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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许潜离家五分钟之后,一辆“红旗”车停在他家的大门口。象一阵轻风,车上走下一位气度不凡的姑娘。她只对司机说了句“等大门开了你再走”,便去按门上的电铃。

  一个战士把大门开开了。

  “我从北京来。我是赵政委的女儿。我专程来看望许伯伯和苏立阿姨。”姑娘说话的神态是那么矜持,礼貌中带有几分傲慢。

  “哪个赵政委?车子开进来吗?”战士显然注意到了那辆红旗牌轿车,他一边问一边就把姑娘往里请。一条大黑狗“汪汪”叫着从院子里扑过来。战士喝开了狗,又向姑娘歉意地笑笑:“从这里进吧。”他走上小楼的台阶,拉开门,“首长在楼上书房里。”

  “谢谢你,我自己上去。”姑娘的语调里颇有几分得意:原来闯进昆仑路一号并不象想象中的那么难。

  战士退出去了。她独自往里走。可是,在楼梯口,她停下来——她这才感到自己的心正在“突突突”地跳:周围是这样安静,静得让人害怕。她后悔了,仿佛一个立志登山的旅人,在快到顶峰时突然低头发现了脚下的深渊,她的两腿发软了。

  “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她转而又暗骂自己,“都到这里了,还不上去?”她深深地吸一口气,猛一抬腿,“噌噌噌”跑上楼去。

  “嗒、嗒、嗒”,三声礼貌的敲门声,将许基鑫将军从沉思中唤醒。

  “进来。”秘书或保健医生的这种敲好声他是早已经习惯了。怎么?站在门口的,却是一位陌生的姑娘。

  “你找谁?”将军顿时光火起来。除了当年造反派闯过他的家之外,从来没有人敢不经通报随便闯人,更何况是他的书房。将军接待一般的客人,是在一楼的客厅里,只是同关系密切的人交谈,才在二楼书房。这“规矩”对于所有的同僚和下级都是心照不宜的。可面前这陌生的姑娘?警卫员干什么吃的!

  “许伯伯,我找您。”多么恬静而温柔的声音啊,音调里带着执著的追求和天真的胆怯。将军刚刚要发作的火气消失了。

  “你是谁?”他又问。这时,他注意到姑娘身上那件马裤呢军大衣——抽去了绒里子,还重新缝制过了。并且,他已经感觉到这姑娘的仪表和谈吐正是他熟悉的那一类孩子——同他的儿女一样。

  “伯伯,我是赵锡平的女儿。”

  “噢?赵锡平?”将军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难以察觉的光。赵锡平!他在心里重复了一名,他的心沉下来,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际,她是为她父亲而来的!不过,他并不动声色,他望着姑娘那张白嫩的脸,那双秀美的眼睛和那只微翕的小嘴。她看上去最多只有十九岁呢——这年龄使将军的心情变得宽容,“我晓得,我晓得,你是他的哪一个女儿?”

  “我是老六,伯伯,您不认识我,第六个。您看我爸爸生了那么多!”

  多么机灵的孩子!将军现出了笑容:“噢,老六!你那个爸爸!我只认识你家的鲁生、淮海,反正,你爸爸给你们取的都是些时髦名字。你叫什么?”

  “进进,大跃进的‘进’。五八年生的,所以叫进进。”

  “你看看——”将军松了口气,她原来也有二十六、七了,“你要是生在六六年,还得叫‘文革’呢。坐吧,坐吧,你有什么事吗?”

  “我从北京来,伯伯,我是专门奔着您来的。我想了解一些战役,我心中一直把您当成一位大战役家。”仿佛过了一道关,这姑娘略略安定下来。坐在一张椅子上。

  “噢哟,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子。”可姑娘的话实在出乎将军的意外。了解战役?真是这样吗?可惜你是个姑娘呢,一个女孩子,“你要了解战役做什么?”

  “研究战史啊。”

  “研究战史?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啊,我差点忘了。”姑娘连忙掏出一张盖有某军事研究单位公章的介绍信,“我们单位派我来搞几个战役材料。”

  将军接过介绍信:“唔?还是一位年轻的军事女博士?少见,少见。”

  就象是拿了冒充的证件,她心虚了,但一种出于本能的机敏帮助了她。她立即又从口袋里掏出好些照片:“伯伯,还有这些照片,您看,这不是您同我爸爸的合影吗?”

