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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



  当章明清望见了在朦胧的街灯下的院落的大门时,他的匆忙的脚步就放慢了。他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阵恐惧,感到在家里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不幸的事情。自从他妻子的病沉重起来后,每当他从局里下班回家时,他就要经受到这种恐惧,好像一个人在半夜要走进一座黑色的森林之前所感到的一样。在离大门三四丈远的地方,他就站住了,用犹豫的眼光,凝视着他住的那间小屋的纸窗。那上面,现在铺着安静的、淡黄的灯光。他倾听,呼吸有一点急促,但没有什么值得他惊吓的声音,于是他又加快了步子,走进院落。
  院落中,正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晚饭吃过了,每一家窗口都挂着安详的灯光。有的男人们大声唱戏,几个女人高声说笑,小孩子们在院心打闹,追逐。章明清冷淡地穿了进来。推开门,屋内静静的。七岁的大孩子正坐在桌前清理积存起来的香烟画片,抬头看见他,喊了一声:“爸爸!”
  “弟弟呢?”章明清问,证实了平安,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在厨房头耍”。小明用四川话回答,同时他看到了爸爸拿在手中的一个纸包。“啥子,啥子东西?”他喊。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向爸爸。
  “不要吵,这是妈妈吃的药。”章明清低声说,推开了小明,同时向大床上望。
  “回了么?”低垂着的帐子掀动了一下,一个低弱的声音问。
  “唔”,章明清回答,向床边走去。“还好么,今天?”他问,挪开帐子,在床边坐下。
  “还好。”躺在床上,披散着头发,有着削瘦而苍白的长脸的年轻的妇人,无力地微笑着说:“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晚?孩子早吵着肚子饿了。”
  “我去买了点东西。你自己吃了没有?”
  “没有,我还不饿……又买什么?”妻子伍瑞秋问,困难地在枕上侧头,接过了丈夫手里的纸包。
  “混合维他命,医生叫买的。”
  “不要买这些,”伍瑞秋皱着眉头说,迅速推开纸包,像推开不洁的东西。“花这些冤枉钱做什么?我不吃这些东西。”
  章明清不知说什么好,望着妻子笑。
  “还是有点热呢?”章明清用手在妻子额头上试探了一下。
  “不舒服吗?”他问。
  伍瑞秋摇头,推开丈夫放在额头上的手,同时眼睛湿润了。“胡妈,胡妈!”小明大声地喊。
  “什么事?轻点喊。”父亲制止他。
  “开得饭罗,饿惨了”。小明没有理会爸爸,继续喊。
  “胡妈,胡妈!”伍瑞秋挣扎着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用微弱的声音喊,“是该开饭了,孩子饿了好半天了。”
  “你睡下吧,别着凉,我来招呼。”做丈夫的慌忙扶下了妻子后,走到门前去,向厨房里喊了几声。
  一个三、四岁的小孩从黑暗的巷中跳着跑了过来。
  “爸爸!”小孩跑过来,抱住了爸爸的腿,仰着头喊。章明清亲热地抱起了他。“告诉爸爸,饿不饿?”他吻着小孩,问。小孩点头。接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佣端着菜进来。
  在饭桌上,小明望了望两个菜碗,噘起了嘴说:“又是白菜,豆腐,又是……”他说的话因爸爸的警告的眼光而停止了。
  他故意敲响饭碗。做母亲的正由胡妈扶着从床上坐起来,因为怕将病传染给小孩子们,她是有着单份的菜的。
  “小明,你来一下。”母亲喊。
  “噢!”小明愉快地回答,预备跳下椅子。
  “不许去!”爸爸高声地说。
  “让他来分点蛋去吧,我吃不了这许多。”
  小明慢慢地爬下椅子,同时,用委屈的、谨慎的眼光看着爸爸。那眼光说:“你看,又不是我要去,是妈妈叫我,我有什么办法?”
