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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进进的父亲赵锡平,是一位相貌漂亮、态度和蔼的将军。他注重仪表,总是把背头梳理得非常精细,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里,时常流露出既威武又温柔的光辉,除了在极少的情况下,他那俊气的脸庞上会忽闪出山区农民粗憨的本相之外,一般来说,他是位非常惹人喜爱的美将军。

  九月初,他作为整党联络组组长来到A城X军种机关。三个月来,他以勤勉的工作态度和稳妥的政策尺度,博得了机关上上下下的一致好评。

  今天——八四年的除夕,他本来情绪颇佳,原打算上午开个联络组碰头会。下午先走访新老司令员、政委和司政后三大部领导。然后,他将在晚饭前宣布放假两天,让组员们好好休息。他自己的节日活动也已经安排好了:他要去周伟成家做客。有四、五个老战友请他呢,但他一如既往地偏爱周伟成这位大知识分子。他还要去参加军人俱乐部的元旦舞会。啊,一想起跳舞,他就兴致勃勃,有些飘飘然。

  可是女儿打乱了他的计划,不,确切地说。是打掉了他好不容易提起来的兴致。

  早上六点多,天还没大亮,赵锡平刚刚起身,按他的老习惯,正在练他的书法“百日功”。

  突然,有人进来了:“哈,爸爸!”

  赵锡平一抬头,万没料到竟是小女儿:“是进进!”

  “爸爸!”女儿放下提包,张开双臂搂住父亲的脖子,在他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下。

  赵锡平的心中,顿时涌出了无际的慈爱:“好啦好啦,进进,怎么从天而降?”他左手拉住女儿的胳膊,右手抚摸着女儿那春风得意,而且实在是集中了他同妻子顾琳的全部优点的脸。

  “我就想突然袭击,好让你高兴高兴。”

  “你不怕找不到?”

  “怎么会了先到机关大院,再打听联络组,钦差大臣,只有你一位。”

  “来休假?”

  “不,来出差。”

  “啊,”赵锡平笑了:单位让她赶在元旦前来出差,不言而喻,是一种照顾。赵锡平对这种照顾非常领情,“出差干什么?”但他转而收敛了笑容,“调查文化大革命的事?”

  “哪里,我们单位让我借你的关系,来搞几个战例资料。”

  “是向我调查?”赵锡平又笑了起来。

  “你也算一个吧。”

  “噢,‘也算一个’,你还看不起我啊?不过,你们领导倒蛮聪明,A城这地方老红军多,你在我这里吃住都方便。喏,洪定国正在写回忆录,我可以给你联系一下;杜忠汉刚回来,他跑了好几个月,把过去打过仗的地方全转遍了,我可以带你去找他;还有凌飞,还有徐昕……熟人多啦……”

  “不过爸爸,最主要的是找许基鑫。”

  “唔?”赵锡平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哪那么容易?”他毫不掩饰自己态度的急转弯,“许司令忙得很,你要见他,首先要同苏立联系,要苏立批准、安排。再说,谁知道他肯不肯见你。”

  “就说你要见他嘛。”女儿说,“我们一起去,你帮助我引出话题。”

  “想得好!”父亲竟毫无兴趣,“你根本不了解情况,许司令最喜欢考问人了……”赵锡平正待说下去,秘书走进来,叫他们去吃早饭。赵锡平松一口气:“快洗洗,吃了早饭再说。对了,今天上午我还有会,下午又要走访。”他终于找到了理由。

  饭后,父女俩一起走出餐厅,女儿几次要重提这事。父亲总是故意打岔。正无奈,忽然,女儿发现一辆“红旗”车停在招待所门口。

  “哟,‘红旗’,爸爸,是来找你的吧?”

  “哪里,”这回,赵锡平立即回答她了,“是我的车嘛,人家专门配我一辆‘红旗’。”

  “这就行了!”女儿眼睛一亮,“我自己去许司令那儿,就坐你这辆‘红旗’去,回来我坐公共汽车。”

  赵锡平无可奈何:“好吧!”