  这姑娘的招数倒不少。可将军不知道为什么,却顺从地接过了她递给的那张照片。

  照片已经发黄。不错,是他和赵锡平,那时才四、五十岁,看上去多么年轻,多么威风,多么亲密啊。照片后面,有他的亲笔题诗,墨水已经褪色,但字迹依旧清晰:

    廿载相识在军中,
    孟良莱芜识英雄,
    十年别后又逢君,
    巍巍不减昔日勇。

  诗写得并不高明,却情真意笃。那是一九六五年,他陪同上级领导视察部队时,同赵锡平的合影。就在那一次,他特意向赵锡平介绍了他的儿子——许潜。许潜已经在赵锡平的部队里当了一年兵了,可才十六岁。

  “伯伯,还有呢!你看,这几张!站在弥勒佛旁边的不是你吗?这不是鲁生吗?这是我爸爸,这是淮海,这是苏立阿姨。”将军看照片时那内心深处的感受姑娘显然全都觉察到了,她乘势发动新的进攻。

  将军果然更加意外——他自然记得,这些照片是五六年他休假到H城去玩,同赵锡平照的。他过去也全部保存着呢,可一九六七年都被抄走了。

  “你家里还能有这些照片?”将军几乎要失去惯常的沉静了。

  “是我爸爸让淮海藏起来的。”

  “啊,”将军终于将头仰在椅背上。

  姑娘的心猛地提起来,她望着处在静默中的将军。她此刻已不再尊重理智而全凭感觉,她恳求他:“伯伯,也许我这样做是在搞私人关系……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完成任务。我……”

  将军抬起头,姑娘的话停住了。将军用高深莫测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姑娘,他的回答是出人意料的:“好吧,我也许可以为你效劳,不过,我先得考考你。”

  “真的吗?”姑娘顿时精神大振,她挺直了身子。

  “要是你回答不出,可就不能怪我罗!”

  “那当然。”姑娘心里义有些慌——果然象父亲说的,他真要问了!

  “唔,”将军沉思了一卞,手指墙上的地貌图:“你先讲讲,新疆有多少万平方公里?”

  “一百六十多万。”

  “多少人?”

  “两千万。”

  “唔,号称两千万,其实有两千二百方。”将军必定要重复一遍,这是他的习惯。无论同谁对话。无论对方答得多么正确,似乎,正确的结论还得由他来下。

  “那么青海呢?多少平方公里?”

  “七十二方。”

  “多少人?”

  “大约四百万。”

  “唔,准确的是三百八十万。那么日本呢?”将军的视线突然由西向东。

  “三十七万平方公里,一亿二千万人。”

  “唔,”将军沉思了一下,“我再来问你,未来战争是什么样的?”此刻,他想起儿子刚刚向他讲述的演习。

  “未来战争,是政治、军事、科学和经济实力的总体战争,是海陆空协同的立体战争。”

  “在未来战争中,我军应当怎么办?”

  “积极防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你知道我们一个步兵师的装备力量吗?”将军的脑海里,又闪出了儿子方才的得意。

  “X个步兵团,X个炮团,X个工兵营,X个坦克营……。

  “我们模拟中的敌军呢?”

  “X个摩托化步兵团,X个坦克团,X个炮营,x个防空火箭营。……”

  好家伙,对答如流!将军差不多要点头了:“既然敌火力强我数倍,一旦战争打起来,我们能胜吗?”

  “报告司令官同志,从宏观上讲,我们能。”姑娘站起来回答,仿佛真的进入了临战状态,“我们的战略是……”

  “好啦,好啦,坐下,坐下。”将军终于点点头,不再问下去。他望着眼前这个姑娘,他那眯着的眼睛里,又象刚才对儿子一般闪出了慈爱的光辉。聪明的姑娘!他被这姑娘感染了,这姑娘浑身上下洋溢着极大的热情;抑或说,这半年来,他本人正在寻找这种热情,因为实际上每一个人每时每刻都在寻找自己没有的东西,将军也是如此啊。他在寻找青春,那失去的、再也不会回来的青春。而这姑娘身上有青春,那浓郁的绿色的气息比儿子小潜更甚呢!或许因为她是个姑娘,而春天本身就含着女性的温柔?

