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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讲完了吗?”费渊靠在走廊尽头的一扇被封死的玻璃门上,有气无力地问道。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象下雪前的天空。
  “经过……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芩芩喃喃道。她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低着头。把所有的一切都对他,一个相识不久又并不那么了解的人讲清楚。她花了几乎一个多小时,红着脸,冒着汗,喋喋不休、语无伦次,好象小学生和在向老师但白做了一件什么错事,她常常浮上来这种感觉,倒不是因为她的故事本身,而是因为费渊的眼光。尽管他在她整个叙述过程中几乎一言不发,那平时就漠然无神的眼睛里也仍然毫无表情,但芩芩却从开始讲就觉得别扭,好象是一个悲痛欲绝的人对着一棵枯树在嚎叫,或是一个欣喜若狂的人抱起了石头跳舞……他为什么连一点表示、一点反应都没有呢?芩芩好几次觉得自己再也讲不下去,那故事本来就是那么平淡,连讲的人自己都没觉得有什么趣味。她硬着头皮讲,越是想简单些便越是啰嗦个没完;她厌烦了,她看出他也厌烦了,一点儿也没有那种同龄人的好奇心。好象他早就猜到了是这么一回事,好象他早就知道了有这么一个傅云祥,好象他早就料到了芩芩要从照相馆里跑出来。他静静地听着芩芩的叙述,一直沉默着。只是当芩芩讲到这一句时,他才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芩芩说:
  “……不照相,其实也没有用,只是不愿照。挽回不了,我知道。因为,因为……早已登记了……”她说得很轻很轻,由于羞于出口,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但她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啊”了一声。他“啊”得很轻很轻,似乎也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但是芩芩听见了。好象一股凉气从头袭来,叫她浑身发冷……“啊”是什么?是惊讶吗?还是气愤?他是根本没想到芩芩会同这样一个人去登记呢,还是没想到芩芩是一个“登记”过的人?这一声“啊”,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此后便是长久的沉默,长得足足能够再讲两个故事,讲一对情侣卧轨自杀,再讲一对冤家言归于好……“讲完了吗?”沉默被打破了,他神情沮丧地重复,算是芩芩这一番心的呻吟得到的唯一呼应。可是芩芩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句话,是的,她从照相馆跑出来,穿过溜滑的大街,跑过冻凝的雪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到这儿来找他。无论如何,她期待的不是这样一句话
  “经过……经过就是这样……”她想快快结束自己的叙述,又加了一句:“自己酿的一杯苦酒,送到嘴边,终究是不愿喝下去……”
  “不喝下去,你打算怎么办?”他挪了挪身子,声音嘶哑,冷冷问道。
  “……我,我不知道……我想,问问你……你懂得比我多……我自己,宁可泼了它的……”芩芩猛地甩了甩头发,眼里突地涌上来一阵泪花。
  “泼了?”他推了推眼镜,好象由于受惊,镜架突然从鼻梁上滑落下来。
  “是的,泼了。无论如何,我不应向命运妥协。过去,是无知,是软弱,自己在制造着枷锁,象许多人那样,津津有味地把锁链的声音当作音乐……可是突然你明白了,生活不会总是这样,它是可以改变的。在那枷锁套上脖子前的最后一分钟里,为什么不挣脱?不逃走?我想,这是来得及,来得及的……”芩芩哽咽了,她转过脸去。
  “可惜太晚啦……”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太晚啦……登记……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以前我并不知道这个情况……你告诉我得太晚了……假如我早一点知道,也许就不会这样……”他把眼镜摘下来,慢吞吞地擦着,好象要擦去一个多么不愉快的记忆。
