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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代理政委


  许政委病了。
  许政委是个公认的好政委,他记忆力惊人,处理问题干练,善于团结一班人一道工作,而且写得一手好楷书。接触过他的人,无论如何想象不出他其实只念过一年半私塾——中国革命战争的疾风暴雨把一批原本很平常的农民造就成了了不起的将军。
  现在,他得了重病,也许他从此再也不能工作了。
  叶为一心里很难过。许政委刚调来时,他曾有过想法,但和许政委共事这几年,他越来越服气,越来越觉得许政委有很多值得他学习的地方。为了同许政委好好聊聊,他特意找了个不准探视的下午,来到高干病房。
  许政委正靠在病床上听收音机,见叶为一来了,立即高兴地欠起身子:“老叶,你真行,今天敢跑来。”
  “探视时间看你的人太多,讲话不方便。”叶为一坐在许政委床边的沙发上,“政委还好吧?”
  “病恐怕是难好了。”许政委挥一挥黄白消瘦的手,“不过我想得开。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也过七十的人了,算高寿啦。跟我一起参军的一个堂兄,过草地的时候就死了,饿死的,死的时候刚二十岁,就死在我怀里。”
  许夫人端来了茶:“叶副政委,喝茶。”她又转向丈夫,“多讲点高兴的事嘛,不要成天死呀死的。”说完又忙活去了。
  许政委的脸上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她就怕我死。”
  叶为一说:“政委,现在医疗条件好,你的病一定能治好。要有信心。”
  “谢谢你安慰我。”许政委揶揄地笑笑,“我这个人,是个百分之百的唯物主义者。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其实死有好处。你想,我们这批老红军几十年来一直压着你们这批三八式,我们不下来,你们怎么上得去?”
  “我们大家对红军干部向来有一种特别的尊重。”
  “各有所长。你的才能我就不具备。”许政委又笑笑,“我来的第一天,就强调我是来过渡的。现在正好病了,正好由你们来干,不要把你们耽误得老了,干不成了。”
  叶为一不觉眼睛发涩,来看望许政委,他曾想过许多安慰话,可现在,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我们这批老红军已经进入死亡高峰期啦,”只见许政委掰着手指,轻松地说,“十个元帅只剩了两个,十个大将只剩了三个,你说我要不要紧跟?再过五年,我们这批五五年授衔的将军能剩下十分之一、二就不错啦。老叶啊,好好干,未来是你们的。我们这个军队,还等着你们挑重担呢。”
  叶为一低下头来:“政委,住在医院里,你要多休息。”
  “哎,讲讲心里痛快。”许政委沉吟片刻,又说,“我已经向上面推荐你接班了。”
  叶为一看了许政委一眼,许政委的表情是那样坦然、平静。只听得许政委又说:“你有能力,思想意识也好,就是注意有时候不要书生气。人啊,难得全面,读书少的,吃读书少的苦,读书多的,偏偏吃读书多的亏……这几天我再三考虑了,你去年就提出要开师以上政工干部会议,我看现在你就着手先抓这个会议,是不是考虑搞几个典型来现身说法,你看看还有什么高招。干部调配要抓紧,那几个明显不称职的要尽快调换,优秀的,要让他们尽快上来……”许政委沉吟片刻,又说,“老叶啊,不瞒你说,这两年,我越来越感到形势发展太快了,有些事情我理解起来很吃力,老啦,跟不上趟啦。确实该让年轻的干啦。”
  叶为一有些激动地靠近许政委:“政委,你放心养病,我们都会尽最大的努力工作的,我们盼你早日回来掌舵。”
  “不要盼我,要想着你自己掌舵。”许政委说,“军队建设面临着许多新问题,你要研究,看准的,要敢于向上反映。”
  “我一定。”叶为一回答。
  许夫人过来了:“你看看,又是谈工作。叶副政委,我们老许是忙惯啦。叫他休息就是难。”
  “对,政委要多休息。”叶为一有些抱歉地看看许夫人,又转向许政委,“政委,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忙什么,再坐一会,今天反正没什么检查治疗。”
  “我还是走吧。今天本来就不准探视的。政委,我下次再来看你。”
  “好吧,”许政委不再强求,“有时间多来啊。”他伸出手来。
  叶为一握着许政委枯黄冰冷的手,不觉一阵酸楚:“政委,你一定好好休息。”他又说了一遍。
  走出许政委的病房,叶为一的心情依旧沉重。人呐,就这样说病就病,说老就老了?