  于是,女儿真的去了。

  于是,整整一个上午,赵锡平心不在焉。

  在碰头会上,他居然两次把话讲错了。他开了一个少有的短会,仅仅一个钟头就宣布会议结束。有位组员在临散会时又提出个什么新问题,要按以往的习惯,他定会耐心地同他探讨,或者延长会议,可这次,他几句话就将那组员打发了事。

  散会后,他立即要秘书把司机找来,当他听说女儿真的进了许家,更是坐立不安。他一会儿去理发,一会儿去逛服务社,一会儿又打电话问有没有好电影……

  午饭前,女儿回来了。

  “怎么样?完成任务了?”他一见女儿就问。

  女儿不说话,脸上也没有笑容。

  “他没同你谈什么吧?”赵锡平的心仿佛顿时踏实了许多,“不那么简单,司令一向架子大得很,你能进去就不错,慢慢来嘛。”

  “哪里,”女儿的声音几乎含着敌意,“他什么都肯讲,他还约我三号再去。”

  “噢?”赵锡平的心又乱起来。

  “爸爸。”啊,女儿的目光是这样的火辣,真叫他难以忍受,“你知不知道许司令二号要请客?”

  “……不太清楚……”

  “你好象根本没见过许司令。”

  “怎么,他问起我了?”

  “真是没见过!”女儿从心底里发出了失望的叹息,“你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胡说八道!”赵锡平听到这话,猛然间一甩头,那漂亮的眼睛里闪出了难堪的愤怒,“胡说八道!走,吃饭去!”

  但他却在饭桌上大倒胃口,只草草地吃了几口火锅,就又回到他的住处。他独自坐在沙发上,目光是那样茫然。“啊,啊,”他在心里叹息,他觉着有一股巨大的浪涛在向他扑来,就要将他的心房吞没。“啊,啊,”他呼救般地解开风纪扣,深深地喘息起来。

  好一阵之后,他才稍稍安定。他闭上眼睛,将头枕在沙发背上。

  几个月来,他拼命工作,除了一个领导者应有的责任心外,他几乎是有意识地希望用工作来调整情绪,来摆脱烦恼。前不久,上面通报表扬了他的工作,还转发了他的两个经验。他把通报和经验反复读了好几遍,那上面对他的高度评价给了他许多安慰:把过去的事忘掉吧,高高兴兴地迎接一九八五年吧!他鼓励自己。可现在他才知道,他也许永远摆脱不了往事给予他的折磨了。

  “唉,我还真不如不来的好!”

  夏天,上级征求他的意见,问他是否愿意去搞整党,他不假思索地就欣然应允。当然去!怎么会不愿意去!自从退居二线后,他的一个最显著的变化,就是看报纸时,从原来的首先看头版头条,莫名其妙地变成了首先寻找讣告——失去了有益的工作,再伟大的心灵也会枯竭。搞整党,重操旧业,那简直等于返老还童!

  “上面要我去搞整党哩!”他兴致勃勃地对妻子顾琳说。

  “你答应啦?”顾琳一点也不兴奋。

  “怎么不答应,最后一次了嘛。”

  “你还是少得罪人,多种花,少栽刺。”

  “可既然答应了,我总是要干好。”

  “你呀,总也看不破,一辈子就是个老积极。”

  顾琳又给他泼冷水,这使他大为扫兴。顾琳自从八三年离休后,就象—个冷血动物,除了冷眼便是冷语。

  “噢,不积极有什么好处吗?”他忍不住顶了妻子一句。

  “好啦,我不是对你有意见。”谁知顾琳这次居然主动退让了。

  唉!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顾琳并不了解他,顾琳只关注她自己。也许,在许多同僚眼中,他赵锡平不过是个对上唯唯诺诺的家伙。是的,他总是很顺从上级。可怜的顺从,那顺从有时也使他苦恼啊!比如一九七八年,上面将他从那个配置重兵的K单位,平调到了这个他认为只有“七八条枪”的S单位,临走时,上级对他竟是挑明了的:“老赵,C处情况复杂,你不一定行吧?D处乱得很,也够你呛吧?还是S地方好,你去搞,把握大。”