  不,似乎他对这姑娘的爱还不仅仅因为上述原自。更重要的,似乎还因为她是赵锡平的虫儿,并且是一个这样出色的女儿!赵锡平已经从他的战友名册里消失了,可她却带来了那些照片——他同赵锡平的合影——那往日友情的见证,这不能不使将军的铁石心肠受到震动,因而在刹那间对这姑娘表示了超于任何人的慈爱。也许。这也是将军要寻找的——从赵锡平那儿失去的东西,在这姑娘身上得到了补偿……

  “我们订个君于协定吧!”他终于说。

  “真的?伯伯,您答应了?”姑娘受宠若惊,简直不敢相信。

  “第一,你拿个提纲出来。”

  “提纲我有啊”

  “第二,我们每次只谈一段。”

  “伯伯,这我懂”

  “第三,将来你们写成了什么,拿出去付印以前,先得给我看看。”

  “当然,”姑娘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将军。

  将军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提纲:“好家伙!你干脆调我的档案吧!”

  “档案也不够,伯伯,我要找的正是档案和书本以外的东西。”

  “唔,”将军皱皱眉,念出了纸上的第一条。“‘您是怎样开始军人生涯的?’怎么,研究战役还要这种内容?”

  “这——”姑娘有些语塞,可她想了想,立即回答道,“当然,一个农民出身的将军,和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将军,和一个行伍出身的将军,他们的指挥风格肯定不同。所以,要研究战役,还必须知道一点战役背后的东西——那就是指挥员本人。”

  “好吧好吧,小鬼。”将军点起一支烟,他被这姑娘“征服”了。他开始解答这第一个题目:

  “我是湖北人,一九一三年旧历八月初五生。”将军说话的声音低沉,而且带有鼻腔的共鸣,仿佛一口古老的铜钟。

  “我没有读过一天书,姑娘。我们那个时候的生活你是无法想象的。军阀连年混战,官府横征暴敛。从我记事开始,就没有穿过一件象样的衣裳。记得我八岁那年,有一天,我看到我的姐姐穿了件绿花袄,头上带着一朵小红花,可是却在哭。

  “我很奇怪,问她:‘姐呀,做什么哭呢?你是要做新娘子了吧?新娘子还不好吗?’

  “姐姐不答,搂起我又是哭。

  “后来我才知道,姐姐是被卖进窑子了。因为奶奶得了病,父亲替奶奶治病借了一笔高利贷。还不起,没办法!可奶奶还是死了,不久妹妹又病死了。父亲说:‘实在没法子,你去王老财家扛活吧!’

  “我去了,放半,砍柴,侍候少爷。那小崽子放学回来天天要我替他磨墨;我呢,一边磨墨,一边就认他的课本,等他写完字走了,剩下的墨,我拿来练字,我就是这样学了点文化。

  “我后来的文化,都是在部队里学的。行军时,我要人家在背包上放块板,写上字,我一边走,一边认。搞到一本识字课本,真是爱不释手,哪有你们今天的条件!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三日,那是个好日子,著名的黄麻起义爆发了。黄麻两县的农民武装,从四面八方涌向黄安七里坪,汇聚成两万多人的起义大军,喊着口号,唱着歌子,向黄安城进发。那歌子我现在还记得:‘暴动,暴动,天下归工农,不再当牛马,要做主人翁!’

  “我那年只有十四岁,可我也参加了起义大军。我不懂多少革命道理,但我有一腔仇恨。听起义农民的大人们讲,我们泥巴人要夺县衙门了,要掌大印,当委员了!要杀土豪,捣烟馆,砸窑子了!砸窑子,找回姐姐,杀土豪,不再当长工。革命是这样的解恨,这样的火红,我不干革命干什么!

  “我们真的打进了县政府,活捉了伪县长,把红旗插上了黄安城头。那真是痛快!

  “谁知,仅仅过了二十天,国民党军队就袭击了黄安城,不久,大批反动军队驻进了黄麻地区,父亲忙将我托付给一位领导同志,进山打游击。

  “国民党对起义农民家属实行了残酷的报复。我母亲被他们活埋了,我父亲因为死也不肯交出我,被他们活活剥了皮!

  “姑娘,我忘不了这仇恨!就是因为这些,我跟定共产党,开始了我的军人生涯。”

  将军被往事深深地激动了。他吸完一支烟,又吸一支,在烟雾缭统之中,多少往事活现眼前。六十年过去了!六十年弹指一挥间!宇宙是这样浩瀚,世界是这样广博,从一个狭隘的基点出发,却渐渐地获得了一个世界。一旦回首往事,该生出多少感叹!

