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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两位亡友的纪念


郑思的诗集《风暴》

  读着郑思的这一本诗稿,我想到了另一本他的诗稿,那是他在一九五四年冬或一九五五年春交给我的,并说:“写了这么多年诗,自己满意的实在不多。挑出了这么一些,希望你认真看看,提提意见。你还可以再选一选。”
  我翻读了。那些诗,大多曾收在解放前他已出版过的诗集《吹散的火星》和《夜的抒情》中。但他不是剪贴下来,而是全部重新抄录修改过的。我有些看法想和他谈一谈。但当时我们都很忙。他住在武昌,我住在汉口,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老是说好一定要特为约一个时间,却一再拖延下去了。
  不久,我们就都被卷进了那一场众所周知的风暴中。
  五七年的春末,我因病得以离开了那间我孤独地生活了将近两年的小房,另换了一个环境,可以比较随便地活动了。
  只是,我几乎还是与人没有交往,不了解一些友人的情况。有一天,在一个旧书摊前,偶然遇到了一个过去的熟人,当他认出果然是我时,显然感到惊异。我们简单地谈了几句话,就匆匆分手了。我的脚步和我的心一样沉重,因为他告知了我郑思去世的消息和去世的情况。
  我难以相信那是真的。
  好多天,每一念及这件事,我就感到痛苦和悲哀。他的亲切的笑容,他的在兴奋的交谈中就大睁着的眼睛,常常在一些往事的回忆中浮现在我面前。而我只能将我的哀念深埋在心中。同时,我挂念着他的夫人马国英和他们的几个孩子。我也想起了他交给我的那一本诗稿,那已和我的一批书稿一道失落,无法追查。我想,这真是人琴俱亡了。
  而在二十多年以后,在一九八○年的春天,我终于有可能发表了一首悼念他的诗:《从夜的抒情到阳光下的抒情》。
  而现在,他的诗选集又将出版了。
  这一本诗集与他原来交我的那一本诗稿大致相同(在我的印象中,他自己选得还要更严一点)。不同的是,那是经他自己修改整理过的手稿,而这一本是他的友人和子女抄录的。
  而我再也没有可能当面向他谈谈我的看法了。
  他在青年时代就从事革命工作,这些诗是他在实际斗争中的副产品,也是他从事斗争的一种方式,一种手段。他的歌是与人民共患难,他的心是与时代的脉搏共跳动的。重读这些诗,我们不得不为充溢在那中间的激情所感动。如果他不是过早地丢下了他的笔,他一定可以带给我们更多更好的诗篇的,特别是在这又一个祖国的春天。
  不过,我总还是为他的诗集能够出版感到欣喜。在这里,抄录我纪念他的诗的最后两段来表达对他的怀念:
  “呵,故乡,故乡呵!”
  当年,你站在南方的土丘上,遥望远天,像一头胡马高昂起颈项
  发出悲壮激昂的长鸣。今天,你站在什么地方
  遥望你的故乡呢?这是暴风雪后的春天,这是冰裂雪融的大地,
  来吧,诗人呵!让我们听到
  你在阳光下的抒情……

伍禾的诗集《行列》

  翻读着伍禾的这一本诗稿,我的心绪很难平静。
  首先,我当然为这一本诗集的出版感到欣喜。
  抗战以前,当我还是一个初中学生,就知道伍禾的诗名,在武汉的报纸副刊上读到过一些他的诗。那些诗,现在没有能够收集到。本集中开头的那首诗是从施蛰存、戴望舒主编的《现代》杂志上抄录的。在艺术风格上可以看出是受到当时流行的某些诗的影响。但蕴含在其中的那种追求着什么的激情,却是有异于那一类的诗的。到了一九三五年冬,诗人就为“一二·九”学生运动,为了民族解放而高歌了,同时,诗人以“愤怒的感情”斥责那些在敌人面前卑恭屈膝的“握着权柄的人”。
  紧接着,他发出了“我们从民间来,要回到民间去”的呼喊,要以“革命的热情,把种子播下去”,要做“纵火者”,让祖国的大地“七处冒火八处冒烟”。抗战的烽火点燃后,他就走向了战场。一九四一年和一九四二年,他先后出版了短诗集《寒伧的歌》和长篇叙事诗《肖》,后者是纪念一位革命先烈的。那以后,他就很少写诗了。
  后来,他几次向我谈起过,他不满意于自己过去的诗。我理解他的心情,今天来读远远收辑不全的这本选集,我们首先重视的是这些诗里面所表达的时代的气息和作者追求的激情,从中也可以看见诗人的足迹和他的人格与风格的。
  而且,正如他的老友绀弩在《我与伍禾》一文的开头所说的:“伍禾是个诗人,不,伍禾是首人诗。”伍禾直率、热情,爱爱仇仇,具有诗人的性格。解放前我们在武汉共同度过了两三年,我不能忘记在他的小房中和在我的小房中的许多次长谈,不能忘记他对于当时正走向灭亡的旧秩序的憎恨和对解放的渴望。谈到当时的政治形势时,他说:“从大处看,光明在望;从小处看,黑暗愈浓。”这是精辟的诗的语言,我曾引用在当时为一个刊物所写的发刊词中。收辑在本集中的一九四六年秋他写的《无声》,也是一首真正的散文诗,虽然他自己只将那看作是杂文。像这样的具有诗的素质的短文,那几年中他是写了一些的,可惜现在也难以找到了。
  我更难以忘却在十年浩劫的开初两年我们偶尔见面的情景。他的心脏病已发展得十分严重,不能出门。前几年他一直在埋头从事研究鲁迅的工作,现在也放下了。他热衷于下围棋,事实上,那是“苦闷的象征”。我去后,简短地向他谈一谈外面的情况,他的眼中往往闪露出一种异样的光芒。然后我们默默相对。于是,他说:“我们来下盘棋吧。”我勉强陪他玩。由于彼此的心都不在棋上,往往未能终局,我理解他的深深的寂寞,理解他不能不将一切深埋在心底的苦闷与痛苦——那是违背他的性格的。我不理解的是,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回顾自己坎坷多舛的一生,和是以怎样的心情望向将来的。我只知道他的心中还燃烧着火焰,如果喷射出来,就将是感人的诗。然而不久,我就听说他在悲惨的情况下离开了人世。
  现在他的诗集终于能够出版了。我们没有收辑到他全部的诗,更未能读到他心中的诗。那么,就让我们珍惜这留下的诗吧,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纪念。

                         198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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