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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怜悯”的背后


——读《女孩的怜悯》

  是她发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她正在文学的长途上起步,正如她正在生活的长途上起步。可以感觉到这篇作品还稍稚嫩。同时也可以感觉到作者青春的活力,对人生的美好的意愿,对生活的严肃的(虽然也是单纯的)思考,和已经闪露出的令人不能不注目的艺术才华。
  开始读来,这似乎是一个平常的已经有许多作家写到过的题材,一个有关爱情中牵涉到“第三者”的故事:从农村来的大学生陈少伟为同班同学张燕玲对他大胆的追求而苦恼。他尽可能躲避她,设法甩脱她的纠缠,用生硬的态度抗拒她的追求。虽然,在内心,他是爱她的,但却不能接受她的爱。因为,他已和家乡中的一个叫桂兰的姑娘订了婚。他们是童年时的伴侣,一道长大的。那是一个纯朴、文静、勤劳的姑娘。他对她有感情,而那并不是爱情。他原是坚决反抗这没有爱情的婚约,但终于屈服于辛苦抚育他成人的父亲(“一个执拗而愚顽的山里人”)的压力,更主要的是屈服于他的哀求,因为他不愿也不忍过分伤父亲的心。也可能由于他也不愿也不忍过分伤那姑娘的心——那婚约是那姑娘主动提出来的。在学校的许多场合中,当他的心为张燕玲“火辣辣的,带着魔鬼般跳跃的眼睛”所吸引,而战栗时,他同时又隐隐地看到了另一双眼睛:
  桂兰的眼睛,恬静而又祈求般忧郁地望着他。一边是强烈的爱的召唤,一边是沉重的道德的压力。他在痛苦烈焰的煎熬中。
  爱的力量终于是更强大的,在多次的犹豫、动摇,反复地思考后,他写了一封信给桂兰,要求解除他们的婚约。——一直到这里,故事都可以说是平常的。
  但是,结局却令人感到意外。陈少伟在紧张、激动中期待着桂兰的回信寄到了。桂兰同意解除婚约,甚至感激他给了她一条生路,因为她也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隔阂:“离得很远,虚得很。”而在同村里,另有一个青年对她“暗暗地表示那个”,她也觉得合意。陈少伟带着狂热的喜悦读完这封信。他卸下了精神上的重负。他解脱了,他可以接受张燕玲的爱了。他完全没有想到——读者也完全没有想到:张燕玲拒绝了他的爱。她说,她早已有了“朋友”了。她说,她对他的追求只是为了刺激他,给他一种力量,使他去挣脱对他(也对那个他不爱的农村姑娘)将带来终生悲剧的婚姻枷锁。原来,她对他的追求,不是由于爱,而是出于怜悯。
  我不想在这里深入地探讨作品的主题。那主题是鲜明的:
  婚姻必须以真实的爱情为基础,为内涵。而且,显然地,作者是将此作为个性解放的一个内容的。我们可以说,作者对婚姻和爱情的观点无疑地是对的。但是,要将这种观点付诸实践却不可能那样简单。爱情和婚姻总不免受到各种社会因素的制约。
  其中有因袭下来的旧的伦理道德的阴影,也有不能完全不考虑的现实关系,包括其他的一些感情因素。有着正确的爱情和婚姻观点的人有时不得不迁就或屈从于这种制约。以这篇小说所叙述的故事为例,我们不能简单地责难陈少伟勉强接受父亲为他订下的婚约完全是因为他的软弱,我们也不能说开初使他不敢接受张燕玲追求的那种道德感是完全不对的:他不愿伤害年老的和他相依为命的父亲,不愿伤害一个纯洁、善良的姑娘。他的这些考虑不是不可理解的。——如果从这里挖掘下去,就可以开拓更为深广的社会内容。
  而作者以一个单纯的方式解决了问题。桂兰也感觉到了她和陈少伟的感情上的距离,所以陈少伟心安理得地得到了解脱。在他发觉张燕玲对他的追求不过是为了拯救他时,他失望、气愤,但是,当他冷静下来后,他感激她,对她由爱而恨又转而为敬。因为他分明感受到另外一种人情:“它有更深的厚度,更浩大的天地。”从这一段曲折的经历中,他认识到:“人,最难战胜的是自己,我要学会战胜自己。”
