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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高地飞吧


  沈虹光是武汉地区较受注意的女青年作家中的一个。她发表在《芳草》今年第五期上的《“美人儿”》是她创作历程中的——我的看法是如此——一个新的标志。
  对于这篇小说的主题和主要人物,有些不同的看法。这并不奇怪。作者没有企图通过一个故事去说明一个主题,而是认真地从生活出发,写出了生活激流本身。而她过去有的作品,多少还带着解释主题的刀斧的印痕,因而没有达到应有的深度,所反映的生活也减弱了其光彩和丰富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说这篇小说是她创作历程中的一个值得重视的突破。因为写出的是现实生活,不同的读者通过各自的个性和各自的角度,就可能对作品的主题和其中的人物产生不同的看法,作出不同的解释。中外文学史上都不乏这样的例子。譬如对契诃夫的《宝贝儿》托尔斯泰就有着与一般很不同的看法。
  被人喊为“美人儿”的夏莲,是一个已进入老年的女演员。
  她出生在旧社会,没有读过多少书,十一、二岁就进了一个歌舞班,什么都演。从作者简略的介绍中可以看出,她的青少年时期是不幸的,登上舞台在她只是求生的职业。解放以后,参加了文工团,后又转到了话剧团。演的从来都是二、三流的角色,她没有怀才不遇的怨尤,永远兢兢业业,认认真真。她的生活也是平平淡淡的,连恋爱的诗意都没有领略过。她并没有选择对象,别人为她介绍了一个中学教师,年初认识年底结婚,过程贫乏简单得像蹩脚的剧本。——她是一个尽职的忠诚的工作人员,从这当中可以看出她对新社会的一种感情。她是一个忠实的妻子和好的母亲,为了不使爱人难过,她烧毁了珍惜的那些观众的求爱信,她耐心地照料孩子们。但是,当我们赞扬她的同时,却还是感到了一点不满,感到她还缺乏一点什么。是的,她还缺乏一点使自己的生命燃烧起来的激情。无论在艺术上或生活上,她都过于安于平凡了。虽然,当她担任莫里哀的《吝啬鬼》中的重要角色(就因为这次演出她赢得了“美人儿”的绰号)而获得大的成功(那是她演剧史上的丰碑)时,她也满心喜悦;那些观众的求爱信,也引起她一些遐想,使她心跳,脸红。但那内心的火星一闪就熄灭了。这是什么原因呢?
  不能简单地用“性格如此”去解释,性格是有它的社会内容的。
  这里我们看到了旧社会的不幸遭遇在她内心所留下的烙印,可能后来某些简单的说教也蒙蔽了她的心灵。
  现在,她已被动员退休了,但还留恋着剧团生活,喜欢演出时的那种气氛,自愿去担任服装工作。也正像她对待演戏一样,她是勤恳、认真的。这个晚上演出《吝啬鬼》而那个担任“美人儿”角色的年轻演员梅梅临到戏快要开场了还没有来,急坏了导演和舞台监督,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而她过去又演过这一角色,就想让她去顶替。这也正是她渴望着的,她满怀惊惧性的喜悦,想试一试自己的力量,而且相信着自己的力量。但是,当她正将化妆时,恰巧(或者说不巧)梅梅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深深的失望把她击倒了,她瘫软地靠在椅子上,但是,作者指出,“好像一道电光在心中闪过,她忽然明澈了”。她真心地催促那个年轻的女演员化装。当导演半歉意半安慰地要她“明天上”时,她说:“别这样,我都懂。”她微笑地看着导演,害怕自己的眼泪会涌上来。——她在艺术上可能最后一次迸发的火星,还没有闪现就熄灭了。她克制着自己的失望,她真的做到了这一点。她想着,自己若是个观众,看见盼了半天的“美人儿”原来是个……自己也会失望的。她想起了在家中的女儿和外孙。在这里她也许是多余的,而在家里她可是主角了。
  帮助她克制了自己的失望的“忽然明澈”有着怎样的内容呢?是出于意识到自己的艺术青春已经消失、对整个演出的责任感么?是出于认识到对年轻的后来者不应该有嫉妒心情的道德感么?作者没有说明。应该是包括着这两者,而主要的是对艺术青春已经消失的意识。我们是容易理解和同情她的这一心情的。所以,几位朋友都说读了这篇小说后有一种惆怅的感觉。
  我读后也感到一点惆怅。但那不仅是感到“自然的法则”
  不可违抗,也还因为她的很快就按压住自己内心火星的性格。