  “不许去,你……你”爸爸重重地放下筷子。
  “明清!”妻子用责备的声音打断了丈夫的话。
  “只许吃一点。”章明清拿着筷子,用较温和声音说。面对着孩子的委屈的、谨慎的眼光,和苍黄的小脸,他的心里突然有了怜悯和悲凉。孩子跑过去了。接着第二个孩子也用着探询的眼光看着爸爸,悄悄地爬下椅子,跑了过去。


  晚饭后,小明坐在桌前习字,他原是想溜出去找他的同伴们的,被爸爸阻止了。听着院内的小孩们的快乐的喧闹,他的心里纷乱而焦灼,不时翻着大而明亮的眼睛,怨恨地看看爸爸。当爸爸也看看他时候,他就用舌尖舐一舐笔尖,胡乱地划几下,他的嘴唇上因而糊满了黑墨。弟弟小白坐在门槛上,望着外面玩闹着的孩子们。章明清疲乏地靠在藤椅上,苦恼地思索着什么。当他抬头的时候,发觉胡妈站在他的面前。
  “要菜饯?”他问。
  “嗯,油也要打了,今天的菜钱是青菜一千二……”胡妈用着湖北家乡的土话说。
  “不要报账吧,”章明清用一个烦躁的手式打断了她的话。
  “给你五千够了吧?”他问。
  “够了。”胡妈伸手接过钱,但站着不离开。
  “还有什么事?”章明清奇怪地看着那个五十多岁的女佣。
  “先生,莫怪我多嘴,我看……”胡妈犹豫地说,怯怯地看着他。
  “什么事?你说。”
  “先生,我看太太的病该好好治一下了。”在踌躇了一下后,胡妈弯下腰,紧张的低声说,同时,用留神的眼光向大床看。
  “怎么?”章明清问,心突然紧缩。
  “先生,我有个伢,……啊,你先生莫见怪,我那个伢死了,他也就是害的跟太太一个样的病:痨病——是累伤了的,这个病调养得不好就要坏事……你看,太太那个脸色呵……今天白天又吐了一口……”老妇人长长地叹气,用焦灼的、哀伤的眼光望向大床。
  “又吐了?”章明清关切地问。
  “吐了呵!我那个伢也是……先生,该好好请个医生看看,不是我好多嘴。”老妇人说完了摇摇头。
  “好,我知道了,你去吧。”章明清挥一挥手说,声音枯涩。
  老妇人带着愁苦的面色,口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在门口,牵起了坐在门槛上的小白。
  章明清重重地倒在椅背上,点燃一支烟。
  他的心里是被一种什么沉重的东西紧紧地压着,一直向下沉去,沉去……自从妻子的病突然沉重后,他已负了一笔不小的债。而且,也是因为妻子的病倒,他们才请了一个女佣,这也是一个不轻的负担。今天白天,他写了一张借条,没有得到上司的批准,因为他本月份的薪津的借支已经超过了一半。现在,他的身边只剩有九万多块钱,要将家里的伙食维持到月底都非常困难。而他的妻子的医药费还是一张空白。
  “怎么办呢?生病是只有那些豪门贵族才有资格的!”
  章明清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是痛苦而又焦躁。他的突然的动作惊吓了他的儿子。
  “你在做什么?”章明清问,因为他看见小明迅速地在小字本下藏起了一张什么纸片。
  “没有啥子。”小明说,惊慌地看着爸爸。
  “我看,”章明清阴沉地说,走近桌边。
  “爸爸,星期天……”小明突然尖声地说。
  “你藏起来的是什么?我看”。章明清要拿开小字本,小明用一双小手按着。
  “星期天我们要去旅行,江老师说的……”小明说。在爸爸的暴力下面,不得不松开了手。一个纸袋到了爸爸手上。
  “……每人要出三千块钱。”小明继续说,注意着爸爸拿着纸袋的手,纸袋上面笨拙地画着一架飞机。
  “叫你写字的,你画这些鬼东西干什么?”章明清愤怒的叫,一面翻转纸袋。“你看,这还是我的一封信。”
  “每人要出三千!”小明叫,抵抗着爸爸的叫声。
  “不去!没有钱。你爸爸没有发国难财,也没有发胜利财,更不会贪污!”章明清暴躁地说。一面看着信封,那是他的弟弟来的。弟弟是他仅有的亲人,现在还在家乡。
  “非去不可,江老师说的,不信你问吕庆强!”小明焦急地叫,完全忘了纸片的事。
  床上的病人被惊动了。
  “又是什事呵?”病人问。
  “没有什么。弟弟的信什么时候到的?”章明清问。
  “呵,我忘了告诉你,今天下午来的,他信上说了什么?”
