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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分居


  这一年来,成敏那武媚娘的雄心大大受挫了。
  去年八月从北戴河回来,她和叶为一吵了一架。可那不怪她,那是叶子在挑唆。但万没想到的是叶为一真的收回了家庭财权。发九月份工资时,叶为一一分没给她。那天吃早饭,炊事员一如既往找“成阿姨”要买菜钱,叶为一却在一边说:“以后找我就是了。”成敏一听,顿时拉下脸来,但叶为一不予理睬。不久,成敏发现,公务员、司机乃至于秘书都在窃窃欢喜。他们对她怠慢了:公务员不再像过去那样忙里忙外,司机不再像过去那样好招呼,炊事员再不按她的食谱做饭——叶家的秩序又复辟到周欣时代,她那些规章制度又无人理睬了。
  她很恼火,甚至感到了莫大的羞辱。她几次指桑骂槐,借题发作,可叶为一根本不反应。仔细想想也后悔,她是太顾及成洪,高兴得太早,结果大意失荆州了,乐极生悲了。可她又不甘心,又想着有一天一定再把财权夺回来,于是每天对叶为一赔笑脸。但叶为一还是不反应,她干脆来个以牙还牙,叶为一和她讲话,她存心不搭腔,睡觉的时候,故意背冲他。谁知叶为一还不反应。她气得终于来了个绝的——突然搬到儿子屋里搭张单人床住下了。令她失望的是,叶为一居然没事人似的。看那样子他一个人睡倒更开心。成洪上大学,星期六才回家。儿子回来了,她拉着儿子的手叹息,目不转睛地打量儿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成洪问她:“妈,你怎么啦?你们吵架啦?”她摇摇头:“好好读你的书。我什么都好。”成洪也不多间,星期一又走了,又只剩下她和这老东西周旋了。
  她进退失据了。以后再找什么理由结束这种冷战状态,搬回去与他和好或者与他大吵呢?
  她累了。她甚至不想再夺回什么家庭财权了。
  这里是地狱。是巴金写的高公馆。我的精力不值当花在这里。她自我解嘲道。倒是叶子有时回来,像昏暗中蓦然闪出的一缕阳光,使她感受到一种新鲜气息。
  叶子自叶芽去了大别山,自己办起了歌舞厅,回来看望叶为一的次数多起来。她给叶为一带来正宗的金利来衬衣、正宗的皮尔·卡丹西服,带来日本原装的索尼遥控彩电和山水音响。但叶为一从来不动。叶子几次邀请叶为一去她的娑娑歌舞厅唱卡拉OK:“爸,去开开眼界嘛,玩玩高消费嘛。”但叶为一一次也没去。有一次,成敏听见叶子要叶为一去广州住白天鹅宾馆的总统套间:“我请客,爸,你也享受享受总统待遇,革命革了一辈子了,月工资还抵不上一个大款一顿饭的花销,真没劲。”可叶为一还是不领情:“人各有志。我这一辈子就是喜欢工作,对享受从来没兴趣,什么人他喜欢享受,喜欢摆阔,叫他搞去吧,我不害红眼病。”
  “真没劲!”成敏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她发现,叶子听见了,并冲她笑。
  她突然想和叶子好好聊聊。她觉得她和叶子说不定是一类人,只要真正谈开了是会合得来的。“叶子你真漂亮!”“叶子你开车的样子真帅!”她终于近乎阿谀般地去接近叶子。可叶子回答:“我有什么漂亮的,不过比起半老徐娘青春点儿。”
  她一听,又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犯贱。
  叶子怎么可能和你成为朋友呢?她只不过有钱了,气顺了,派头大了,开始用一种悲悯的心看待所有的人,回家来对你也懒得骂了而已。本来嘛,人家眼看就是大富豪大企业家了,哪能还那么小家子气为一根葱一棵蒜一块肉在家里大打出手?可要她对你好是不可能的,她这辈子不会修炼到那个份儿上。你不见她从不给你任何礼物,只是故意在你面前显示一掷千金的派头,展示送给父亲的高档礼品吗?没准她心里想:叫这臭婆娘馋得两眼滴血才好呢!哼,这是就叶家人的德行!
  叶芽从大别山回来的第一天,她猛一见叶芽,感觉叶芽变得宽厚了许多,朴实了许多。她突然又想和叶芽沟通一下。她主动同叶芽打招呼,谁知叶芽只哼了一声,然后他们仨就亲密得不行存心做给她看。叶芽比叶子好不到哪去,只有更高傲,更阴!
  她将心血和精力都放在医院里,尽量早早出去,晚晚归家,少见叶家父女。
  可这是退让,是投降啊!有时,她又会这样对自己说。你在外面一向是所向无敌的,真的,在医院里你就是武则天,就是贾母。可为什么在叶家,你弄得赵姨娘似的?但是,怎么办才好呢?处理叶家事务根本没逻辑可循,怎么干也是猪八戒照镜子!

