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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床


  轮船在响亮的急促的锣声中,慢慢地开动了。
  李学文坐在自己的行李包上,用深沉的感伤的眼光望着向后滑动着的城市。他在一个机关当小职员,一月前被裁掉了。他接受了一位在湖北乡下教书的朋友邀请,到那里去当小学教员。在内心中,他是不大愿意离开这个大城的。在那里他生活了三年,有着几个友人,和一些动人的青春的记忆。但一时找不到别的工作,失业又太可怕了。李学文,像这个时代的某些青年一样,是明白自己对时代的任务的,而乡间正可给予他和人民接近的机会,他就怀着悲壮的心情,开始了他的旅途。
  当开船后的那种杂乱澄清以后,李学文打开了行李包,准备在甲板上将床铺好。这么一点狭小的地位,而又不时有人来去,一个人要想完成这个工作是很困难的。他抬头张望,想找一个可以帮忙的人。
  “请你帮我铺一下,好吧?”他向坐在旁边的一个兵说。
  那个兵,看起来还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穿着污秽的绿色的军衣,有着阔大的凸出的前额,瘦削的黝黑的脸上,有着细小的眼睛、扁平的鼻子和又厚又大的嘴唇。那个兵点头答复他的请求,跪在地上帮他铺散行李。
  “你的行李呢,要不要我帮忙?”李学文坐在整理好了的铺位上,问那个小兵。
  “我?嘻!”那个小兵露出黄牙齿笑,“我没有行李,就只有这个小包。”他说,拍一拍垫坐的那个灰色的布包。
  “那你怎么过夜呢?晚上还是冷咧。”
  “管它罗!”小兵有一点羞涩地笑着,“天黑了再说。前几天没有铺盖我还是睡了。”他笑着说。
  李学文好奇地看着这个朴质的小兵。他想,这个小兵是很可爱的,这是真正的劳苦的、受难的人民。他想,他就是我所要接近的对象,我应该好好地和这个小兵谈一下。
  他问:“你抽烟吧?”小兵礼貌地,拘谨地说自己不会抽烟。
  “你从哪里来的?”李学文亲切地问。
  “苏州。”小兵谨慎地回答。“我们部队在山东,我挂了一点彩,你看,”小兵拉开裤脚,露出只剩有骨头的,包扎着绷布的小腿。“一个子弹从这里打进去,到苏州伤兵医院才取出来。在医院住了两个月,还没有复原,还得一个月才行。医官说,关系是没有关系了。”小兵说话的时候,不断生怯地笑着。他显然是不惯于与这样体面的人交谈的。他说话快而含糊,偶而夹杂着湖南土话。
  “你当了好久的兵啦?”在旁边坐着的一位商人模样的人插进来问。
  “五年。”小兵举起黑手来摇了一下。
  “五年?”这个数字使李学文惊奇了,“你今年好大?”他问。
  “十九。”
  “你呀!”那个商人嘴角吊着烟,歪着头打量小兵,“多说一点,看上去顶多十七岁。”他摇着头说。
  “你不信好了,”小兵翻翻眼,“那年抽丁,抽中了我哥,我哥有细娃,有婆娘,田里活路也少他不得。他要我顶他。我说好么。我就去了。区长问我好大,我说十八,他们不信,那年我十五。”
  “你有没有枪高呵,你打仗?”商人大声地问,接着笑起来,得意地环顾着周围的听众。
  那个小兵生气地看了他一眼。
  “我又不背枪咧——我在连部当号兵。”他用激动的声音说。
  李学文,曾经读过艾青的那首《吹号者》的诗的。在他的想象中,号兵是英勇而富有浪漫气息的。他对面前的这个小号兵有了更大的兴趣,他向小兵挪近了一点。
  “你这到哪里去呢?”他亲切地问。
  “回家。”
  “开小差吧,小心哪!”那个商人故意严重地说。
  “我请了假的,不信我有差假证。哥哥打信叫我回去。一封、两封、三封。三封信都拿上去看了,才批准。”小兵严肃地说。
  “还打不打算回部队呢?”李学文问。
  “看哪。伤口要又翻了呢,就回;家里情形不好,也回。——在外头跑了几年,不回去看看也不好。”他加上一句,说了。