  “我还没有看”。接着他回头对儿子说:“老师说去,我说不去。你跟老师说,这个书我们读不起!”当他说着后一句的时候,他突然痛苦地想到,在他幼小时,他的父亲,那个勤苦的、顽强的佃农,也向他常常说着同样的话。
  章明清抬头,看到了灯光照着的儿子脸上失望和悲哀的表情。他的心中有着哀怜。
  “多少钱?”沉默了一会后他问。
  “三千。”儿子鼓着糊满了墨的嘴回答。
  “拿去!”章明清掏出了钱,小明的面色迅速地变了,跳着过来接过了钱。
  “好好学习去。”章明清说,为儿子脸上满溢着的笑容所感动。
  “要得!”儿子大叫,跳回桌边,开始用心写字,脸上黑墨加多。


  章明清靠在椅上,又点燃了一支烟,注视着伏在桌上写字的孩子。他从酷肖他的儿子的面影中看见了他自己的暗淡的童年,记起了当他入学的第一天,他的母亲,那善良朴实的农妇,向他说的一番话。“儿啊”,农妇一面替他穿着一套整齐一点的衣服,一面用破碎的、悲怆的调子说:“要好好读书,才对得起你的爹呀。读书不易啊。我们穷,儿,我们连饭都没得吃,送你上学……好好读书,替我们穷人争口气,儿,可怜你的爹呵,辛辛苦苦,一年忙到头……”农妇说,一面流着快乐的泪。
  二十多年过去了,虽然那时候章明清是那样的无知,但这一段话却被深深地记住了,常常鸣响在他耳边,明晰而亲切。在他小学刚刚毕业的那一年,他的父亲,在一次军阀的混战中倒下。第二年,母亲在愁苦中死去。章明清就带着少年对人世仇恨的心,开始了漂流。他的一个四岁的弟弟寄养在舅父家里。
  他自己,开初在一家店铺当学徒,因为一件什么事,反抗了老板,被辞退了。后来由于一位教书的亲戚的帮助,在半工半读的情形下,从师范学校毕业。他的少年时的朦胧的仇恨,在书本中得到了滋养,他是更清楚的认清了这个社会和时代。抗战初期时,他在一个小学教书,参与并领导了当地的救亡运动。
  这是他一生中最灿烂、最美丽的时候。武汉失守后,一股大的暗流掩盖了民族的光华。他因而看到了同伴们的血。他不得不带着沉痛、受伤的心,离开了当地。过去的热情在各种磨折下渐渐消失了光华,他和一个同乡的女子结了婚,做了一个小公务员,走一步,看一步,不再仰头展望前面……
  在他对儿子注视中,他回顾了逝去的年华,心中充满悲凉和苦涩。他用力地扔掉了烟蒂。他抬头,看见了挂着白帐子的大床。
  “那里躺着我的妻子,她单纯,善良。病了,我没有钱。谁叫她不嫁一个有钱的丈夫?我只能望着她死。我们命定了做牛做马,受穷。”他想。“着急、着急有什么用?天上不会掉下金子。别人发财,升官,享福,我们做牛马。活一天,流一天汗。生活,生活,过一天算一天!没有理想,没有欢乐。”他站了起来,来回走动。“过一天算一天:我们就是这样堕落的……我们就是这样堕落的!”他突然大声地说出了他思想。儿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们懦弱、卑鄙、无能,”他继续着他的思路:“我现在算什么?一个安份守己的小公务员,一个没有用的丈夫,一个糊涂的爸爸,一个……一个奴才。”他挥舞着手臂,留意到了捏在手里还没有看的信。
  他焦躁地撕开信封,在信上,那个在抗战的烈火中锻炼出来的年轻人,用粗劣的字迹和单纯的语句,告知了动荡的、被毁灭了而又获得新生的家乡的情况。最后,他写:“我活得好,哥哥不要挂念。……望你努力。”
  章明清冷笑:“望我努力。你的哥哥这一生是完了。”接着,他想,是不是就回家乡去呢?不过,妻子的病……他长叹了一声。
  院内,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尖锐的哭声,夹着玻璃的碎裂声和男子的咒骂声。
  小明立刻丢下了笔,要向门外跑,但在父亲的喝叱下站住了。
  胡妈抱着小白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章明清问。
  “先生,又在打架。”胡妈说。
  “又是李家?”