  “叶叔叔!”叶为一好像听见有人叫他,“叶叔叔!”
  叶为一站住了,一个护士从后面过来,叶为一定睛一看:“哟,是康冰!”
  “叶叔叔!”康冰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你怎么来啦?”
  “我来看许政委。”
  “今天不是探视时间。”
  “我已经探视过了,这就走。”叶为一说。
  康冰又是一笑:“我开个玩笑。叶叔叔,你好吗?”
  叶为一垂下了眼帘。“我去年结婚了,也没通知你,很抱歉。”
  “她好不好?”
  “唉,和你妈妈当然无法相比了。”叶为一直率得惊人,“就是生活有个照应吧。有时间你来玩,就看到了。”
  “叶芽好吗?”
  “她……挺好”
  “代我问她好。”
  “好,好。小康,我回去了,欢迎你有空来家里玩。”叶为一突然希望赶快离开。
  康冰送叶为一到电梯口。就在电梯上来的那一刻,叶为一紧紧地握了一下康冰的手。他的眼前,倏地闪过了赵小果面影,一屡深深的忧伤流过他的心田……

  几天之后,张司令宣布,在许政委生病期间,由叶为一代理政委。
  叶为一开始把握全盘工作。按照常委既定的计划,上半年要调整一批中层干部,方案已经基本定了,这件事要干部部门尽快办。此外,就是要尽快召开师以上政工干部会议。许政委生病之后把这个会议交代给叶为一,叶为一理解他的苦心,很感激他,对会议也更加用心。军队政治工作要讨论的问题很多,例如,改革意识与商品意识的异同是什么?关心群众的物质利益与拜金主义的区别在哪里?共产主义理想教育应当分几个层次,目前我们处在哪个层次上?怎样理解军队的正规化与军队的政治、经济、军事三大民主和军政、军民、官兵三个一致的关系?怎样处理政策制度法规和思想工作的关系?军队的思想教育如何实行改革?如何认识和平时期的国防观念?在改革开放中如何加强党风建设等等。叶为一和另一位副政委及政治部主任舒放,一起商讨政工会议的内容、步骤、时间。
  经过一番紧张筹备,政工会议开幕了。会议有三大内容。一是将上述八个问题发给各组讨论,二是安排三个典型在大会上发言,各组根据典型发言结合各单位情况再讨论。三是开“提问会”,大家围绕军队建设问题自由提问,由叶为一解答。
  会议别出心裁的程序引起了与会者极大的热情。
  大会三个典型中,两个讲经验,一个讲教训。这个讲教训的就是三连长赵世才。赵世才已经确定转业,但是,当武军找到他,希望他能在这次会议上做典型发言时,他很痛快地同意了。武军帮他准备了发言稿。赵世才发言说,过去总认为时代变了,军队的老传统过时了,可又不知道新经验是什么,就按自己想的干,结果干成了军阀,越干离现代化正规化越远。这是血的教训。搞好部队建设必须在继承中创造,必须有很高的自身修养。“去年叶副政委下部队时,专门找我这样一个犯错误的连长谈话,为此我三天没合眼。”赵世才的声音发抖了,“我彻底认错了,叶副政委身体力行的,是我军的优良传统!如果叶副政委不找我,或者见面打两巴掌,我是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面貌的。我虽然受了处分,但心服口服。这个处分将鞭策我一生,到了地方上,我要更努力地工作,绝不做辱没军队的事,要让老百姓看看,从军队出来的人,没有一个是孬种!”
