,喊那几名杂役来问。尔等讲过赵二张才答允回村安葬尸首,如令出现这样事体,真正出乎预料。尔等怎样办事,真正恼煞人也。
  师爷劝勉一番,细问许多前因后果。然后,请侯爷派手下杂役带领县衙公差连夜进红崖底山沟传带有关人等。
  公差点了灯笼,赫然映出“盂县正堂”官版大字。乡里杂役狐假虎威,奋勇争先。呜呼呐喊先闯到十八闾闾长门下,传话于明日一早到县衙回话。再由闾长带领指认,包抄迂回,来带张才。
  灯光映照,张才大门上一具吊尸已然眼珠朽烂,鼻塌齿露,纷乱长发上疙瘩连串屋集无数蛆虫,半遮半掩了一只骷髅头。公差自然掩口缩首,乡里杂役们也不肯走大门,越墙进院,抓拿张才。这厢却扑一个空,闾长忙又带领众人奔向赵家大院。这儿院门大敞,当院横了一块门板,也停一具尸首,公差们就不肯进前细看,杂役们进院搜寻,屋檐下台阶上终于抓到了张才。后生白日上地,夜里来照看母亲尸身,想必劳累已甚,正裹了件棉袍呼呼大睡。
  带人拿人虽有不同,但带人走失亦是失职。公差们就将张才铁索锁了脖颈。张才睡梦中醒来,几乎以为是阴间鬼卒索命,惊恐万状。闾长忙告他知晓,是赵二将大家一并告官了。张才这才全然醒来。一旦醒来,虽不曾见过如此阵势,也再无惧色。母亲因了赵二仇人,命丧黄泉,张才一腔怒恨不知如何发泄。恶人反倒先告状!见官便见官,讲一个公理,讨一个公王。
  铁索锁勒,仍挣扎着向母亲尸体叩一个头。出大门时还回头大声嘶喊:
  妈!我去陪仇人打官司了,谁照看你呀!
  闾长不由眼圈发涩。怜人自怜,杀才赵二要怎样苦害大伙。而刚才漆黑寂静的村街上,已站立不少村民。赌鬼们原以为官差抓赌,跳萝卜窖,钻水王,屁滚尿流,这时也好人似的来当观众。
  官差高举的皮纸灯笼冉冉远去,渐渐隐没在山王拐弯处。红崖底却几乎家家户户窗纸放亮,都掌灯起炕,衔头交谈,串门议论,夹以狗吠驴呜,彻夜不丁
  到底动了官司!
  或许县大老爷明镜高悬,能尽快处置了这两具尸首。救生灵于水火,拔民众出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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