  “那还不是。那个男人啊,真是!丢了事,天天喝酒,越没有钱越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天下少见!”胡妈边说边鄙夷地摇头。
  章明清走向门口,冷淡地望望院内看热闹的人群,和那个站在家门前跳脚咒骂着的醉汉。
  “生活,生活!”他沉重地低语。突然,他回过身来,激动地问:“小明,你长大了做什么?”
  “做飞机师!”小明清朗地回答。
  “你呢,小白?”
  “我……我也做飞机师。”小白说,从胡妈的怀中挣扎着向下跳。
  “好!”章明清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飞,飞吧!”
  院内,吵闹声更高。章明清愤怒地关上了门。
  在门外的喧闹中,小明张开双手,旋转着身子,唱了起来:
  飞呀,飞呀,飞得高,飞得低
  小白也模仿着哥哥,旋转着身子,随着哥哥唱:

  飞到天边外
  飞到白云里


  院落里的喧嚣已经沉落下去了。屋里,孩子们都睡去。章明清因为心情的烦乱,还不想休息,坐在桌前,为弟弟写着回信。他写:“嫂嫂的身体一直就单薄,这些年的穷困和辛苦的生活更严重地折磨了她的健康。一年多前,她就有着肺病的征兆,因为经济据拮,我没有让她好好调治。在一个月前,她的病情转重,开初是发热,热度并不太高,却一直不退去。她自己以为没有关系,还是操劳着。但在第十天上当她洗着衣服的时候,吐了两口血,终于不能不躺倒了。去照了一次X光,报告和医生的诊断一样:右肺上端有小洞,隔膜上牵,左肺则没有异状。医生的嘱咐是必需易地疗养,最好能去山上或海边,注意营养,多多休息。但是我们连衣食都顾不周全,这些条件哪能做到?嫂嫂是一个单纯良善的人,我不能为她安排一个较好的生活,现在又只能眼望着她受苦,眼望着死正向她迫近……”
  写到这里,章明清为了平静一下自己的激动,放下了笔。
  他回头向床上看了一眼,点燃了一支烟,站起来,走向窗口。一股微微的凉气流进来。天空深黑,城市失去了明亮和喧哗,现在是站在深邃的寂静、暗黑和凄凉的微光中。在这样的夜间,醒着的人们,不能不沉默而严肃地思索着什么。章明清久久地站在窗前,他回想了婚后的生活,目前的处境。他不知道眼前的生活将引他走向怎样荒凉的,骇人的旷野。“如果妻子真的死去了呢?”他想。他赶紧摇头,要摆脱这个可怕的预想。但他不能摆脱。他似乎看见自己站在一个黑色的棺材前面,孩子们在嚎哭……“啊!”他喘息。折转身来,在屋里大步地徘徊。后来,他又突然在桌上坐下,继续写信:
  “将来的一切情形,我不敢想象。我坦率承认,我是懦弱的。我只能听从命运的摆布,走向灭亡。我憎恶这个世界,憎恶我自己。我知道,人们将有一个美好的将来,但那只是你的,和我的孩子们的……
  写到这里,他听见他的妻子叫他。“明清,你怎么还不睡?”
