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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麻烦


  叶为一的同僚们每每在他的相貌面前自愧弗如。这种境况类似左拉写的“陪衬人”,只不过叶为一作为陪衬是令别人自惭形秽而已。当我们的故事开始时,他差不多快六十岁了,可依旧身材挺拔,皮肤油亮,黑发浓密。他的前额是那样饱满,眼角几乎没有皱纹。他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女人气——或许这一点正是他最具魅力之处呢。那圆圆大大的双眼皮眼睛,月亮般透着迷蒙与浪漫,那黑色晶亮的眸子,露珠般闪着莫测的光辉。此外,他还有着高高的带着思想家气息的鼻子,有着依旧红润的嘴唇,说真的,他实在是很有派很诱人的。
  你也许以为他这辈子都在养尊处优。其实,真正一辈子养尊处优的人有时反而早衰,就像秋天里水果摊上熟透的柿子,一捏就烂了。叶为一的年轻恰恰在于他为岁月所锻造,恰恰在于他经历了中国历史上几十年的大风大浪。岁月的重锤会将有些人敲砸得创痍遍体,也会将有些人炼打得熠熠生辉。叶为一就属于后者。他原本是北方大城市里一个聪明早慧的中学生,十四岁开始秘密接触学校的地下布尔什维克。在抗日救亡的民族浪潮中,他毅然投笔从戎,把自己的命运同我们民族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从此再也没有分开。
  八十年代初,我们的这位主人公正处于事业的“再度辉煌”期。论“立功”,他已是某大区级单位的副政委,而且,差不多方方面面的舆论都看好他将接政委的班。论“立言”,他的许多文章正被军内外广泛关注,被各家报纸转载,据说他的一些思想观念是很领风气之先的——改革的浪潮给了他又一次机遇,他在做官和做学问间两栖着,在军界和理论界左右逢源着。这样的志得意满在军队高级干部中实在是不多见的呢。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间,在初冬的寒冷中,他兴致勃勃地下部队去了,他要在下面好好果一段时间,调查部队对于否定文化大革命有哪些模糊认识,研究军队政治思想工作的新情况新问题,然后发表新文章,阐述新见解。不料,下去才十天,他就遇到了麻烦:秘书于林告诉他,夫人周欣来电话,说大女儿叶芽已经一个星期没回家了。周欣在电话里火急火燎,没说几句就匆忙挂了机。于秘书只好打电话向政治部副主任舒放询问——舒放就要做叶为一的亲家了,他的大儿子舒晓塘正和叶为一的小女儿叶子打得火热。舒放在电话里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平静,但于秘书很快就听明白,关于叶芽,这两天机关里正传得沸沸扬扬,说她是“三种人”。
  “首长,”于秘书用他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这年头,上个厕所的工夫都会有人搞名堂,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叶为一一直默默地听着于秘书叙说,什么话也不插问,待于秘书说完,过了好一阵,他才说:“谣传就像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我看我回去不回去没什么用处。还有两个团政委要谈话,特务连我一定要去看看,那个指导员不简单,我准备无论如何同他谈一次。”
  “可是……你不回去流言会传得更凶。”
  “那就叫它传。怕什么?‘文革’那些年,什么不传?最后还不是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不能听风就是雨,让那些没原则的东西干扰了大方向。这样吧,我至少忙完了这几件事才能回去。以后,不管谁打电话找我,你就说我不在,你直接处理。”
  于秘书不再说什么了,只顾加紧安排叶为一的工作进程。
  又忙了一个星期,叶为一总算把几件事办完了,他对于秘书说,现在可以考虑返回北京。于秘书一听,赶忙去安排回北京的火车票。

  那些千姿百态的古观象仪终于跃入叶为一的眼帘——火车终于驰近北京站了!叶为一的情绪陡地一振。仿佛有一种永恒的新鲜感,每次外出回京,只要这些古观象仪一跃入眼帘,他就为之一振,就会感到一种奇特的兴奋。为什么总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被那无与伦比的古代文明冲击,增添了从容面对一切困难的勇气,还是因为进北京就意味着接受挑战,而他那迎接挑战的渴望永不会衰竭?
  说真的,这次下部队收获不小,甚至有一种充实了人生的感觉。那些基层干部,那些年轻战士,真是很可爱,有些话真是说得很深刻啊。当然,问题也不少,所以更需要我们努力工作……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同刘政委商量……他的眼前闪出了刘政委那张平和的脸,机关办公大楼那熟悉的走廊、会议厅、办公室……突然,他觉得心口堵了一下,走的时候机关还是一片太平景象,怎么一下子又传起叶芽的事了……叶芽,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叶为一只有叶芽和叶子两个女儿。相比之下,他一向更偏爱叶芽。叶芽有思想,喜读书,是“文革”后第一批参加高考的大学生,考分名列那一届全北京文科考生前几名。在学校,她的成绩非常优秀,毕业后,留校教苏联和东欧史。她善于讲课,对许多史实倒背如流,还总有自己的独特见解。教学之余,她喜欢同学生“对话”,言谈充满机锋,颇令一些学生钦佩。但叶芽的青春年华曾受到过重大创痛,以致于她已经三十一岁了,却连个对象还没找。关于叶芽早年那段令人心惊肉跳的初恋,叶为一和周欣都有所耳闻,却从不敢向女儿证实。有几次,他和周欣的问话都到嘴边了,可女儿高傲的神态和板着的面孔永远在拒绝来自任何方面的任何发问,令他们终于无法吐出与之相关的任何一个字。叶为一判断,现在要是有人说叶芽是“三种人”,起因多半还是那段初恋和由此而来的创伤。那个阴影真的永远抹不去了?当年高考录取时不是已经查清,上面不是都有批示吗?为什么现在又……他几次想和于秘书议论这事,但终于什么也没说。
  火车最终摇晃了一下,总算停稳了。于秘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车窗,在寻找接站的人了。他很快就看见了舒放和政治部另外两个干事,还有叶为一的司机小黄。他连忙探出头大声招呼他们。挂着军牌的一辆红旗和一辆伏尔加已经醒目地停在月台上。瘦瘦高高的舒放穿着整齐的军装,站在车厢前,黝黑的脸膛上一双枣核似的眼睛闪闪发亮。于秘书将行李一一从窗口递出去,然后和叶为一走下火车。舒放机敏地几步迎上去,双手紧紧握住叶为一的右手:“叶副政委,你好哇!”不知为什么,被舒放的手一握,再看一看舒放那老杨树一般的身躯,叶为一就像在攻坚战中猛地发现了增援部队,心情豁然轻松了许多。
  叶为一和舒放同坐在叶为一的红旗车上,于秘书坐在前排司机旁边。舒放说:“小黄,送叶副政委回家。”汽车便驰出了车站。一路上,舒放很轻松地同叶为一寒喧着,天气呀,市场呀,北京的街道呀,说着说着,突然,他在手心上写了一个“刘”字,低声说:“他当然想从外面调个人来。叶芽的事,我看你还是尽力过问一下。”
  叶为一心头一怔。
  舒放又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办的,尽管说。”
  叶为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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