  赵世才的发言很受欢迎。分组讨论时,自我批评,找缺点找差距蔚然成风。
  而“提问会”将会议推向了高潮。尤其几个年轻的师级个部,对叶为一慕名已久,却又无缘对话,此时更活跃了。
  “请问叶副政委,你怎样理解战争与和平?”一个年轻军官率先发问。
  “唔,”叶为一想了想,回答说,“人类自进入阶级社会以来,战争与和平就成了永恒的话题。”他那洪亮的声音在会议厅里回响了,“据统计,五千年来,地球上发生过一万四千多场战争,而和平时期累计只有三百年左右。战争比和平成熟得多。这就是世界上总有我们这些军人的原因吧。但历史发展到今天,当人们看到,核武器的发展恰恰限制了核武器的使用,使大战走到了顶点时,人们对和平存在的方式开始了更深层的探讨。中央关于较长时间不会发生大规模的世界战争是有可能的,就是英明的判断。但这不等于说军队就不重要了,相反,一支强大的现代化的精锐部队,正是维护和平、限制战争的重要力量。这就是我们军人今天的使命。”
  气氛热烈了。举手发问者倍增。
  “请问叶副政委,军队的正规化是不是对过去一套的否定?新形势下应当如何宣传我军的历史?”另一位与会者提问。
  “每一项新规定,都是对旧事物的否定。不然还要什么新规定?”叶为一环视会场,嘴角泛起一个微笑,“是的,我们曾以小米加步枪打败了敌人的飞机加大炮,用游击战打败了敌人的正规战。但游击队绝不是军队的方向,游击习气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一百多年前,西班牙的游击队也曾打败了拿破仑,他们坚守这个传统,结果一百多年没有建成一支强大的军队。光荣的历史可以成为前进的动力,也可以成为固步自封的包袱。未来不是历史的复制品。未来是需要创造的。我们宣传我军的光荣历史,侧重点应放在增强军人的荣誉感和责任感,继承其中那些仍然有活力的成分上。而在继承中创新、发展、前进,才是我们的目的。”
  掌声。
  “请问叶副政委,你认为军队改革的关键是什么?阻力何在?”
  叶为一沉思片刻,回答:“我个人认为,关键是体制的改革。体制的改革决定权力分配的形式和内容,决定军事运行机制,决定机构的效率。所以是最关键的。而体制改革的难度,在于能不能容忍撤销或缩小已经赋予的权力,因为权力往往和个人利益直接相关。体制改革的阻力,就从这里产生。”
  “请问叶副政委,你怎么看军人职业化和军队国家化?”
  叶为一看了提问者一眼,回答说:“军人职业化是当代军队的共同发展方向。这是社会分工专门化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军队正规化的重要标准。它的意义在于确定军队的社会角色和军队工作的基本走向。当然,这同我们支援地方救灾抢险并不矛盾。我们是人民军队么。这是两个范畴的问题。军人职业化以后,‘当兵不学军’,‘入伍不从军’,军队干部‘气不顺、心不安、留不住’的现象才有可能根本解决。当然,这需要一个过程。”他停顿了一下,加重口气说,“至于军队国家化,我想至少在相当一个历史时期内,我们这支军队奉行的原则,是党指挥枪。”
  …………
  与会者越来越活跃的提问和叶为一精彩的回答,将人们带进了一个全新的境界里。会议在不知不觉中超越了它自身的形式和内容,喷勃出一种形而上的热力与光彩。一代军人的理想,一代军人对军队建设的热忱和向往,在越来越热烈的问答之间淋漓尽致地流溢,渐渐地演变出一个慷慨激越的旋律,奏成一支气势磅礴的交响曲。它在会场上空久久地回荡,它震撼着与会者的心弦,也震撼着叶为一本人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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