  “……以前,呵,你知道……我一直很苦恼……又不愿用自己的苦恼去麻烦别人……我多少次想,就这么认了……算了……”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的心是苦的,可是对谁去诉说呢?也许一个人一辈子也难于在生活里找到一个知音……”她的声音发颤,自己觉得那泪水马上就要夺眶而出了,她紧紧咬住了嘴唇。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一直以为你很单纯……我实在并不了解你……”他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很重,落在芩芩心上,象沉重的铁锤。为别人惋惜的感慨声决不会是这样痛楚的,倒更象是在为自己叹息……他脸上的表情是多么冷酷呵,全然不象那天芩芩在他宿舍里曾经感到过的那温和亲切的一瞥。面对这冷然无情的沉默就是奔突的岩浆也会冷却。呵,怎么能这样认为呢?他不是曾经慷慨激昂地说过——
  “你说过,人生的目的就是追求现世的幸福。而从恋爱的角度谈幸福,就是获得他所爱的人的爱。每个人都应该珍惜自己的存在,努力摆脱旧的传统观念的束缚,人应当自救!”芩芩讷讷说,突然不知哪来的勇气,“我想了好久,我不应当再错下去了。我要找到我真正爱的人,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想,你会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她抬起眼睛望着他,看不清他的面容,他的面容模糊了。他的眼镜浸在她的一片迷茫的泪花中……
  “你会告诉我的……”她抱着那最后的希望说道,“会的……我想,会的……”
  “不,我不知道。”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肘,眼睛看着地上,“……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说过的话,终究是说说罢了……生活很复杂,人生,虚幻无望……我们能改变多少?即使你下决心离开他,生活难道会变得多么有意思吗?……我没法回答你……你想想,别人如果知道我支持你和你的……未婚夫决裂,会……”
  昏暗的楼道里,钻起来一片惨淡的夕辉,照着他苍白而清秀的脸庞。窗外飞过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令人毛骨悚然。棉门帘在不停晃动的门上拍打着,卷进一团又一团白色的寒气
  “再见!谢谢你。”芩芩客气地把手伸给他。为什么不谢谢呢?她腮边、颊上、眼里、心里的泪,顷刻之间全没有了,没有了。幸亏没有流下来,多么不值得。
  “这就走吗?”他慌忙把手伸给她。冰凉,象大门上的铜把手,“要……借什么书吗?”他问。
  她摇摇头,笑了笑。阳光在她脸上跳动,一定可以看到她在笑,多么坦然。她包好头巾,朝门口走去。木门上的把手是温和的。
  “芩芩——”拉门的那一瞬间,她似乎听见他在背后急促地叫了一声。他在走廊的深处,声音太遥远了,听起来象一声沉重的叹息……
  叹息,到处都是叹息。谁不会叹息呢?谁不会指手画脚地批评指责生活呢?好象他们生下来就该享有一切,而不是自己去创造。傅云祥是这种人,而这个费渊,芩芩心目中一个美好的幻影,莫非也是这种人吗?他倒有几分象挥舞着宝剑的骑士,把高山大河切开了让你看,却不管山塌地陷……他解剖社会的言词入木三分,却不会在别人需要的时候,伸出去一双友爱的手……他或许每天都在深刻的思索中选择自己的去向,却从来没有迈出去一步……他爱生命,却不爱生活;爱人生,却更爱自己。他在严酷的现实中被扭曲变形,你却把这扭曲了的身影当作一个理想的模特儿……
  “我会爱他这样的人吗?”芩芩问自己。她打了一个寒战,似乎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惊愕了。但不久前她确实曾经主动地找过他,并对他满怀了那样一种深切的期望。这种期望与其说是一种感情的呼唤,不如说是一种对生活执着的寻求。可是,失望,又是失望。对傅云祥是谈不上失望的,因为本来就没有希望过什么。而他……