  接着,李学文又详细问了小号兵一些战地的情形,军队的情形和伤兵的情形。
  那个商人已经靠着板壁睡熟了,发出沉重悠长的鼾声。李学文一面注意着小号兵的谈话,一面在自己的心里分析着:
  “这一点是应该注意的……这就是我们所要求的英雄主义。
  ……你看,在各种欺骗、虐待下面,他们也还是在走向真理。”
  他时常发出叹息和惊呼。
  小号兵零乱地说着各种情形,他不了解李学文怎么会对他这么热心。他说话,只是为了这位先生既然问他,所以不能不说。他感到气闷和枯燥,而且感受到某一种窘迫。终于,借了一个借口,他走掉了,托李学文照看他的衣包。他跑到三层楼船顶上去,挤进了一个军人的临时赌场。在他的同伴们当中,小号兵是生动而活泼。不时发出尖锐的怪叫。下了几次注都输掉了。他痛心着失去的钱,那是他预备带给哥哥的。“有假,狗×的!”后来他约束自己仅只成为一个观众。
  李学文在小号兵走了后,叹了一口气。“我们的小号兵,小农民,我们的被损害的青色的果实。”
  在晚上,李学文睡在床上,心情烦乱而悲凉,他原想看书来平静自己的,但灯光太微弱,而周围又是人们的喧闹声。他逼迫着自己开始计划到乡间教书时的各种工作。“我应该借机会多与农民接近,调查他们的生活情形……我们的缺点就是说得多,做得少。”他想,翻了一个身,“我应该真诚地为他们服务,克服自己的各种缺点……呵,那个小号兵,小农民,多么善良,朴质……我们穷苦的受难的乡村……”他感动地想。突然,有一个人轻轻地推他。
  “先生,”那个小号兵低声地叫:“我的那个小包呢?”他有礼貌地问。
  “在这里。”李学文坐起来,“你睡的地方找到没有?”他关切地问。
  “我……我还没有哪。”小号兵说,“找到哪里是哪里。”
  “你就跟我一道睡好了。”李学文,为某种热情所支撑着,说:“你看,我可以把铺拉大一点。”
  小号兵看着李学文,用那种惶惑的感动的眼光。“不好,那怎么好咧。”他怯生地笑着,“你先生太……我有地方睡,真的。”他极有把握似地加上一句说。
  “不要紧,”李学文动手将铺拉大一点,热情地说,“你看,这两个人够睡,都是出门,都是朋友,你……我们是一样的:
  ……”他为自己的热情和慷慨感动着,突然有了眼泪。他原想说:“我们都是一样的受难者,”他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小号兵感动而又不安,他不能明白这位先生的热情。“真是怪呢,这是个什么人啦?”他想。傻笑地看着四周的人们,那笑容说:“你们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你就睡缔,”那位商人推了小号兵一把,大声地忿怒地喊:“这位先生好心好意的……不识抬举!”商人暗地向小号兵做了一个鬼脸。
  小号兵在床边坐下了。他不知应该怎样应付眼前的处境。
  他感动而不安,望着李学文,露出了生硬的笑容。
  李学文侧着身子睡着,为小号兵空出了位置。小号兵腿上的浓重的药味和身上的汗气使他皱眉。他对自己说:“这是我应该抛弃的知识分子的洁癖。”
  小号兵看看情势,知道非睡不可了。他用衣包做枕头,只用半边身子睡在床上,尽量避免贴近那位先生。为了怕又要引起冗长的谈话,他马上就装做睡熟了。“我看今天是做新郎官了,好白的被呵!……这是个什么怪人!”他暗笑着想,发出故意的鼾声。
  “他睡熟了,我们的小号兵,小农民睡熟了。……他们劳累,辛苦,受难……为他工作,为受苦的农民工作。”李学文想,“药味好难闻,汗气也重。”李学文用手掩住鼻子,但马上又放开了。“我应该忍受……到乡下去艰苦地工作,……唉,你罪恶的大城,我们永别了……新的生活……”。
