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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39

  生活中的一切都变了。
  猫弟弟也变了,它不再那样活泼顽皮。无论白天夜晚,总是沉沉地睡着。也许,在那些流浪的日子里,它从来没有找到过一个安静的角落,也许,在无遮无拦的风风雨雨中,它从来没敢安心地合过眼睛。可是,无论它睡得再沉,只要楼道里有人说话,或是有脚步声,哪怕是轻轻的脚步声,它也会立刻噌地站起来,箭一般疾速地钻进床底,一边惊恐地哀叫着,一边簌簌发抖。猫弟弟刚刚回家的那个晚上,妹妹用温水泡了一点馒头放到猫弟弟嘴边。它把两只前爪搭在碗边儿上,伸进头去发疯般地吞咽着,一阵战栗电一般传遍了它的全身,它那只黄莹莹的眼睛里竟涌出了黄豆大的一颗泪珠。我说不出心里有多难过,看着伤残的猫弟弟,我仿佛看到了一颗弱小而伤痛的心。
  自从维娜背弃了我们的友谊,我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我有时长久地不说一句话,只是呆呆地坐在窗前,我不知道维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为什么要出卖我们的秘密,为什么要出卖黎江。
  动荡波及着越来越多的家庭。大院子里又有好多人被抄了家,又有一些人被抓走了。有一天夜里,维娜的爸爸也被抓走了,我紧张的心还没有松弛下来,谭静的爸爸妈妈也被带走接受审查了。现在只有燕宁的爸爸妈妈是好人了。他们穿绿军装,戴军帽,每天坐着绿色的吉普车出出进进,燕宁也因此更显得趾高气昂扬,神气活现。
  谭静偶尔还弹琴,但那慢悠悠的琴声简直就像无可奈何的呻吟和叹息。
  由于维娜告密,黎江被抓走了,又被关进了学校的地下室。可是没过几天他却被意外地放了出来。据说,另一派势力扩大的红卫兵打败了关押黎江的那派红卫兵,他们把败兵撵出司令部,占据了那幢楼,并且把败兵关在地下室里的人全都放了。
  黎江来了,他衣衫不整,面色也有些憔悴,脸上和手上还有一道道渗血的伤痕,就像刚刚跟谁打了一架。我怕极了,不安地望着黎江,发现他眼睛里似乎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黎江紧闭嘴唇,没呆多久便匆匆走了。黎江怎么了?他好像有什么沉重的心事。迷惘和担忧扰乱了我的心。后来,黎江又来过几次。他依然很少说话,依然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我不敢问什么,只是隐约地觉得有一个阴郁的影子跟着黎江。
  夜晚,我和妹妹常常默默无言地呆坐着,听着外面大喇叭的喧嚷和震天响的歌声,回想着过去安宁的日子。我甚至愿意回到过去寂寞的日子里去,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懂得恐惧是什么。我们常常看着闹钟的指针咔嗒咔嗒地走,很慢很无聊地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一年。我和妹妹盯着表看累了,就躺在床上,拉灭灯,只向黑暗眨着空虚的眼睛。
  我忽然很想见到黎江,他已经多少天没有来了呢?我心里数着,十五天,十六天,不,已经二十多天了。真的那么久了吗?我已经熟悉了他的脚步声,我的耳朵那么灵敏,即使外面有杂乱的人群,我也能分辨出他快捷的脚步,我还能听出他的敲门声,每次都是连续的四下……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说出黎江的名字。妹妹似乎感到了什么,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拉灭了电灯。开始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那会儿在想黎江,我不知道妹妹在想什么。后来还是我忍不住了,我说,他好几天没来了……妹妹问我,你说谁?我说你知道我说谁。妹妹笑了,她说你真怪,你忽然这样说,我怎么知道他是哪个他呀。
  我想幸好是在黑暗中,不然妹妹一定会看见我的脸红了。
  妹妹见我没说话,就在黑暗中坐起来,月光里,我看见她将下巴颏搁在弓起的膝盖上。她说,他多好啊!她说,那天半夜他帮我去拉煤,在煤店门口,他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硬要给我穿上,我怎么也拗不过他,只好穿上了。可那天夜里多冷啊!他只穿了一件很旧的蓝毛衣。你记得吧,我们从十一点排队,一直到早晨五点才排上号。他像个英雄似的,我是说他很好看……
  我问妹妹,他好看吗?
