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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再找一个吧


  叶芽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气喘吁吁。她躺在床上,两眼望着白茫茫的天花板,忽然间觉得天底下的一切都没意思透了。什么签名售书!你怎么会去干这种蠢事?你又不想当明星。你又不需要像伏尔泰那样让人追杀又让人山呼万岁!你也没那本事。那为什么去抛头露脸?想出风头?想轰轰烈烈?想一呼百应揭竿而起?傻瓜!好好反省反省吧!不要让世俗的功利挡住了视线!
  她把自己痛骂了一顿,似乎稍微舒服一些,于是又想起了父亲。今天怎么了?为什么同父亲吵成这样?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啊。他现在一定很伤心吧?他上午还特意到书店去看过你。可你,却骂他写的东西没灵魂是垃圾。为什么对他这样凶?他为什么不可以提出不同看法?他难道不是为你好吗?要知道他现在是很孤单的,赵小果刚刚回绝了他……可是,可是……他为什么为什么非要问什么孙束人啊?他不知道这是我最不愿意对任何人谈起的话题吗?他怎么这么傻,非要揭我这块疮疤呢?
  人和人的距离是要界定在一个尺度之内的,一旦超过了,就要翻船了。和父亲乘坐的这条船就这样在辞不及防中翻掉了。要是妈妈在就好了,妈妈是船长,她总是在尽力驾驭着我们的船,她活着的时候,船从来没翻过。可惜妈妈死了。谁去将这条船再翻回来呢?以后我和爸爸还将共同生活在这片大海里,难道是各人抱一块木板在海上飘吗?
  她想去看父亲,但她躺在床上,没有起来。
  和叶芽闹翻了,叶为一很苦恼。他本来想好好和女儿谈一谈,父女之间交流深层次的思想,这是相互信任相互理解的表现。现在看来,叶芽并不能和你沟通。她说你写的是文字垃圾!太狂妄了2你干了一辈子只配写垃圾,她干了几个月倒能写出金子?她以为只有她的书流芳百世?想到这里,叶为一伤心透了。女儿从来没这样轻蔑你。她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厉害?恐怕是中了孙束人的毒了!唉,好端端一个女儿,为什么要抱住那么个可怕的家伙不放呢?……叶子又好久不回家了,不要说对你交心,就连晓塘被抓,还都瞒着你!周欣一死,这个家就散摊子啦。叶为一又一次想到了周欣。如果周欣活着,是绝不会出现这种局面的。周欣是这个家的主心骨,润滑油,缓冲剂,是这个家的交通警,是他多年来之所以能把全副精力用在工作上的得力保障。可现在,一切都乱套了,他就像一座孤零零暴露在山头上的碉堡,任何一个最拙劣的爆破手都能轻而易举将他炸成瓦砾。
  他和叶芽每天早晚都会在饭桌上见面。过去,这是他们相聚的美好时刻,尤其晚饭,叶芽常会拿出些刚给他买来的衣物、食品。他们于是笑着,吃着,在饭桌上聊天,互相推荐一本好书,或者谈论什么社会问题……可现在,饭桌上的相聚变得十分难堪了。叶芽好像好几次要冲他笑,又没笑出来,他呢,也总想和她说点什么,可又说不出什么。两个人次次见面都很尬尴,最后不是沉默,就是以寥寥数语告终。
  沉闷的日子过去了若干,有一天,一个念头从叶为一那纷繁的思绪中火花般凸闪出来:结婚!找对象结婚!是啊,为什么不再找个老婆?那样,生活的格局就会改变,一切就都可能好起来。他想起了于秘书,在西安时,于秘书曾劝要他讲究点实际。说对了。他现在所需要的,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婚姻呢。
  这想法在他心中盘旋了几日,他终于在一天晚上去了潘主任家。
  “小叶啊,好久不见了,你好哇!”潘主任紧紧地握住叶为一的手,两眼闪闪发光,一头白发也闪闪发光。
  “好什么,光棍一条。”叶为一说。
  潘夫人端来了桃子,同叶为一寒喧几句,很礼貌地离开了。
  “小叶啊,”潘主任笑得有些神秘,“我听说你最近去了趟西安。”
  “你什么都知道!”
  “别看我下台了,耳报神多得很,哈哈哈。”潘主任开心地笑起来,“怎么样?有没有好事?”
  叶为一摇摇头。
  “唉,”潘主任叹一口气,“老康那两口子我都熟悉。老康是我们四方面军的嘛。小赵是个好人,老康到最后,又吐又拉,多亏有小赵照顾,弄得干干净净的。小赵有难处,我晓得。小叶啊,党和军队还需要你多干几年,我看你不找她也好。”
  叶为一看潘主任一眼:“你们都是这个看法。”
  “人言可畏嘛,有时候,你长一百张嘴也辩不清。我看你赶快再找一个,心就定了。”
  “是啊,没个老婆有很多麻烦。”叶为一说。
  “那当然。我们这些人,哪个懂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情。怎么样,有没有目标?大家给你介绍那么多,就没一个打动你的?”
  “现在还没有。”
  “那是你不上心,我晓得,你只想小赵了。”潘广寿呷一口茶,“你是美男子大才子嘛,想找你的女人有的是,不像我,老伴死了怕没女人要哩,哈哈哈。小叶,放心大胆地找,眼光不要太高。谁敢说三道四,我来批他!”
  叶为一笑了。
  “不要笑嘛。”潘主任歪着头,“你来我这里的目的不就是想听听我对你找老婆的意见嘛?大胆找吧,我等着喝你的喜酒!”
  “好,好。”叶为一的心感到了温暖。
  “哦,还有,我对小舒也讲了,你那个女婿,要注意来,搞什么名堂!我们是共产党人,家里不能出资本家!我对我的孩子就是这样讲的,当资本家的扫地出门!当卖国贼的扫地出门!我们有责任管好下一代。”
  叶为一点点头:“是啊是啊,我要管好叶子。”
  “还有,叶芽这孩子我最喜欢,可她最近写的东西我怎么看不懂啊?当心来,不要中自由化的毒来!有空我专门同她谈谈。”
  “我和她谈过了,没谈通。”叶为一说。
  “哦?那我试试。”