  “算啦,明明是不信任我。”他分明感到了委屈,可还是对领导说,好吧,我服从分配。”

  他那天真的阿Q精神在自我安慰:“管他,又没降你的职,几万人也是个正兵团级。”不久,他的工作成效显现出来了,他的部队每每受到上面的表扬,他成了S单位的拍板人物。一九八三年,当他们这一批老司令员老政委无一例外地全部退出一线时,许多人离休了,他却当上了更高一级的“顾问”,得到了“大军区副职”的待遇。一些老战友见面就说:“恭喜升官!”“祝贺高升啦!”唉,赵锡平一边在心里叹气,一边又总算感到欣慰:尽管这种“升官”实在是一种“元老杯”、“安慰赛”,同许多人离休时提一级没什么本质区别;可是,这确确实实也是一种“升官”呢,每次去北京开会,不再住单间,而是住大套间;将来离休,住房面积又可增加几十平方米;还常常可以得到一个计步器或一对健身球之类,离休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不久还能领到新式军装,离休了就只能发钱了……

  回想起这辈子走过的路,他倒渐渐地“知足常乐”起来。“上面既然信任我了,我也该知恩必报嘛。”他这样想。

  不过他对妻子并没有讲这些,而是脱口说道:“叫你去搞整党,说明你文革中没问题。”可这话立即将他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一下子吐出了全部问题的底蕴,吐出了多年来心里最重大的隐私呢?

  顾琳一楞:“那倒是。”

  顾琳很少这样附和他,这是因为夫妻俩都知道,同许多将军在十年动乱中那充满风险的人生相比,赵锡平经历之平坦实在令人惊异。他既不象许多人那样,受林彪、“四人帮”迫害,挨打挨斗,充军劳改,几经磨难才幸保一条老命;也不象有些人那样,唯利是图,卖身投靠,上“贼船”人“帮派”,终于以晚年的耻辱遮去了早年的全部光彩。他非常幸运地在一种夹缝中求得了平安。

  风险使人“伟大”。平安则使人显得“平庸”,可拿破仑不是也宁要“福运”而不要“伟大”吗?回想起过去的经历,赵锡平常是暗暗自喜。他只相信看得见的现实利益,对于平反昭雪之类的精神安慰时有疑窦。人已然死了,孩子已然耽误了,这是平反昭雪补得回来的吗?不过,他时而也会感觉到不安——但这种不安也是眼前的、现实的事物赋予他的:因为一直没有倒,他才会被调到S单位,那是一种不信任;因为一直没有倒,在官场上才少不了闲言碎语,一谈起“文化大革命”,别人的苦难遭遇均成了光荣历史,他的平坦总象是一种耻辱……

  现在好了,上面既然派你去当“联络组长”,你赵锡平就不用多心了。

  可是,这种轻松感旋即消失——上面居然派他到A城来!

  A城!去许基鑫当年任过司令的单位!赵锡平后悔了。也许是当联络组长的兴奋妨碍了他的缜密思考,当时,他只提了两个条件:一是不去老单位,以免人事纠缠,二是不去“新、西、兰”,因为身体不好。他怎么就忘了还有一个A城才是他万万不该去的地方呢?

  “要我去A城,我想提出调换个单位。”他望着妻子,心头猛然冒出一股怨恨,“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我还怎么去见许司令!”

  顾琳陡地一惊,但片刻之后,她又施展出以攻为守的惯伎:“那又怎么样?无非就是他许基鑫当年挨斗,你没有帮他的忙呗,可你也没有诬陷他嘛。再说那年头谁搞得清!你们这些人呀,狭隘得很,都是些小农意识……她苏立有什么了不起,几十年上半班,一辈子养尊处优,跟我同年兵,级别还没我高。我看你就到A城去,见面解释一下,哈哈一笑,不就过去了?他要不谅解,那就是他不对了。”

  他无言以对,听从了妻子的意见。

  那一天早上,他在A城下了火车。啊,接站者蜂拥而至,还配有一辆“红旗”!住处收拾得那么好,饭菜那么可口,司令、政委、参谋长,从早到晚,轮流拜访。

  眼前的热闹遮去了他心头的不安。

  他乘兴就给苏立挂了个电话,说要见许司令。苏立在电话里很热情:“谢谢你,赵政委,只是老许身体不太好,过些天再约时间,好不好?”他忙从侧面打听。有人告诉他,昨天还看见许司令谈笑风生。