  妹妹笑起来,说,我知道你喜欢他。
  我说,你别胡说……
  妹妹说,就是,你就是喜欢他……
  我说,你才喜欢他呢。
  妹妹说,他,他是谁呀?
  我们忍不住笑起来。哦,黎江,黎江,我们在说你呢。
  我觉得我的心突突跳得很响,我甚至怕妹妹听见我的心跳。我真的喜欢黎江吗?我想象着他的模样,可他的影子却变得很模糊,我越想就越想不起来。真奇怪,人都是这样吗?可我能清楚地听见他对我说过的话,他说,无论怎样你都要好好活着,你听见了吗?那天我病了,腿上的褥疮感染了,我发高烧,黎江来看我。我对他说起死的事,我说我要是死了就好了。黎江就很严厉地说,你永远不要说死,你才十几岁为什么就说死呢?
  我说我总是很固执地想这件事。那天我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些我画的关于死的画,我递给黎江,图画本的封面有一只飞鸟。黎江一页页地翻着,神情越来越黯淡。我在本子里画的都是树。有一棵绿色的大树,棕色的树干很挺拔,树冠茂密葱宠。有一棵枯萎的树,空中飘散着发黄的落叶,我不知道那是一棵什么树,我只知道它死了,或是正在死去。在最后一页纸上,我画满了树叶,在空中飘飞的叶子,我对黎江说,很多书里的人都把死画成人飞离了地面,飞上了天……
  黎江说,宗教认为死就是人升入天堂。
  我问他,为什么人们总是想象自己死了以后飞上天呢?
  黎江说,也许是因为人们的思想太轻了……
  又一天,阳光很好,阳光洒在黎江的身上,他坐在我的床边,他问我怎么样,他说,方丹,我一直挂念着你。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无限同情。我在他面前总想流泪,我知道我对他说话时已经泪光莹莹了。他摸摸我的额头,样子像个医生,我觉得他已经是个医生了。黎江握住我的右手,我希望他就这样握着我的手,紧紧地握着——永远不放开。我为自己的这种想法而羞愧。我问自己为什么这么想,永远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只知道还要过好几个春节。
  我有点儿心慌意乱,我觉得我这样胡思乱想黎江或许一点儿也不知道,也许他心里知道却装作不知道。他的眼睛躲开我的眼睛,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付耳机递给我,说这是他自己安装的矿石收音机,他又掏出一根电线接上,我戴好耳机,听见里面一个声音在唱,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在这黑暗中,我很想见到黎江,我很想给他说什么,可我知道,有些话我现在不能说,将来呢?
   
40

  有一天早晨,谭静跑来打破了这长久的沉闷。
  方丹,和平要回来了!和平要回来了!