  从潘主任那里回来,叶为一轻快了许多。是啊,就像老潘说的,再找一个老婆嘛!
  没有多久,在三十岁到六十岁的各色候选人中,叶为一确定了成敏。
  成敏是学医的。叶为一第一次见到她,就颇有好感地想起了医院那枚神圣的红十字。成敏看上去姣好而能干,按介绍人的说法,是个家庭事业两相宜的女人。她会做饭,会缝纫,又是医院的副院长,据说还有发展。成敏因为丈夫有外遇才离婚,她当然会珍惜新的婚姻。接触几次后,叶为一发现成敏特别赞扬改革开放,说明她政治立场坚定,而且,成敏谈论改革开放时,有许多很有见地的想法,说明她思想水平高。再有,成敏年轻,才四十五岁,年轻好啊。

  在对成敏的意向相当明确之后,叶为一将此事告诉了于秘书。
  关于叶为一续弦的事,于秘书再不愿反对了。那次在西安,他曾怀着的极度的忐忑不安之情,关注叶为一和赵小果的动向。在离开西安回北京的火车上,望着叶为一那时而流露的怅惘,他断定,叶为一和赵小果不会结婚了。这使他轻松,也使他对叶为一产生了深深的怜悯。他突然感觉叶为一都六十多了,内心的感情竟是这样真挚。可惜叶为一在这个问题上是不能自由的,因为他不是普通老百姓。于秘书忏悔地想,他今后只有以对叶为一更加体谅的态度,更加周到的服务,来表达他对叶为一的理解之情了。但此刻,听着叶为一对成敏赞许的介绍,他心里又有不安。他沉默了一阵,说:“首长,这事完全由你定,只是,一定要看准噢。而且,要做好叶芽和叶子的工作。”
  叶为一笑笑:“没问题,介绍人很可靠,孩子嘛,我想她们不会反对。”
  “要不要我再作些调查?”于秘书小心翼翼地问。
  “不必啦。”叶为一回答得很干脆。

  当晚,他来到了叶芽的卧室。
  好久没和女儿正经说点什么了。踏进女儿的卧室,似乎还需要点勇气。
  “叶芽!”他叫女儿。
  叶芽正在伏案疾书,抬头见是父亲,有些吃惊。
  叶为一迟疑了一下,说:“有一件事我想同你商量。我想,我还是再找一个吧。”
  叶芽那秀丽的单眼皮眼睛里闪过一个友好的笑意:“再找一个?”
  “这样也像个家。”叶为一坐下来,“我现在已经基本看中一个人,她叫成敏。”他把成敏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什么时候你看看她?”
  “我看不看无所谓,这是你的权利。”
  “你不反对?”
  “潘伯伯找我谈过了。”叶芽很温和。
  “噢?”叶为一松了口气,又感觉有些失落似的。
  “你应当有个伴。”
  “那你,”叶为一犹豫了一下,“告诉叶子一声。”
  叶芽想了想,微微一笑:“好的。”
  “谢谢你,叶芽。”叶为一说。
  叶芽清瘦的脸上滑过一丝伤感:“爸!”
  叶为一看看叶芽,心头一热,鼻子一阵发酸。啊,女儿,我们之间那盏照亮心灵通道的灯又点亮了吗?

  叶芽果然第二天就去找妹妹了。她告诉叶子,父亲找了个对象,叫成敏。叶子一听,眼睛瞪得铜钱大,那模样,就像听说男人也会怀孕。她问叶芽,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叶芽说,刚知道。叶子说,那女人你见过吗?叶芽说,爸让我见,我不想见。叶子说,什么成敏败敏的,才四十五岁就想给我们当妈?美的她!不行!叶芽说,结婚是爸的自由嘛,你发哪门子醋劲啊。叶子说,这个家是妈妈的!不能让她占了!叶芽说,叶子啊,你不是挺现代派的,怎么一点宽容都不懂?叶子更不高兴了,爸让你来当说客啊?他给你什么好处啦?叶芽说,爸爸年纪越来越大了,要不然,以后你天天回来照顾他!叶子一听这话,顿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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