  也许生活里本来就没有这样的人,就象他据说的那样虚幻无望。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事业、地位、品貌、性情……可是这样的人是没有的,根本就没有。芩芩从来没有见过。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会爱一个什么样的人。假如他和她在茫茫的人海中偶尔相遇,也许就会在淡淡的对视一笑中又默默地分手……“从来没有爱过的女孩子是无力为自己描绘爱人的肖像的,即使多次得到过爱的女人也不会有爱的模式。那只是心灵奇妙的感应和吻合,是自己飞扬的气质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得到的体现……”芩芩脑子里猛地跳出了农场那位大姐对她说过的话,不由越发地觉得茫然……
  “这样的人是根本没有的。”芩芩安慰自己说,“一个人活到没有人拉就爬不起来的地步,还活着干什么?我不会爱这个费渊,一定不会。让什么爱统统见鬼去吧!不要傅云祥,谁也不要。有我的日语就够了,有装配合格出厂的仪表就够了,一辈子找不到你爱的人又怎样呢?横竖日出日落……呵,你怎么也变和这么冷酷了?如果不是为了象那只小鹿轻捷地朝前奔逐,你又为什么从镜子跟前跑出来?为什么?你腮上冻成冰珠的泪水,是什么时候淌下来的?你的心在啜泣?在悸动,谁能听得见呵?这寒冷的北国,难道就找不到一颗温热的心么?不,不……”
  听到那欢快的叫喊声了吗?一阵高似一阵,象开江的冰排喧嚣奔腾。那儿有一个冰球场,芩芩熟悉的。以前溜冰的时候,一有空她就爱看冰球赛。那才是生活——激烈、勇敢、惊险,充满了力量。热情和机智……芩芩禁不住向冰球场走过去。她的眼睫毛上结满了霜花,身子却走得发热。
  穿着五颜六色、鲜艳夺目的冰球比赛服的运动员,象彩色的流星一样从眼前掠过。只看见绚丽的光斑在跳跃,明亮的眼睛在闪烁。长长的球拍,象一把灵巧的浆,在银色的冰河上划动。而那小小的冰球,却象苍茫天际中的一只神奇的小鸟,盘旋。翱翔,逗引着那些头戴盔甲的“猎人”拼命地追逐它,它却倏而不见了踪影……那些“猎人”都是些勇敢的好汉,他们奔走争夺,你死我活,风驰电掣,叫人看得屏息静气、眼花缭乱。谁要是观看冰球赛都会为他们拍手叫绝,那真是速度与力度的统一,刚与柔的绝妙对比。站在这激烈搏斗着的冰球场面前,人世间一切纷争械斗顿时都变得缓解、平淡无奇了……
  冰鞋在自由地滑翔,象跑道上的飞机轮子。可它无论转速多快,却永远不会起飞。但能滑翔毕竟也是一种幸福,总比在烂泥里跋涉强,比在平路上亦步亦趋强……只要你会滑翔,你就会觉得自己早晚是要飞起来的……会的。
  冰刀呵,久违的朋友。你尖利的俏梁,要支撑一个人全身的重量,受得了吗?踩在一根极细的铁条上,作这样危险的表演,不仅要保持重心上的平衡,还要保持信心上的平衡。这冰场真象人生的舞台,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摔倒了,扔出去老远,可是爬起来还要再滑。你总是暗暗地鼓励人勇敢地站起来,重新站起来的……
  你奔过来,飞过去,急急忙忙地在那光滑的冰面上留下了一道道的印痕,连眉头都不皱一皱。难道花样滑冰的明星、冰球比赛的冠军,竟然是从伤痕上站立起来的么?不过不要紧,真的不要紧,伤痕累累的冰场,浇上净水,总是一夜之间就可以恢复原状。运动才留下伤痕,而冰场怕的是寂寞,听听这呼喊声,喝彩声——
  忽然,从离芩芩很近的冰场上,红队和蓝队的两个运动员相撞,围观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其中一个人已被腾空挑起,一个跟头翻出了冰场绿色的栅栏外,重重地摔在一棵杨树下的雪地上,滚下坡去。四周的观众发出了一阵惊呼。
  他就摔在离芩芩不远的地方。芩芩眼见他用胳膊在地上挣扎了一下,却没有力气爬起来。她急忙飞跑过去。
  “要紧吗?”她弯下腰去搀扶他。望见他的脸色苍白,她心里充满了怜悯,“疼吗?”
  “没事。”他咬着牙说,额上跳着青筋。他努力想站起来,翻了一个身,用手撑着地面,果真站起来了。好象一个爱伤的武士,穿一身古怪的花衣服,戴着头盔,在雪地上站着。嘴里大口地喷着白色的雾气。
  着热闹的人都围上来了,运动员和教练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怎么样?伤着没有?”