  病人醒来,问。“我就睡”。章明清走向床边,说:“你要什么不要?”“不,不要,”病人摇头。“你在床边坐一下吧,明清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
  “你不要胡想吧,”章明清因妻子的话而战栗了一下,因为他记起了自己刚才的可怕的预想。他打断了她的话。“你好好睡。”他说。
  “我梦见我回到了家乡,我看到了我小时候常在那下面玩的那棵大树……”病人微笑着用梦似的声音说,接着呛咳。
  “喂,那棵大树……”章明清重复着,一面用手在妻子的头上试探,那火似的灼热使他的心上流过一股寒凉。他迅速地收回了手。
  “明清,你说,要是时局太平……我们能回乡去,……多好啊,”病人断续地说。“啊,怎样好像……有风?”病人问,咳嗽。
  抬头看见了没有关上的窗,用手指了指,章明清赶忙过去关上了。
  “明清,你去看看,”章明清关窗的时候,病人说:“小明小白的被窝盖好了没有?别让他们着凉。”
  章明清走到靠右的小床边。两个小孩子熟睡着,有着轻微、均匀的呼吸。章明清凝视了一下两张可爱的小脸,吐出幸福的叹息,为他们整理了一下被。
  “盖好了吧?”病人关切地问。
  “盖好了。”章明清走回大床边说。
  “明清!”病人用颤抖的轻声喊,握住章明清的手。
  “什么?”
  “明清,有时候,我想……我要是死了……呵,孩子们可怎么办呢?”病人说着侧过脸去,为了遮饰自己的泪。
  “不,不许你这么说,瑞秋,”章明清说,浑身战栗,“不会的,你别这么胡思乱想。”他的声音颤抖。
  “我……拖累了你,……明清。”病人握紧了丈夫的手。“真的,我……拖累了你!”病人说,更厉害地呛咳着。
  “瑞秋,你怎么这样说,是……”章明清焦急地说;因为妻子的眼光而吞下了下面的话,那是:“是我对不住你呀”。
  俩人都沉默了。房间里有着空虚的、凄凉的静寂。有风从屋顶上吹过。
  “最近……我真是想家啊!”好久后,病人悠悠地说,梦似的眼光凝望帐顶。“我们离开家有九……呵,有整整十年了,”
  她说,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弟弟的信上怎么说?”她突然记起来了,问。
  “说家乡的情形很好。”
  “还在打仗吗?”
  “家乡附近没有,一百多里外在打。”
  “打仗,打仗情形怎么会好呵……”病人有点喘息。“呵,明清,你睡……睡去吧,……明天,你还要办公,……不早了,我不跟你谈了,……”病人的喘息加重,声音也有一点异样。
  “怎么,你又难过了吗?”章明清紧张地问。
  “还,还好,……你先……给我……一杯水,嘴里有点……”病人用手按住胸前,痛苦地翻侧。
  “好!”章明清急忙起身倒水。
  “呵!……”病人沉重地喘息着,喝了一口水,刚咽下去,就吐了出来,夹着一口血。
  “怎么啦?”章明清用喉音慌张地叫。
  “不……不要……紧,”病人用手抓着胸部,断续地说,在最后一句上,又吐了一口血。血水泼散在地上,现深黑色。“不要吐呀,你自己制止一点呀!”章明清焦急地喊。“止不住呀!”