  在夜半,从一个悲哀的梦中,李学文醒来了,好一会,他才记起他是睡在船上。在深夜的寂静中,只有马达的沉重的,单调的响声。船在黑夜中驶进。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小号兵还睡在他旁边。在微弱的灯光下照着的横七竖八地睡着的人们的脸,是都呈露着疲乏的苦恼的表情。
  李学文温习着刚才的梦境,他只能想起一些片断。他在思索中是完全清醒了。他想起了在那个大城中的三年的生活。那一切,是曾经为他厌恶过的,现在都亲切地被回想了起来。他记起了那些生动的快乐的场景:闹市、剧院、音乐会、夜间幽静的长街……他又记起了几个女郎,特别是那个被他秘密地爱着的,每天黄昏时在他们宿舍的窗下经过的,欢喜穿天蓝长衫的少女……“别了,永远地别了!”他悲哀地想。在这个荒凉的夜半,而他又是孤独地在旅途上,他不能像在白天那样以别的热情来镇压自己。他凄凉而甜蜜地想着这一切,而且依恋着这一切。
  他翻动了一下,嗅到了浓重的药味和汗味,他又翻过身子,以背朝着小号兵。
  在马达的沉重的单调的震响中,在他的凄凉而甜蜜的回忆中,他又设想了将来。“乡村的生活是平板的,枯燥的。工作将多么艰苦……我要好好地开始,与农民的生活打成一片,向他们学习。……但我将在那里默默地过一生吗?我的青春就这样埋葬了吗?”他摇头,想摆脱这样的思想,但在这个凄凉的夜半,他不能够。
  他强迫自己继续白天的思想,但白天他所设想的各种计划,在此刻都成了虚无的飘渺的东西。“没有光华,没有名誉,没有欢乐……我是完了。”他悲哀地想,流出了眼泪。
  有什么东西突然压在他身上。他抬头,看见那是小号兵的脚。同时,他强烈地嗅到了药味。在此刻,这药味特别令他不能忍受。他奇怪自己怎么会跟这么一个人睡在一道,他愤怒地推开了那只脚。
  “哎哟!”小号兵发出苦痛的叫声。像在兵营中一样,他一醒就突然地坐了起来,用手揉了一下眼睛,困惑地望着李学文。
  李学文敌意地看着他,他用他自己的悲哀滋养了自己的愤怒,他想:“什么东西,兵、人民,滚你妈的蛋!”他睡下了,故意将脚张开,占据了大半个床位。
  小号兵检查了一下绷布,抚摸了一下伤口,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看了看四周,又睡下了。
  “起来,起来!”李学文迅速地爬起来,大声地愤怒地喊。邻近的人们有几个被惊醒了(那个商人也在内),撑起半个身子,眯着疲乏的眼睛,惊奇地、不满地看着李学文。
  小号兵也爬了起来,与李学文对坐着。从李学文的表情和眼光中,他懂得了实际情形。他不自觉地又露出了生硬的笑容。但在他心中,却有着狂暴的愤怒。“狗×的,你耍老子的把戏!”
  “你另找个地方睡好不好?”李学文在四周的眼光的逼视中,以较温和的调子说:“你睡又睡不安生,药味又大,又是汗臭……”
  小号兵环顾四周,迅速地站了起来,他提起衣包的手是颤抖的,他想大声地骂一句什么,又忍住了。他长久地以燃烧着的眼光凝视着李学文,突然,他回过头,从人体的缝隙间,走过去。
  李学文看看小号兵蹒跚的背影,忽然又有一点哀怜。
  “哪,这你拿去垫,”他将当作枕头用的一床破帐子拿了起来,向小号兵走过去,“拿去垫吧。”
  小号兵站住,拾起了旁人对他的施舍。随着一声愤怒的叫声,帐子又被扔回在李学文的床边。小号兵头也不回地向着阴暗的寒冷的船头走去了。
  李学文回过头来,想向那个商人解释一点什么。但那个商人一接触到他的眼光时,就重又睡倒了。李学文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自己也睡下……

                             194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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