  “真他妈的缺德,快输了就在合理冲撞上使招数。”有人忿忿不平地嚷嚷。
  “嗨!”他忽然兴奋地叫起来,一只脚在原地跳着,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没成想我这么结实,骨头茬摔摔倒紧绷了,没事,上场!”他说着,很快走了几步,敏捷地一个翻身又跳进了冰场。
  他的声音好象在哪儿听见过?眼睛也很熟悉。他扶着绿栅栏活动了一下腰,忽然回过头来,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他看见了芩芩,感激地朝她笑了笑。
  “是你?”芩芩差点要叫出声来。怎么会是你呢?你这人受苦受难的不幸的人,居然还有兴致在这儿参加冰球比赛?全身武装得象一个古代的骑士,差点叫人认不出来。你那矫健勇猛的身影与你平时那谦和寡言的外表显得多么不相称。假如不是在这里遇见你,真难以相信,你对生活还会抱着这么大的热情。我不了解你,可你却那么使人难忘。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了你呢?或许是我听说你从小没有亲妈那一刻起吧……
  他消失在那一群五彩缤纷的冰球运动员的行列中了,再也找不到他。穿着相同服装的冰上运动员,假如没有背上的号码,是难以区别他们的。可是,他们却包裹着一颗颗不同的心,世上许多人看起来很相似,然而开口说话,却有着天壤之别。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干着又脏又累的水暖工,还有兴致在这儿打冰球。什么时候学的这一手?也许是在小学?连妈妈都没有,谁给他买冰刀?到底哪一个是他呢?当然一定是那个最灵活、最勇猛的,象一只快乐的小鹿,穿过森林、越过雪原,不知疲倦地奔跑着……
  “曾储!”她脱口而出,没有人听见,他当然不会听见。她的脸红了。
  那小鹿奔跑着,冰球在雪野上滚动,象透明的鹿茸上挂着的铜铃……
  “芩芩!”
  一声气急败坏的叫喊从身后传来。小鹿消失了。
  “芩芩!”
  喊得声嘶力竭,好象地球顷刻就要爆炸。他,呵,面容沮丧,神情恼怒,气势汹汹地朝她跑来。芩芩没想到傅云祥会找到这儿来,他一定跑遍了全城。那模样儿真叫人可怜,淡淡的小胡子上结着冰凌,连帽子也没戴,耳朵冻得通红……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嘴唇在哆嗦,“你……”
  芩芩有点心慌,她避开了他凶狠的目光,突地感到一种难言的惭愧。他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她凭什么这样对待他呢?无论如何,那事情的结局是明摆着的,她何必要无事生非地从照相馆里跑出来呢?让他在这寒风中心急如焚地到处找她,冻得鼻子都发红了……
  “跟我回去!”他大声嚷嚷,象一头发怒的棕熊。
  芩芩留心地看了一下四周,很快从冰场边上的绿栅栏下走开去。她不愿让别人注意到他们,尤其是冰场上的运动员。刚走开,就听见了冰场上热烈的欢呼声,大概是比赛结束了。红队赢了还是蓝队赢了呢?当然是蓝队,他是蓝队的……
  “跟我回去!”他伸出一只戴着棉手闷的手来拽她,象一只大熊掌。
  从冰场里三三两两散出来不畏严寒的冰球爱好者,熙熙攘攘地挤满了狭窄的路。芩芩四下张望了一下,张望什么?怕那个运动员看见么?
  “为什么,你说?”他格格地咬着牙。
  ……当然,他不会那么快就出来,他要脱下运动服,换上那件油滋麻花的黑大衣……
  “你说,为什么?……”他咬着嘴唇。
  ……不能再站在这儿,不能再站下去了。黑大衣……
  “你走不走?”傅云祥的声音里带着威胁,粗暴又凶残。他的大手象钳子似地捉住了她的胳膊,使她动弹不了。她又张望了一下,竟乖乖地跟他走了。
  电车站人多极了,正是下班的时候。
  “我自己会走!”芩芩猛地甩掉了他的胳膊。
  傅云祥在一棵光秃秃的榆树下站住了。
  “你……你……”他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芩芩心里又升上来一股怜悯的隐情。“你……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她想他一定会这么说。他是爱她的,可她不爱他。她早就该告诉他,为什么一直拖到今天?
  “你……”他的嘴唇动了动,恶狠狠地说:“你把我坑了!”
  是的,他是说:“你把我坑了!”而不是说:“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如果他说了后一句,芩芩或许会感动得掉泪,会同他一起回去的。不,即使后一句也不会,不会……
  “你倒是说呀,到底为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天暗下来了,风很大,他用两只手捂住了冻得通红的耳朵。
  电车来了,上车的人在“生死搏斗”。他迈了一步,又退回来了。他看了她一眼,声音忽然变得温和了:
  “……你说,是不是因为你突然肚子痛起来了才走的?”
  “不是。”
  “……那……是不是突然遇见了熟人?”