  他的情绪顿时跌落下来。

  整党步步深入,先是学文件,后来是“对照检查”,每个人都要反省自己在“文革”中的所作所为。当这些司令员、政委、副司令员、副政委们轮流发言时,赵锡平不觉想到了自己。后来,党委将该单位在“文革”中的重大事件梳了梳“辫子”,作了一番重新认识。经过讨论,共列出十二件大事,其中有三件涉及许基鑫。许基鑫当年受迫害的材料,厚厚地堆在了赵锡平面前,他一份一份地读着,但很快就读不下去了。“太惨了!太可怕了!”他惊呼。他被一种深深的自责和内疚包围了,他为自己辩解,可这辩解却是那么苍白无力。他想忘记这些材料,可那血淋淋的往事总在他眼前浮现。

  该单位的政委向他建议:应当请与这十二件大事有关的、目前仍在A城的老同志们来参加一次党委会。赵锡平同意了,一方面,他认为从工作着眼应该这么做;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借此机会向许基鑫道个歉。他让秘书去请,可是其他人都说要来,只有许基鑫说没空。

  那一天,党委会议照常召开。谁知,就在会议开到一大半的时候,许基鑫突然来了!会议室顿时骚动,可许基鑫只向众人做了个手势,便随手拉了张椅子,坐在与赵锡平同一侧的长方桌前。该单位的司令员刚刚宣读并解释完了那些“大事”,见许基鑫来了,又特意将有关他的部分重复一遍。许基鑫只微微地点了点头,严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眯着眼抽着烟,对在座的人谁也不看一眼。直到最后,该单位政委请他讲话,他略略思索了片刻,才低低地说:“过去的事情,我看过去就算了吧!党犯了错误嘛,我们身为老党员,就不要怨声载道的了。”这话使会场的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

  “但是,”许基鑫接着说,“我这样讲,并不等于推掉每一个人应负的个人责任。在同样的环境下,为什么有的人会这么干,有的人会那么干呢?这里面,是不是有一个问题值得我们反省:那就是我们作为一个普通党员,甚至是一个普通人,到底具备了什么样的品质、良心和灵魂。”

  会场又一次震慑,又一次骚动。可许基鑫不再说下去了。散会的时候,他同在座的人们一一握手,有的轻,有的重,有的时间长,有的时间短,这细微的区别,有心人都能明察。

  唯有赵锡平与众人不同,从许基鑫出现的一刹那起,他突然间变得十分亢奋。与其说怀着获释的侥幸,莫如说怀着噩梦初醒的轻松。奇怪,仿佛他从未干下过什么不合适的事情,仿佛他正在等待的是久别后的重逢。许基鑫来了!依照他的邀请来了!尽管还没来得及照面。但来了就能说明一切。于是,他再也听不见许基鑫的发言。他只是依照自己的想象,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同许基鑫的会面。于是,依照这种想象,他特意站在最后,最后的位置显然是合适的,既可以有时间同许司令多讲几句,又因为各人都要上车而不会把这时间拖得太长。同时,这最后的位置多少有点单独的意思,那么,两人要说些什么便可能尽情意会——其实,赵锡平并未清楚地设想到这几条好处,他只是出于一种本能,一种下意识,就很自然地选择了这个位置。

  许基鑫终于过来了。可是,当他快走到赵锡平面前时,却突然一转身,仿佛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便掠过赵锡平,走出会议室。

  没有人觉察到许基鑫的这个动作,只有赵锡平本人,当他看着许基鑫同前呼后拥的人寒暄着上了车时,仿佛一只刚刚爬到井边的青蛙,不小心又跌进了井底,他心中曾经闪现的任何一线光芒,又倏地消失;他站在那里,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那沉重的负疚感又重新涌上心头,他很久很久缓不过劲来……

  谁知现在,女儿又从半路上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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