  谭静满脸放光地喊着,跑到我床前,兴奋地挥着胳膊,手里抓着一封电报。这消息给我们带来了意外的喜悦。在这段日子里,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一点变化都能使我们激动半天,更何况是和平要回来了呢。
  谭静扯起妹妹的手去车站接和平了,我趴在窗口心急地盼望着。
  隔着玻璃窗,一只洁白的蝴蝶从远处飞来,随着无声的旋律扇动着美丽的翅膀。它轻轻落在我的窗台上,阳光为它罩上了一件金色的披风。它的两根触须像一对闪闪发光的游丝,轻柔地伸展,又轻柔地卷曲。它的细小的腿脚活泼地踢蹬着,仿佛在编一个快乐的舞蹈。
  我悄悄地注视着它,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飞了这可爱的小小舞蹈家。这也许是今年秋天看到的最后一只蝴蝶了。我这样想。
  微风吹过窗前,小蝴蝶的翅膀簌簌地抖动起来。也许它感到冷了,于是飞了起来,很快在蓝天里变成了一个白色的斑点儿。这也许是今年秋天看到的最后一只蝴蝶了。我又一次这样想。
  谭静和妹妹蹦跳着跑进门。谭静手里拎着一只旅行包,和平缓缓地跟在她们身后走进来,就像一个影子,轻飘飘的。
  和平,你回来了……我向和平伸出双手。
  和平来到我的床前,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哽咽地说,方丹,真想你……和平比走的时候瘦弱了许多,脸色也更加苍白,只有那对正在深情注视我的睫毛长长的大眼睛依然闪着动人的光彩。
  和平,快告诉我,你的病好些了吗?你能在家里多住些天吗?和平,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这段时间发生了多少事啊!我一连串地向和平询问,也向她诉说。在失去燕宁和维娜的友谊之后,我多么渴望和平的友情。
  和平坐在我的床边,眼里充满忧伤地望看我说,方丹,我常常想你,真的,做梦都想跑回来看看你……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因为……因为我姑姑家里也被抄了。他们……他们还封了门……和平说不下去了,垂下睫毛轻轻地抽泣,成串的泪水淌过她苍白的面颊。谭静搂着和平的肩头,陪着她掉起眼泪。妹妹跑去为和平拿来了湿毛巾。尽管我很难过,可我不能让眼泪流出来,和平病得很厉害,我怎么能让她更伤心呢?我连忙说,和平,我还忘了告诉你,我要送给你一本画报,你一定会喜欢……
  谭静也赶忙说,和平,算了,别说那些难过的事了。
  和平收住眼泪,用毛巾擦擦脸。
  我拉开抽屉,从底层翻找出一本画报,递给和平。和平一见封面,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神情。多漂亮啊!她眨着湿漉漉的睫毛感叹着。
  这本画报的确很漂亮,是苏联国立芭蕾舞团访华演出的剧目介绍。单单是封面就够吸引人的,幽蓝的湖水,湖畔伫立着洁白的天鹅,柔和的月光照耀着远处寂静的森林,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就从这里悄悄地传开了……
  方丹,我太喜欢了!和平激动地说,脸色也变得粉红。
  和平,这是黎江给我找来的,你可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啊!我说。
  当然。和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她捧起书,十分珍爱地轻轻翻开画报的扉页,谭静和妹妹也围过来,我们一起翻看着。书里有很多精彩的剧照,还有芭蕾舞明星的大照片。我指着一幅照片对和平说,看,这就是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她有多漂亮啊!和平,你还记得有一次你让我穿了你的舞鞋吗?后来,我对妈妈说,将来我的腿好了,一定要去学跳舞。妈妈说,到那个时候,她要送我去舞蹈学校,还要送我到苏联去找乌兰诺娃,请她收下我这个中国女孩子……那一回,我真的相信了妈妈的话,真以为自己的腿……其实,我多傻呀……我的声音低下去,和平赶忙放下画报,说,方丹,别难过,你的腿还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啊……她轻轻扳着我的肩头,泪光闪闪的眼睛望着我,她说,方丹,我想好了,从现在起,我要更用功地学舞蹈,将来,我替你去找乌兰诺娃,用我的腿来实现你的愿望。到那个时候,我一定要学会所有的芭蕾舞,而且要跳得像乌兰诺娃那么好……
  和平重新打开画报。看哪,她跳得多美啊!和平入了迷似的盯着新翻开的一页,梦呓般地发出由衷的赞叹。
  我从画页灰暗的色调上看出那是《天鹅之死》,蓝色的天幕下,在地上泛着的一片水光里,倒映着一只白天鹅的身影。静穆中,那只天鹅正向着天空伸着它无力的双翅,眼睛里流露出对蓝天的无限向往和依恋。它要死了,没有人知道它曾经多么美丽,没有人知道它的美丽将永远消失。它正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天空告别。它多么留恋天空给予它的快乐的吟唱和自由的飞翔啊!