  “不是。”
  “那就是,就是你又把笔记本拉在业大教室里了……”
  “不是!”芩芩愤怒地叫起来,“不是!”她那么大声,引得旁边好几个人朝她看。那不远的电线杆下站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好象打算走过来,却又忍住了。
  “那到底为什么?”傅云祥的声音也变得急躁而粗横了,“你叫我怎么向家里、向大伙儿说呀?”他痛苦地喘息着,拼命揉着他的耳朵。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不明白?”芩芩突然咆哮起来,“什么也不为!是我自己要走的,我本来就不想去,压根儿不想进那个照相馆!我什么也不为!不为!”
  傅云祥长长地松了口气。
  “你不愿穿纱服照结婚像,你倒是早说呀。不照就不照呗,也不能这么调理人,不照结婚像,也……”
  “我压根儿不想结婚!”芩芩猛地打断他,痛苦地长吟了一声,“我统统告诉你吧,我根本不愿同你结婚!”
  “你耍什么小孩儿脾气?你以为闹着玩儿哪?”傅云祥倒嘿嘿笑起来了,“亏你说得出口,是不是神经有点不正常?”
  “你给我走开!”芩芩突然哭出声来,她掩住了自己的脸,“我不想看见你,我宁可死……”
  傅云祥呆呆愣在那儿,张大了嘴。他似乎刚刚开始清醒了一点,又好象越发地糊涂了。他站着,两只手捂着耳朵,忽然暴怒地喊道:“哼!不要脸!我知道你,象只蜘蛛,到处吐丝,吐情丝……”
  吐丝?你也懂得什么叫吐丝吗?人人都有吐丝的本能,可有的好比是蜘蛛结网捕食,有的是缝纫鸟垒窝。而我,我是野地里柞树林里的一条茧,吐出丝来作茧自缚,把自己的心整个儿包裹在其中,严严实实地不见一点光亮,谁知何年何月才能化作一只蛹,再变成一只蛾子,咬破茧子飞出去呢?你不会知道,永远不会知道的……
  “吐丝?”芩芩冷笑了一声,忽而大声叫道:“我是要吐丝的,我要吐好多好多丝,织十六条结婚用的缎子被面……”
  “神经病!”傅云祥骂道。
  电车来了,不远处电线杆底下的人影却不动弹。
  “走不走?”他推了她一下。
  “再织三十对枕套……”
  “走不走?你不走……再不走我……”
  芩芩转过脸紧张地盯住了他。“再不走我……”怎么?就钻车轮子底下去吗?有这种勇气,芩芩会感动,会回心转意。真怕你有这种胆量,可千万别干这种蠢事。我宁可同你一块儿钻进去的,千万别……
  “再不走我……我的耳朵要冻掉啦!”他怒气冲冲地嚷嚷,扭歪了脸。
  “你走吧!”芩芩平静地说。他的耳朵没掉,可她的心,同他之间系着的那最后一个扣,无情地掉了,彻底掉了。
  “你等着!”他咬了咬牙,跺了跺脚,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电车。车门在他身后“咔嚓”关上了,车窗上是一片厚厚的白霜,什么也看不见。车哐哐地开走了,卷起一阵灰色的雪沫。
  “一切都结束了……”芩芩无力地靠在榆树的树干上,两行冰凉的泪从她的脸颊上爬下来,钻进围脖里去了。她浑身发冷,脚已经冻僵了。两条腿发软,胳膊却在微微颤抖……她觉得自己很衰弱,一点力气也没有,好象要滑倒。她转身紧紧抱住了那棵树,把脸颊贴在粗糙的树干上,无声地饮泣起来……
  一切都结束了……不,也许一切刚刚开始……“你等着!”他恶狠狠地扬长而去……接腹而来的将是父母的责骂、亲朋好友的奚落、邻居的斜眼,背后指指点点、风言风语……传遍全厂的头条新闻,然后编造出一个又一个离奇古怪的故事……如山倾倒的舆论,如潮涌来的谴责,会把她压倒、淹没,而无半点招架之力。她有什么可为自己辩护的呢?没有,半点也没有。既没有茹拉甫列夫画的那个新娘的父亲,傅云祥也决不是拇指姑娘的那个黑老鼠未婚夫……既没有人逼迫过她,也没有人欺骗过她,一切都是她自愿的,虽然她并没有自愿过。如今,她将被当成一个绘声绘色的悲剧故事里不光彩的主人公而臭名远扬……一切都刚刚开始,可一切都完了。名声、尊严、荣誉……都完了。或许父亲还会把她从家里赶出去……