  病人清楚地说。又吐了一口,接着倒回床上,用手上下地抚着胸部,“这回……好……好点了……”病人喘息着说。两条血痕沿着嘴角流下。
  “呵,这回好点了,”丈夫下意识地重复着,低头看着地上的血。
  窗外有风流动的声音。在风声的间歇中,病人的喘息显得更沉重。章明清听得见自己的心急速地跳动的声音。他突然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明清!”妻子喘息着喊。
  章明清回头说:“我就来!”他走向门外,在下房里摇醒了胡妈,立刻回到房内,仍旧坐到床边。
  “不要紧……你别怕……明清,”病人被丈夫焦急悲哀的脸所惊吓,用急促的声音安慰丈夫。
  “你休息,你好好休息,”章明清只是用嘴唇动着,不明白自己说什么。
  门开,披着衣服的胡妈慌张地进来,碎步走到床前。“太太,太太,”她低声喊。章明清对她摇手。“太太……”胡妈喊,看到了病人嘴角的血痕,有了眼泪,慌张地走向屋角,拿了一条手巾来,为病人揩嘴。
  病人闭上了眼,喘息渐低。“不要怕……明清……不要紧,明清。”她握住了为她揩嘴角的手,以为是丈夫的,眼泪往下滴。
  “瑞秋!”丈夫轻声地喊。
  “明清……”病人握紧捏着胡妈的手。“呵,怎么……风……”病人睁眼。胡妈收回手,去关上门。
  “明清,……看着孩子……别让他们着凉……”病人喘息又加重,呼吸急迫,话没有说完就昏迷过去。
  “不要紧,不要紧,”胡妈低声安慰主人,一面用手揩泪。
  “白天也是这样……睡会就好……先生,你睡吧……唉,”她长长地叹气,喃喃地说:“我那个伢……”
  章明清坐在床边,久久地凝视妻子苍白的脸,肉体地感到痛苦,好久后,他站起来,放下帐幔。“完了,”他想,“死了,完了。”
  他在藤椅上坐下。他麻木地看着胡妈,当胡妈向他说话时,他点头。
  “明天必需进院……或者请医生来……要一笔钱,”他毫不动情地想:“天一亮,我就出去借。”
  “胡妈,”他用枯燥的低声说:“你不要回房,就在这里睡一下,等会怕太太又要照料。”他说完,自己在藤椅上坐下,渐渐睡去,几次从恐怖的梦中惊醒。看看房内没有动静,就又睡去。


  什么地方的钟在寂静中清脆地响了五下。在钟声里,章明清醒了。他迅速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轻步走到床边,看看病人。病人仍在昏迷中,发出不规则的沉重的喘息。章明清用手在病人额上试探,热度似乎更高。他回头,看见胡妈正靠在桌上熟睡。
  章明清踮着脚向胡妈走去。虽然他是走得那么轻,病人也还是被惊醒了。
  “明清,”病人睁开眼,用疲乏的声音喊。
  章明清迟疑地站住。
  “你醒了?”他退回去两步,问。
  “你……做什么?”病人问,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章明清在床边坐下。“啊,我想,我想出去一下,马上就回。”他迟疑地说。
  “不……不要……离开我,明清。”
  “是的,我不离开你,瑞秋。我……我是想到局里去请个假……你要什么不要?喝点水,好不好?”
  病人抬头,吐了几个含糊的字音,又睡过去了。
  章明清轻轻地站了起来,走向胡妈,摇醒了她,向她说,要她照顾病人和小孩,他自己要出去借点钱,因为无论是请医生或将病人送到医院,都需要很多的钱。
  “那,我一个人怎么办呢?”胡妈惶惑地说。“我怕……那,你先生要快点转来呵,要是有点差错,我做不了主。”
  章明清没有听完她的话,回头向床上看了一眼,就匆忙地跑出门了。
  天还只有一点微亮。路灯的薄光在晨曦中显得更为暗淡。
  长街空阔而冷清,沉睡着,在昨日的喧嚣和劳累中,还没有醒来。有几个小贩挑着货物走过。
  章明清茫然地站在街口。当他在家里想着必需出来借钱的时候,他觉得最重要的是跑出门外,似乎只要跑了出来就一切都有办法。但是,当他此刻站在街上时,他不知应该到哪里去。他茫然地回顾,似乎是站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中。
  “找谁去?找谁去?”他苦恼地想。这个城市里他只有少数几个熟识的友人,他们也都像他一样是穷苦的小公务员。“而且,天还没有亮,人们都还睡着……那我先回去。”他想,但站着没有动。事实上,他刚才匆忙地跑出来的另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怕呆在家里面对着患病的妻子。“她此刻怎样了?”在他的想象中,她的妻子又在吐着血。“我必需想办法。”他的想象使他的心战栗。他大步地前行。“去找谁?