  这只天鹅真可怜……和平把画报放在桌子上,比着剧照上的天鹅做了一个相同的动作。她伫立在那里,手臂越来越无力,脸色越来越苍白。
  我说不出是担心还是难过。恍惚中,我觉得和平的身影在眼前旋转起来,旋转着,旋转着,渐渐地我的视线模糊起来……
  旅途的劳累加重了和平的病情,她回来的第二天就病倒了,持续不断的高烧消耗着她的体力,在她苍白的脸上闪动着一双失神的眼睛。谭静天天把我背到楼上陪伴和平,她和妹妹四处跑着为和平买药、找医生。
  每逢见到我,和平那双无神的眼睛便会立刻明亮起来。方丹,来,就坐在我身边,她轻轻地拉起我的手,但却紧紧握住,我觉得她的手软绵绵地散着潮热。我为和平的病情担忧,又感到惶恐不安,我甚至觉得见到和平的时候我也许再也做不出笑的表情。可是,每当见到她,我还是竭力微笑着,尽量显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因为我想起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最怕看见别人愁眉苦脸。我想,这也许正是和平在病中依恋我的缘故吧。
  方丹,我妈妈被抓走好几个月了,到现在也没有消息……和平吃力地说,也不知道我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我知道疾病煎熬中的和平此刻多么盼望看到妈妈慈爱的面容,多么盼望听到妈妈亲切的声音,可是我却不知道怎样来安慰她。和平又说,方丹,你知道,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去世了,妈妈非常疼爱我。可是,她总是那么忙,有时候星期天都在忙工作。那时候,一放暑假和寒假,我只好去上海姑姑家,姑姑教我学跳舞,可是妈妈却没有时间看看我跳得好不好……她总是那么忙,不过,我还是爱我妈妈,我不相信我妈妈是坏人……
  和平说到这里停下了,两行热泪流到了她耳边。
  我说,和平,别说话了,你在发烧呢,别想那些事儿了……
  和平摇摇头,又问,方丹,我们的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我心里为和平感到难过,见她疲倦无力的样子,赶忙劝她说,和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我来为你哼一支歌好吗?
  和平感激地望望我,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她慢慢垂下睫毛,安静下来。
  我轻声哼起了那支给我带来过无限遐想的钢琴曲:
  
  秋天的树林,
  风在沙沙地响,
  金色的叶片闪闪发光,
  一片片缓缓飘落,
  如同金色的蝴蝶翩翩飞舞。
  落满树叶的一条路,
  跑来一个快乐的女孩儿,
  风把她的长发向后飘起,
  女孩儿一边跑一边笑。
  她欢笑着跑进一条小河,
  温暖的河水淙淙流淌,
  女孩儿快乐地奔跑,
  她的脚下溅起白色的水花。

  ……
  和平虚弱地喘息着,眼角涌出了泪珠。
  我不停地哼着琴曲,在静静的屋子里,这声音仿佛在轻轻地回旋。恍恍惚惚,我仿佛看见一股股汹涌的河水翻卷着浑浊的巨浪,向金色的森林扑来,瞬间就把快乐的一切吞没了……我不由打了个冷战,赶忙闭上眼睛,不敢再想下去……
  和平一天天衰竭下去,她的眼窝越陷越深,就像陷在一片黛色的云里。尽管吃了很多药,她的面容还是越来越苍白了,只有她那对乌黑的眼珠还射出略带潮湿的光泽。
  每当我坐到和平的床边,总好像在她眼睛里看到一种渴望的光芒。在她看到我的一瞬间,那种光芒就立刻被欣喜代替了。看到我的友谊能给和平带来一点儿快乐,我更愿意每天坐到和平的身边,去感受她对我的信赖。