  可是她却什么坏事也没有干呀。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没有人能够理解她吗?她痛苦地拍打着榆树的树干,树干在黄昏的冷风中发出“空空——”的响声。榆树已掉尽了最后一片树叶,无声无息地苦熬着冬天。它也许已经死去了吧?那枯疏的寒枝上没有任何一点生命的迹象。或许死了倒是一种解脱呢,芩芩脑子里掠过了这个念头。不知哪一本书里说过,宁可死在回来了的爱情的怀抱中,而不是活在那种正在死去的生活里……她找到了她的爱情吗?如果真的能够找到……
  “要我送你回家吗?”一个声音从榆树的树心里发出来,不不,是树干后面,她吃惊地回过头,恍然如梦——面前站着他——曾储。
  “……很对不起……刚才,我听见了……”他低着头,不安地交换着两只脚,喃喃说,“从冰场出来,看见了你们,好象在吵架……我怕他揍你……所以……”他善意地笑了,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
  “……你……不会见怪吧?……我这个……好管闲事。”他又说。
  芩芩脑子里闪过了刚才电线杆下的人影。
  “天太冷,会冻感冒。你……总不比我们这种人……抗冻。”
  “你都听见了吗?”芩芩抬起头来,冷冷地问。
  “听见一点,听不太清……我想,你一定很难过……”
  芩芩没有作声。
  “也许,想死?”他又笑了,却笑得那么认真,丝毫没有许多年轻人脸上常见的玩世不恭的神情。
  “我给你打个比方吧。”他爽快地说,轻轻敲了敲那棵榆树的树干,“比如说一棵树,它既然是一棵树,就一定要长大,虽然经风雨、电击、雷劈、虫蛀,但是它终于长大了。长大了怎么样呢?总有一天要被人砍下来,劈下来做桌子、板凳或其它,最后烧成灰烬。一棵树的一生如果这样做了,也就是体现了树的价值,尽了树的本分。人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他生来就是有痛苦有欢乐的,重要的在于它的痛苦和欢乐是否有价值……”
  呵,榆树,这半死不活的冬眠的树木,在他那儿竟然变成了人生的哲理,变成了死的注释,揭示了生命的真谛。他怎么能打这样好的比方,就好象这棵榆树就为了我才站在这里……可你是什么?你是一棵白桦,还是一棵红松?或许是山顶上一株被雷劈去一半的残木……你看起来那么平常、普通,你怎么会懂得树的本分?也许你是一棵珍贵而稀有的黄菠萝,只是没有人认得你……
  “要我送你回家吗?”他又重复了一遍,眼睛却看着别处,显然是下了好大的决心。
  送我回家?怕我挨揍?怕我晕倒?谢谢。我不要怜悯。我要人们的尊重、理解和友爱,而不要别人的怜悯。何况,你自己呢?你满怀热忱地向别人伸出手去,好象你有多大的能量。我向你诉说我心中积郁的痛苦,可你所经历过的那些不为人知的苦难又向谁去诉说?水暖工,你这个卑微而又自信的水暖工,你能拉得动我吗?我不相信,那些闪光的言辞和慷慨激昂的演说已经不再能打动我的心了,我需要的是行动、行动……
  “要不要我……”他又问,裹紧了大衣。
  “不要!”芩芩的嘴里突然崩出两个字来:“不要!”她又说了一遍。
  他默默转身走了。棉胶鞋踩着路边的雪地,悄然无声。是的,他穿着一双黑色的棉胶鞋,鞋帮上打着补丁……
  小鹿在穿过雪原时,奔跑得轻快而敏捷,自然也是这样,没有惊天动地的响声。它在雪地里留下自己清晰的脚印,却总没有人知道它奔去了哪个无名的远方……
  “曾储!”芩芩在心里轻轻呼唤了一声,紧紧闭上了眼睛。
  冬天傍晚的夜雾正在街道两边积雪的屋顶上飘荡、弥漫、扩散。西边的天空,闪现着奇异的玫瑰红……
  芩芩睁开眼睛,忽然发疯似地想去追他,但他那粗壮结实的身影已消失在拐角那一所童话般的小木屋后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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