  他望着眼前这个姑娘。我什么都愿意告诉她,这也是怪事一桩!你看她听得多专心,好几次,我见她两眼泪汪汪的。我没法拒绝她。这姑娘一定不知道,我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谈过往事了。这几年,七七八八的约稿信,不知收到过多少,我每次都是一扔了之,我每次都说:谁去写什么回忆录!无非是爬雪山过草地,再不就是沂蒙山军民鱼水情,现在的年轻人,哪个要听你那一套老皇历?再说,我本来也没有什么值得别人学习的。也许我想得不对?刚才是小潜,现在是她,不知为什么,他们带给我一种信息,一种活力……似乎是重新焕发了生机……

  然而,将军的这些思绪,很难从脸上表现出来,再多的感慨,也被他那张硬朗的脸遮盖了。唯有他的声音,在那低沉的声调之下偶尔流露的些许激情,使姑娘略略窥见了他的灵魂。

  “今天就讲到这里,好不好?”将军终于掐灭了烟头。

  姑娘看看表,忙从椅子上站起,“啊,伯伯,对不起,我耽误得您太久了。”

  “不要紧,不要紧,”将军也站起来,“我们下次再谈。你可以打电话来,我们再约时间,好不好?”

  “不,伯伯,”将军的话提醒了她,“我们这就定好下次的时间。”

  将军沉吟了一下:“那就三号吧,上午,我在这里等你。”

  姑娘告别将军,独自走出小楼。回味起方才的对话,她为自己的“首战告捷”情不自已。然而,当她走近大门时,她看见两个拎着大包小包的人,刚巧走进来。

  “是许潜!”她叫起来,思绪顿时全部转移。

  “进进!”许潜也叫起来。霎时间,三个人同时站住了。一道异样的光彩从许潜的眼睛里溢出,照得她不得不将头低下。

  “妈妈,她叫赵进进,赵锡平叔叔的小女儿。”许潜已经恢复了常态,“进进,这是我妈妈。”

  “阿姨好。”姑娘微笑着向苏立伸出右手,她要掩饰方才的不安。

  “哦,你好。”苏立是那么善于应酬,她不慌不忙腾出右手,将姑娘的手轻轻一握。姑娘禁不住以探究的目光注视苏立。

  她是第一次见她。她给予她的印象也同许基鑫一般深刻,只是同工异曲。她的特点在于贵夫人的派头,在于那匀称的身材没有一点老年的臃肿,在于那富有江南特色的脸庞依旧透露着当年的美貌,还在于她那件十分雅致的银灰色大衣。只是她那轻轻的一握——那完全露于外交礼节的动作,不象许伯伯,也不象许潜。这使她感到局促不安。

  “进进,你怎么来了?”啊,谢谢许潜,他用友好的声调调剂了气氛。

  “我出差,今天早上刚到,我们单位派我来找许伯伯了解战例。”

  “是不是……”苏立显然感到意外,“现在的孩子真不得了……你许伯伯同你谈了?”

  “谈了,许伯伯特别好。”

  “是不是……”苏立追问了一句,那语调又一次使姑娘陷入局促之中。

  但许潜又帮助她了:“进进,就在我家吃午饭吧!”

  “那怎么好意思。”啊,她现在但凡能讲出一句话,也可以让自己自在些。她真希望赶快离开,因为苏立。

  “要不然,”可许潜又说,“你后天来吧,二号,我们请客,我请你。”

  “许家大宴?”她脱口叫出来,对于许家大宴她早有耳闻,可许基鑫约她三号来……

  “日子还没定下来呢,”果然,苏立说话了,“姑娘,等定下来再说,好不好?”

  “啊,”她的脸涨红了,“我该回去了。我爸爸要等急了……”

  “你爸爸?”许潜显得那么惊讶。

  “怎么,你不知道?他在这里呆了三个月了。”她刚刚抬起的脚又放下来,她搜寻许潜的目光,一个不祥的感觉在她心中升起。

  “我昨天刚到家。”许潜显然意识到了,他向她解释。

  但这解释是无力的。姑娘不觉看一看苏立,可这时,苏立正出神地望着那条躺在墙根下晒太阳的大黑狗。她并没有听他们谈话。

  “我走了。”姑娘说着就退出去了,一出大门,她就奔跑起来。

  待她走远,苏立才问儿子:“你们很熟?”

  “你看你,妈妈,我六五年就认识她,那会儿她才这么高。”儿子用手比划道。

  “可我看你们象是昨天才见过面。”苏立到底是位母亲。

  “瞧你说的,妈妈。”许潜微微一笑,“在北京学习的时候我们碰见过,她非常好,很聪明,很上进。”

  “那你也不能就自作主张请他后天来。”苏立这才直截了当地抱怨儿子。

  “我不知道她爸爸也在这里。”许潜向妈妈解释,心上罩起了一片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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