  和平的病时好时坏。有一天她又能下楼了。尽管她走到我的床边已经很费力,但她还是每天晚上都来听我讲故事。我让和平坐在我的身边,让她靠在柔软的被子上,尽量舒服地坐好。我能时时感到她的发热的体温,她的手也很烫,还有她的呼吸像一阵阵温热的风吹在我的脸上。我怕极了,我真怕和平会突然倒在我身旁。我想起自己发烧时,体温还没有和平的体温高就觉得不行了,人在高烧时总有一种要离别一切的感
  方丹,再讲一个故事吧。和平又在请求我,她微弱的声音越来越显得有气无力。
  我从不推辞和平的要求,自从我发现这样做能为她减轻痛苦,我就不停地搜索着记忆中所有的故事,一个个讲给她听。
  方丹,今天再讲什么呢?和平轻轻问我。
  我想起我在一本书里读过的一个故事:很久以前,在一条宽阔的河边,有一个美丽的小村庄。村前长着一些古老的柳树,长长的柳枝弯弯地垂下来,把绿色的叶子拖到大河的水面上。河边经常走来一个美丽的女孩儿,她的身后总是跟着一群快乐的白鹅。那群鹅又高又大,它们头顶的帽子就像金色的皇冠,身上的羽毛闪着丰润的光泽。如果捡一根羽毛对着太阳望去,你会觉得那就像雪花一样洁白,像玉石一样晶莹。
  女孩儿虽然美丽,却十分不幸,她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只得跟婶母一同生活。婶母是一个十分歹毒的女人,她总是想尽办法来折磨这个女孩儿。白天让她去放鹅,夜晚让她睡在柳树下。每当女孩儿想起妈妈,难过地哭起来的时候,古老的柳树就在风中发出呜咽,河水也抽泣着向前流淌。大白鹅哀哀地叫着,展开自己温暖的翅膀轻轻盖在她的身上……女孩儿常常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想念自己的亲人。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水上映出的月亮一天比一天圆了。中秋节到了,家家的窗口都映出了桔黄色的灯光,女孩儿更加难过和孤独。她恳求婶母让她回家过节,她只想吃一串葡萄。可是,凶狠的婶母嫉妒女孩儿那双像葡萄似的黑眼珠,她抓起河边的沙子狠狠地揉进女孩儿的眼睛里,女孩儿惨叫一声昏倒了。当她醒来的时候,耳边还听到大河的奔流和鸟儿的歌唱,可是她的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讲到这里停住了,我看见和平流下泪水,妹妹也低下了头。
  方丹,后来怎么样了?心急的谭静忍不住问。
  我回想着,又讲下去,女孩儿在柳树下伤心地哭着,忽然,她好像听到古老的柳树呜呜叫着,唱起了一支令人宽慰的歌。歌声里说,深山里有一种神奇的野葡萄,眼睛失明的人吃了它就能重见阳光。大河也哗哗响着唱起了歌,歌声里说,只要不畏艰难,就一定能找到野葡萄。女孩儿下了决心,无论经历什么样的艰难,也要找到野葡萄,找回眼前失去的光明。这样,她就骑着大白鹅到深山里去了……
   
41

  繁密的群星在墨蓝色的天空汇成了一条清光灿灿的银河,圆圆的明月缓缓升起,带着它古老而又神奇的传说,朦胧如纱的夜雾在大地上悠然自得地徘徊,轻薄如棉的白云在星空下悄无声息地飘过,花儿做着芬芳的梦,蛙虫唱起清脆的歌……
  方丹的讲述把和平谭静和小雨带进了童话故事的王国。那些曾经听过多少遍的平淡无奇的故事,在她娓娓的讲述中好像又有了新的意义。
  唉……维娜在窗外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月光如水,抚照着大院子里的一切,也把维娜孤单单的身影投在墙上。
  每天晚上,当月亮升起,银星缀满夜空,维娜就忍不住心里的渴望。她急于来看方丹,哪怕不能再与她同忧同乐,哪怕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窗,她也愿意来感受她们过去那种纯真友情的温馨。