  去找谁?”他想,继续走着。
  天色是渐渐地明亮了,一个没有阳光的阴天。天空中移动着厚重的乌云。乌云彼此追逐着,向西方流去。一个广场里播出了响亮的号声。大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了,大都是菜贩,勤快的主妇们,也有一些匆忙地要赶向车站或码头去的旅客……
  章明清终于决定去找梁文华,他的一位同乡,一个商场间的经纪人,不大熟,但曾经借过钱给他,而且就住在近处。他找到了那寓所。大门还紧关着,他犹豫着,终于举手在门上轻轻地叩了两下,好像唯恐会被人听见似的。
  没有回答。
  他又叩,这次敲得重一点。好一会后,当他准备走开时,他听见了脚步走动的声音。
  “谁呀!”一个朦胧的声音问。门打开后,一个还没有完全清醒的女仆以不满的眼光看着他。她说,主人还在睡觉,接着就要关上门。
  “麻烦你请他起来,我有要紧的事。”章明清恳切地说。
  他的严重的语气和焦急的态度使女仆有点动摇。她问了他的姓名后,就走进内室。
  章明清坐在客堂里等着,想着如何开口。同时,在他的想象中又浮现了他的妻子吐血的影子。
  十分钟后(在章明清的感觉是半小时),主人披着衣服出来,表露了不满的脸色,显然不高兴这么一大早就被人惊醒他的好梦。章明清向他说明了来意后,肥胖的主人用暗示说明章明清上次差他的钱还没有还清。而且,他说,他也是这么穷。
  “能不能多少想点办法呢?梁先生,实在是……我的女人病得很重,今天非进医院不可,梁先生,你看……”章明清用焦急的哀求的语调说。
  “当然,能帮忙小弟总当尽力,我们还是同乡,可是,唉!”
  主人想叹气,却变成了一个呵欠。
  “到了月底,我一定连前次的钱一道送到府上,”章明清说。
  “那倒没有关系……”主人说。
  章明清的心里是汹涌着悲愤和焦灼。他觉得,他多挨一分钟,他的妻子的危险就多加重一分。他真想将拳头摔到那个多肉的脸上去,但是,他还是说着哀恳的话。
  最后,主人终于拿出了五万元,而且声明这是他手边仅有的现款了。章明清恭敬地接过了钱,告辞。当他一走出门外,他就为自己刚才的卑微的态度感到羞辱。
  “怎么办!”我身边有九万,加五万,十四万,进医院够么?
  不够,一定要三十万,或者五十万……怎么办,呵,怎么办……?!”他焦躁地想。最后,决定再向附近的一个友人处去跑一趟,借到了钱更好,借不到就回去。
  他在喧闹的、拥挤的人群中穿行,但他没有感到他是走在闹市中间。细细的雨丝飘起来了,使他感到一点舒适的凉意。
  “下雨了,”他说,不知为什么说。“下雨了,”他大步地走。
  他走上一间楼房,那是一个机关的职员宿舍。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那间房,敲门,没有应声,他推开了门,房内四张床都空着。”上班去了,”他绝望地说,预备走开,但没有走动。他软弱地靠在门边。现在,他才感到他是多么劳累。他似乎忘记了一切:他的病着的妻子和这个世界。他就要这么靠在门边,永远地。但他突然被什么刺痛了似地抖动了一下,挺直了身子,预备下楼去。但有一件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一口放在床头边的黑色精致的小皮箱。他走动了一步,那皮箱使他第二次回头。
  “那里面,一定装着钱,是钱!”他想。他四处张望了一下,走进了屋内去,抓住了皮箱。当他的手触到皮箱的同时,有一种什么声音在对他呼叫:“你这是做什么呀?你这是做什么呀?”他战栗,聆听。“这是钱,钱,……”他回答:“我需要钱!”他提起了皮箱。“这是犯罪!”那个奇异的声音说。“我没有罪,我是为了救一个人,有罪的不是我呀!(妻子的苍白的脸浮显在他面前)我要钱!”他心里说。他提着皮箱,没有想到应该赶快走开。
  他呆呆地站住,与那个神奇的声音对答。
  一个蓬着头,穿着背心短裤的青年走了进来,奇怪地看了章明清一眼,向自己的床边走去。接着,他看见了章明清手里提着的皮箱。“啊!”他突然醒悟、跳起来了,一面惊人地大声喊:“捉贼,捉——贼呀!”他向门外跑去。
  章明清站在那里没有动,以困惑的眼光看着那个跑向门外的青年。他不知道这个青年为什么喊。“他喊什么?”当他发出这个问题的同时,他清醒了。一种冰凉从他身上流过。他战栗,摇晃了一下,在床边坐下了,但没有放开手里的皮箱。
  “快来呵!”那个青年回头看了一下,又大声地喊,那喊声里充满了快乐。“捉——贼啊!”他喊。
  楼梯上有了急促的纷杂的脚步声和兴奋的人声。接着,几个工人和两个小孩拥进屋内来了,跟在那个青年后面。
  “你们看,你们看,”那个穿背心的青年指着章明清:“就是这个人,偷东西!我去大便……幸好回得早,不然就……我进来的时候,他刚要走……你们看,皮箱!”青年兴奋地说。当他说到最后一句时,跑过去给了章明清一个清脆的耳光。“他妈的!”