  我倒不是说,她应该力争自己上演。我的意思是,她也不必自慰地认为自己只能在家中充当主角,甘于退缩到一个小窠中去。安于平凡,只能是针对个人主义地争名夺利而言的。任何一个人都应该使自己的生命燃烧,即使到了自己的老年。安于平庸,颐养天年,不应该是我们的人生哲学,“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才是我们应该争取达到的境界。读了这篇小说,我的惆怅也还因为联想到自己的某种因循苟安的心情。
  再可以看看梅梅,这个年轻的“美人儿”与年老的“美人儿”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她第一次担任较重的角色,还是外国戏,可她没有神经质的紧张,没有可怕的失眠(在夏莲看来,这是不用功的表现)。她在排演中喜欢插嘴提意见,偶尔还与导演发生争论(夏莲认为,年轻人这样做太不虚心了)。可是使夏莲困惑的是,她却获得了成功。鬼知道她是怎么迷住了观众的。她总是那么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动不动就翘起尖下颏放肆地笑着,在后台常常旋着大裙子到处疯,有时不小心将裙子挂破了。她的男朋友不止一个,门房的电话几乎她都包了
  然而有一样重要的东西为她所具有,而是夏莲所缺乏的。我不是指的青春(夏莲也有过她的青年时代),而是指的那种无拘无束的朝气和对生活的蓬勃的热情。
  这是两个性格的对比,是两种人生态度的对比。夏莲已平平稳稳地过了大半生。而梅梅才开始她的人生长途。她的道路未必是平坦的。她可能会犯错误,不,她肯定不能避免错误。
  她会将遭受磨炼,甚至打击。然而,我认为——也许作者并无意于这样的暗示——她可能将经受的风风雨雨的生活,比夏莲的平平稳稳的生活是更美丽的。当然,她还这么年轻,她有着很大的可塑性,她可能有不同的趋向和发展。我们希望她能够真正找到生活的目标,而且在生活在风雨中永远保持着生活的激情。那么,让我们为她祝福,为年轻的一代祝福吧。
  我不想全面地分析这篇作品。那样,是还有一些话可说的。譬如,在人物的塑造上,除了夏莲以外,几个穿插性的人物,如“台柱”、导演,特别是木匠“克里扬”,虽然着墨不多,都刻画得栩栩如生。关于夏莲登台一试的渴望,有可能登台时的喜悦,在茶水房中进入角色的准备,和后来失望而又迅速地克制自己失望的心情,都写得很细致、真切、感人。关于这些方面,这篇作品都超过了她以前的作品。这里,我们就不作具体的分析了。关键在于,作者是面向生活,真实地反映生活,刻画在生活的洪流中浮沉的人物。她没有简单地通过一个故事去说明一个道理。而是描写生活本身,描写生活中人物的遭遇和心情。让读者去感受,去思索,去得到自己的结论。艺术的力量只能是这样取得的。
  这里还存在着一个作者对生活的认识和理解的问题。作者不可能是漫无选择地去写,纯客观地去写的。作品的深度不仅在于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也和作者对生活认识、体验的深度有关,和作者的人生态度、思想感情有关。我们感到,在《“美人儿”》中,作者对题材驾驭的力量还不足,也就是还没有能站在更高的水平上去认识生活。她刻画了几个风貌逼肖的人物,没有将他们简单化;她真实地反映了现实,没有将生活图式化。然而,她还没有把稳对于夏莲的感情态度,更深刻地挖掘这一性格所包含的社会内容;也没有能更深刻地去理解和把握她所反映的这一生活的社会意义。她的认识和感情有些迷茫。这也是造成读者对于这篇小说的主题和人物有些争论的原因。
  作者长期在剧团中工作,熟悉剧团的生活,熟悉那些人物,而且,她在生活中有真实的感受和体验。这是这篇作品能够获得成功的一个原因。培育和锻炼作者的只有生活的烘炉,作者自己比我们当能更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吧。

  附记:关于《“美人儿”》,我在一个有关的座谈会上有过一次发言。
  现在看来,我当时对于小说的主题和人物的分析是不够准确的,座谈会上有两位同志的发言对我很有启发,理应在这里说明一下。我现在的分析也未必是准确的。这里写的与其说是一篇评介,倒不如说是一篇漫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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