  窗内是一张张亲切熟悉的脸庞,荡漾着真诚友爱的气氛。方丹一定正在讲一个非常吸引人的故事,谭静、和平她们听得多么入神啊。维娜多么羡慕她们。有几次,她真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站在方丹的床前,对她说一声,原谅我……可是她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她怕方丹伤心怨恨的目光,怕谭静疾恶如仇的怒气,怕小雨愤然相对的表情,更怕和平耻笑她背弃友谊。
  维娜心中十分清楚,过去,无论什么也隔不开她和方丹的心,是她自己扯断了联结她们友谊的纽带。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要伤害方丹,可是她的选择却伤透了方丹的心,不过,她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维娜抚摩着左臂的红卫兵袖章,心里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要求加入红卫兵,燕宁说,这是关系到她一生前途的大事,关系到她走什么道路,做什么人的问题。当然,要加入组织,首先就要同一切资产阶级分子和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还要同与他们有关系的一切划清界限。同方丹断绝友谊是对她彻底革命的决心的考验。
  为此,维娜心中曾经矛盾和痛苦,甚至是犹豫不决。燕宁对她的态度很不满意。在革命的紧要关头,怎么能动摇不定呢?燕宁说,不革命就是自取灭亡。
  维娜知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可是,她却弄不懂目前的革命为什么把安宁的生活变得一片混乱,把好朋友变成敌人。她多么留恋过去那些宝贵的时光啊!她甚至希望能够重新回到认识方丹最初的日子里去。那时候,她们是多么快乐,又是多么团结一心啊。
  维娜晚上站在窗外,心里总是涌动着懊悔和愤恨,可她却不知道应该去恨谁。她知道屋里的朋友谁也不会想到她,更不会想到,当她们沉浸在方丹讲述的故事中时,她却在窗外流着伤心的泪水。她觉得方丹一定再也不愿想起她了,就像她们从来也不认识。
  维娜轻轻抽泣着,心里第一次对燕宁产生了一种怨恨,正是燕宁让她陷进了这种有口难辩的困境之中。
  自从维嘉走后,黎江就一直躲在天花板上面。维嘉曾反复叮嘱她,这事儿对任何人也不能说,哪怕是最最要好的朋友。有一天夜里,黎江硬要下楼去看方丹,维娜先在楼梯上观察好了才放他下去,并且始终在外面给他放哨。这事她和黎江连方丹都没有告诉。
  那天早晨,燕宁神情紧张地跑来告诉她,半夜里听见楼顶上面有声音,还因此做了一个可怕的梦。维娜很紧张,慌忙找各种借口想打消燕宁的疑心,后来她说也许是维嘉的鸽子在上面跑动,燕宁这才相信了。可是,又一天早晨,燕宁突然跑来推开她的屋门,脸上挂着一种既神秘又得意的表情,小声说,维娜,这回我可听准了,天花板上确实有人!我想这一定是个隐藏的坏人!
  那一会儿维娜心里多么惊慌啊!
  她想再一次消除燕宁的疑心,可燕宁不但不听,反而更加严厉地警告说,维娜,你的脑子里怎么没有一根阶级斗争的弦呢?我认为,这样下去很危险。要知道,阶级敌人时时刻刻都在暗中活动,可你还闭着眼睛睡大觉,不行,我这就去报告,找人来搜查。维娜,你现在的任务是,注意听着顶上的动静。哼,今天不抓个坏蛋下来,我就不叫马燕宁!说着,燕宁转身就要走,维娜惶恐地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嗫嚅地恳求说,燕宁,你……你千万别……别去报告啊……
  为什么?燕宁警觉而疑惑地站住了。
  我……我……维娜直觉得全身冷得发抖,她的心紧缩着,嘴唇哆嗦得几乎说不出话。
  燕宁镜片后面锐利的目光探询地盯着维娜,这么说,你知道上面有人了?
  维娜点点头,又恳求地说,燕宁,我告诉你实话,你可千万要保密啊!