  作者没有考虑怎样加强作品的社会内容和主题的深广性。她没有赋予自己这样的任务。她只是要借这个故事来表达她的婚姻观。“五四”以来许多有关婚姻自由的作品,重点在于揭露封建势力和影响,而这篇的重点则放在自我超越的基础上,它是以“要学会战胜自己”作为结论的。从中可以听到新一代的年轻人要求个性解放的呼声,可以看出他们对于“人”
  的含意的思考。“婚姻自由”在新文学史上是一个陈旧的主题,但在这里并不是旧调重弹,而是带着强烈的这个时代的色彩,带来新的躁动的信息。
  而由于作者的艺术才能,使作品有着一种魅力。
  作品是以主人公陈少伟自叙的方式来写的。作者没有急于去讲述故事,而是通过具体的场景的描绘和在具体场景中主人公的心理活动的描绘,逐步展开了情节,丰满了人物的性格。陈少伟对张燕玲表面冷漠、生硬,而内心爱她。他的矛盾、纷乱、痛苦的心情,他的每一个感情的转化过程,这一切都写得很生动、细腻。作者不是外在地、客观地去描述,而是对自己笔下的人物有充分的了解,而且在创作过程中化身为对象,去体验人物的心理变化。由于这些心理刻划得如此真实,使读者不自觉地就沉浸在人物的心情中,分享他的喜怒哀乐,关切着他的命运。只是,在陈少伟发觉张燕玲并不是真正爱他以后,他的感情的起伏变化,尤其是他由对她的恨而转为敬,开拓了冷静的思考,认识到要“战胜自己”的重要性,是写得稍微匆促一些了。我想,这是因为作者在这个问题上也还缺乏深入思考的原故。我甚至想说,作者还缺乏实际的经验和体会,因而没有可能去进行深入的思考。作者企图使陈少伟通过这一番精神斗争的洗礼后,不仅得到应该“战胜自己”的认识,而且得到超越自身的力量,但这一点在艺术上就缺乏相应的有力的表现,因而也就使作者企图表达的主题削弱了。
  比较起来,张燕玲是一个更引人注意的形象,一个新的年轻的开放型的少女。她锋芒四射,大胆,无畏,敢于直率地对现实生活中的某些陈规和习俗表示不满甚至蔑视,敢于顶撞领导,直率地发表自己的意见。最集中地表现她的性格的,是她对陈少伟的追求。她毫无忌惮,不在乎流言。而她追求他的目的,并不是由于真的爱他,而是想拯救他也拯救另一个姑娘脱出苦海。她的追求是一种伪装,人们可以在这一点上非难她。
  但无疑地她的动机是纯正的。而且她为此付出过代价:花去了许多精力,承担了许多讥嘲,因而我们又不忍责备她。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加论述。因为她终究还是单纯和有些稚气的。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一形象本身所显示的当代某些青年的思想倾向和性格端倪——一种典型的萌芽。作者通过陈少伟的叙述,从几个场景中勾划出的这一形象是生动和可信的。只是,对她当初对陈少伟的追求显得那么真挚,那么热烈,没有对她是“伪装”这一点有所暗示,以至她后来说她并不是真爱陈少伟时,就显得有一点突然了。作者可能是想达到某种艺术效果,但对人物的性格的统一性却有所伤害。
  这一故事展开在大学生活中。随着作品中人物的活动,我们也侧面地看到了大学生活的某些风貌,感受到了大学生活的某些气息。而这些风貌和气息又反过来衬托了人物的性格和心理。
  我们年轻的作者和她笔下的年轻的陈少伟、张燕玲们,都还只是在人生的长途上刚刚起步。随着他们一步一步向前的探寻,他们将发觉一切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单纯。严峻的现实将使他们受到锻炼,将使他们还显得幼稚美好的意愿转化成为成熟的思想力。而作者在这篇作品中大声呼喊出的“战胜自己”对于他们就是一个严肃的课题,而且他们必须要认识到那丰富的内涵。我们年轻的作者对她笔下的陈少伟、张燕玲们,以至在深山中的也正在觉醒的桂兰们,都表达了她的祝愿。那么,我们也在这里表达对作者的祝愿,相信她在人生的道路也在艺术的道路上将健康地成长!

                             1986.5.25
  附注:在《在怜悯的背后》的作者是武汉大学学生吴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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