  成敏在家里的苦恼终于从事业上得到了补偿。九月初,兴兴医院流传已久的成敏要当院长的消息变成了事实。接到院长任命,成敏忍不住躲在屋里大哭一场。想到自己几年的努力终见成果,不觉感慨万端;又想到这一年来夫妻关系冷漠,不觉恨上心头;又想想叶为一居然没当上政委,还不如她,又有些幸灾乐祸:叫他目空一切!但转而又想,军队快授衔了,据说叶为一这次不会下台,下台的老红军和“三八式”都已经被授于红星勋章或自由独立勋章了,叶为一可能还有戏唱。何不趁此当上院长的喜庆之机试试再向叶家进攻一次呢?
  这天下班回到家里,成敏显出了少见的温柔,仿佛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心,她犹疑着坐在叶为一身边的沙发上,语调怯怯的,带着明显的试探:“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当院长了。”
  “哦?”叶为一看看她,眼里似乎闪过一个笑意,“那应该祝贺你啊。”
  “谢谢你,”成敏的大眼睛眨了眨,高颧骨动了动,“当了院长,责任就不一样了,医院里都是些人命关天的事,我想同你商量一下,你看我是不是搬到医院里住一段?”
  “唔?”叶为一又看了看成敏,点点头,“好嘛,这样更有利于工作嘛。”
  成敏一听,心凉了半截。她这样讲,原本不过想试试叶为一对她的态度。她原以为,叶为一听后一定会说:当了院长也不一定非住到医院去嘛。如果这样,就说明叶为一心里还有她,她就可以趁势更加可怜兮兮地说明住出去的必要性迫切性,说明自己并不想离开家,然后就真的到医院住些日子。她相信,经过一段空间和时间的疏远,叶为一一定会思念她,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亲自接她回来。然后她就可以在这个家里重打锣鼓另开张了。谁知她这是单相思!他竟同意她走!他根本不拿她当一回事!这男人这样无情无义啊!这老东西真正可恶透顶啦!
  她脸一拉,突然想大发作,但她把嘴唇咬了又咬,终于忍住了:“那就这么定了吧,我收拾收拾就住到医院去。”
  “这两天就走吗?”只见叶为一扭过脸问。
  “你看呢?”成敏那失望的心中又升起一线希望。
  “我叫公务员帮你收拾收拾。”
  成敏的心沉到底了:“不用了。”
  成敏说完径自去叶为一卧室收拾行装,叶为一不觉和公务员一道跟过去。这时,叶芽下班回来了,听见父亲卧室动静很大,心生疑虑,便走进去。只见成敏正在翻箱倒柜,她问父亲:“怎么,她要搬家?”
  成敏一见叶芽,突然眼泪汪汪的:“叶芽,我,准备搬到医院住些日子。”
  “哦,”叶芽冷冷的,“用我帮忙吗?”
  成敏刚想说什么,只听叶为一说:“叶芽,你快吃饭去。有小李在这里就行了。”
  成敏刚刚涌起的伤感消失了,望着叶芽离去的背影,她终于意识到,要想真正进入这个家庭,或者反过来,要想按照她成敏的面貌来改造这个家庭,都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是一种“阶级对立”。她终于悟出来了。真的,假如可以借用“阶级对立”这个名词的话。叶家人对她的抵触是本质上的,是无法改变的,就像资本家之与工人,贵族之与平民。他们其间某种根深蒂固的东西就像空气一样弥散于叶家的随时随处,无法消除。
  这个想法令成敏吃惊,令成敏愤怒,也令她深感失望。还枉费什么心机跟他们藏猫猫呢,还不速速搬走!惹不起他们,还躲不起吗?走!就是为了这分自尊自爱,你也要走!
  成敏没用叶为一的车。三天后,她从医院弄了辆车来,将行李铺盖搬到医院去了。她在医院搞了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又从老家找来一个六十岁的亲戚为她料理家务。自称这样做是为了工作,于是医院上下对她口碑更佳了。

  军队终于实行军衔制了。叶为一被授予中将军衔,同极少数年龄、资历比他更者或与他相仿的老军人一道,与一群后起之秀一起,成为新中国的第二代将军。
  成敏是从一个老熟人的祝贺电话里得到这一消息的。她刚一听还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待寻思过来后,心头一阵阵酸甜苦辣,简直是打碎了五味瓶。想想叶为一也不简单,还真当了中将。他那个资历那个年龄被留下来授衔的简直屈指可数呢。可惜人家中了头彩,你倒搬走了。你也太背时了吧?你找了两个丈夫,为什么都搞不好关系呢?她有些伤感,突然想晚上回家去看看叶为一,可又一想,授衔这样的大事,叶为一连个电话都没打来,你死乞白赖去看他个什么劲?不过,也说不定,一会儿他就给你打电话了呢?那就等一等……
  但她终于没有等到叶为一的电话。
  因为叶为一压根没想给任何人打这样的电话。他只是十分感慨地对于秘书说:“于秘书啊,你看我像不像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于秘书很认真地回答:“首长,哪里话!你能做到这样,更说明你不可缺啊。”
  叶为一轻轻一笑:“那有什么人是不可缺的?依我看,少了谁,地球都照样转。”
  “那是极而言之。”于秘书说,“相对而言,少了有些人,局势就是大不一样。”
  叶为一不再说什么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成敏当院长了,前不久搬到医院去住了,说是为了工作。我同意。唔,她已经搬走了。”
  于秘书一听,愣了片刻:“首长,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据我所知,有些首长就是因为找了年轻老婆,老夫少妻,那种年轻老婆搞搞就要搬出去住。叫作名义夫妻、政治夫妻。”
  叶为一的脸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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