  燕宁歪头想了想,说,好吧。
  藏在上面的是……
  谁?燕宁弯月似的眼睛一下睁得圆圆的。
  是……是黎……黎江。
  黎江?燕宁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地看着维娜,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怪不得,原来是他……
  燕宁,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维娜再三地恳求着,她相信燕宁会同她一起保守这个秘密。
  燕宁果然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说学校还在等她开会,就匆匆忙忙跑下楼去。
  维娜在三楼的窗口看着燕宁急火火地跑出大门的身影,她的心突然悬了起来,燕宁会保密吗?她又安慰自己说,会的。可又想起燕宁那锐利的目光,不行,燕宁绝不会放过对革命不利的事情,说不定这会儿她就是去报告的,也许她还会亲自带着人来呢。维娜越想越不安,越想心里越慌乱,她极力让自己沉静下来,尽量不把事情往坏处想。她想做点什么让自己安静下来,她拿起一本书,却读不下去。她无法克制自己的胡思乱想,终于忍不住爬上天花板,慌忙地把这一切告诉了黎江,并劝他赶快下来,再找个地方藏起来。黎江听说燕宁知道了他藏在这里的秘密,果断地说,不行,我得赶快离开这儿!
  维娜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四周好几个屋顶的天花板盖子几乎同时被人顶开了,一些人爬上来,叫嚷着,十几支手电雪亮刺眼的光柱一齐射在她和黎江的身上。维娜被这意外的变故吓懵了,呆呆地僵立着,像一个木偶。
  抓住他……四周的人喊着拥上来,狠狠地扭住了黎江的胳膊,在一阵挣扎和叫喊声中,有人喊着,着,还有个女的,一起抓起来!
  别抓她!维娜猛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制止说,这是罗维娜,是我让她在这儿监视他的。
  啊,燕宁!维娜全身不禁一冷。
  黎江一震,不再挣扎,只扭过头,把责问的目光闪电般向维娜脸上扫过来。维娜慌乱极了,她想对黎江解释,可她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黎江被押走了,所有的人都下去了,维娜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黑暗和懊悔把她淹没了……
  维娜悔恨自己轻信了燕宁,那天她恨不得跟黎江一起被抓走,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更可怕的是那些人还发现了爸爸的日记本和手稿,维嘉藏在上面时曾嘱咐她千万不能让人知道,可他们却把那摞东西全都拿走了。几天后,爸爸便被带走去交待新的问题,而他的罪证却是他的女儿——维娜提供的!
  维娜知道,由于自己的怯懦,在朋友们的心中,她或许是个“叛徒”。她还担心,维嘉回来知道这两件事,她该怎么说,她能向谁去解释这一切?现在谁又能相信她呢?
  维娜几乎没有朋友了,她不愿见到燕宁,尽管燕宁有空就来找她,拉她去参加各种活动,可她心里充满了厌恶。她也不能去找黎明了,她想黎明也会因为她“出卖”了黎江而恨她。她想念黎明,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她听维嘉说,那天晚上黎明救出黎江后就没了消息。维嘉远行之前曾托朋友打听黎明的情况,并要他们设法把他救出来。可现在维娜还没有黎明的一点儿消息。她多想再跟黎明去雕塑室看看啊,那里立着一尊黎明还没完成的作品——一座少女的塑像。维娜曾长久地站在那座只塑了一半的作品前,想像着她被塑好的样子。那是一个迎风站立的少女,恬静的脸庞微微向上仰起,眼里露出一种让人说不清的神往。维娜忽然想,也许自己再也见不到那尊雕塑了,所有的一切都远离了她……
  维娜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她谁也不愿见,只是呆呆地坐在桌前。后来,她抓起一把彩色画笔在纸上拼命涂抹。涂着,抹着,她渐渐地忘记了心里的懊丧和烦恼。无意中,她的画面上出现了一只只白色的和平鸽,于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她画了数不清的鸽子,有的在蓝天上飞翔,有的落在红色的屋顶上。所有的鸽子都是白色的,都有一对美丽的红眼睛。和它们在一起,维娜的酒窝又闪动了。鸽子给她的心灵衔来一片宁静……
  维娜不愿搁下笔,每一次搁笔,悔恨的毒蛇就会再一次咬噬她的心。她感到孤独。她多么渴望和方丹在一起,多么渴望再属于那个温馨的小集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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