  章明清的脸上有着悲惨的微笑。在那个青年大声嚷着的时候,他一句也没有听见。他在心里平静地说:“我偷东西,一个贼,是的,我,章明清,一个贼!”他心里说。觉得脸上受到了一击,他的眼前亮起了一片火花,接着又消失。这没有妨碍他继续思想。“抓我去吧,坐监,或者枪毙!用你们的法律!”
  那个青年向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他没有听清,微笑地望着那个青年。
  “问你,妈的,装什么佯?你是哪里来的?”那个青年又问。
  “我姓章,我叫章明清,××局的职员,××师范学校的毕业生。”他平静地说。他故意真实地说出一切。他觉得他是在嘲笑着自己,嘲笑这个社会和人生,他心里有着迷糊的快乐“我姓章……”他说,“我是来找王先生的,……”
  人们诧异地望着这个奇怪的贼,这个贼,是他们所不能理解的。彼此争论着,最后一致认为他是有意地装傻。但他们仍有一点怀疑,所以没有像对付别的小偷一样地毒打他。他们决定将他送到警察局里去。
  “我是贼,一个懦弱的知识分子,我……”章明清的心里反复地重复着这几句话,被拉着下楼。人们拥着他走到了街上,那个首先发现他的青年从他手里夺过了皮箱。更多的人围过来有兴趣地看着这个贼。
  章明清环顾四周,当他的眼睛接触到那些陌生的面孔的一刹间,他心里支持他的那种奇怪的热情突然崩溃了。他明了他此刻的处境,并且想起了在家里的期待着他的病危的妻子。
  他低下了头,眼泪湿润了他的脸。他的心被大的羞愧和痛苦撕裂着。有两个小女孩走在他身边,仰着头,用惊奇的眼光看着他。其中一个女孩回答另一个女孩的问题,拍着手说“一个贼,一个贼!”这情景深刻地印在章明清的心里,成为他一生中最痛苦,最不能磨灭的记忆。
  “让我先回去,请让我先回去一趟,”章明清突然站住,以嘶竭的声音狂叫“我妻子病重,真的,我的妻子病得要死……
  我的妻子等我借钱进医院,先生们!先生们!”他叫,环顾四周,“让我先回去,再去坐牢、杀头都可以……先生们,先生们……”


  就在章明清疯狂地大叫和哀告的同时,他的家里爆发了一阵悲怆的哭声:老妇人的和两个孩子的。孩子哭,是因为母亲床前的血,因为母亲惨厉的呼声和呼声静止后的苍白得可怕的脸。老妇人哭,是因为她忠诚、善良,想起了自己的因劳累而死去的儿子,而且因为主人不在家,她不知应该怎样处理目前的情况……
  不久,小明从屋里跑了出来,用手背擦着红肿的眼睛,在雨中和人群中跑着,用清脆的颤抖的声音呼唤,找寻父亲……
  过路的人们用惊奇的眼光望着他。
  这座城市已完全醒来了,又开始了一天的喧闹和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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