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引子


  不知大明律或者大清律是否果然列有那样的刑法条款,在我自幼耳熟能详几代老人言之凿凿的那个传说中,最后赵二毙命,拜领的就是那样一种奇妙的刑法。那刑法初听匪夷所思,略想则科学合理。施行起来不只简便,而且文雅,十分的皇恩浩荡。
  具体说来,就是行刑人连续向人犯面部甩搭七张醮水麻纸。稀湿而柔软的麻纸于是劈头盖脸封堵了人犯的口鼻,并连鼻凹口角任何缝隙阻塞无遗。中国造纸术冠绝全球,以柔克刚的哲学也古奥悠久,七张纸取人性命,显出了某种高级智商和文化意味,何况又节约能源。这不能不说是皇恩,而皇恩更其浩荡者,那刑律格外网开一面:人犯假如福大命大,领受了兜头七张湿麻纸,竟然不死,便也不再浪费第八张,允其活命。
  但纸张数量所以定于七,大约建立在千百次试验的科学基础上。除了天生异秉或有特异功能辟谷绝息土遁水遁长生不死者外,凡夫俗子血肉之躯多半消受不起那个六字,固然,这刑律也颇多漏洞,或者就是司法机关成心给自己的干部员工留下的空隙。麻纸质量如何,水浸程度怎样,甩搭力量速度以及时间隔断,中间技术性极强,可操作性颇大。人犯与行刑者相互达成某种共识,花钱可以买到技术,也就是说银子能够创造新的生命,如此,衙门里吃这碗饭的顺便搞一一点创收,即或不能先富起来,至少温饱有余。加之救人性命,造了七级浮屠。
  然而,赵二到底毙命于斯了。
  在经受过无数酷刑之后,他终于没能经受住这七张麻纸。他只在刑杠上照例疯狂地扭动被缚的身躯,被封堵了出路的肺部发出过一阵老牛似的闷叫,喷吐的血沫渐渐染透了那七张麻纸。那纸面上俨然就涸出一幅现代派的绘画作品来。前现代水准,中国特色。
  赵二也许并不知道,他最后所以享受到了那七张脉纸,是因为另有一张麻纸起了关键的推动作用。婺是大姓张家几十户的户主签了名或按了手印的一张证明文书。因为这张文书,打了经年从县衙一直打上京都刑部的这场官司才终于结案。打官司的两造,赵二毙命,张才逃生,放还原籍。余情不再下问。
  依赵二的脾性,原拟与张才拼个鱼死网破,这样的终局有违他的初衷。他必是怀了仇恨怨忿与诅咒死去,决不忏悔,决不饶恕。
  但赵二在七张麻纸短暂而漫长的窒息而死的过程中,难道不会在脑海中闪现他妻子和张才的母亲两条生命暴死的那个血色清晨吗?假如他在死亡的瞬间忆起妻子暴死后可怕的面孔,他会为此有所灵魂颤栗吗?
  这种颤栗却真实地存在,从大明末年或大清初年就梦魔似地笼罩在拥有过那个血晨的偏僻的山村。
  生命在死去后赢得永生。
  恐怖的血映红了每一个清晨。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