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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想起的……


  其实,关于诗我能有多少话可说呢。我只是写过一些(就我写诗的年数来说,那是太少了,而且大都是不好的)诗而已。我选用了这样一个题目,只是想通过关于我的写诗的经历来反映我的几个阶段的生活的侧影,也附带说明一下我是通过怎样长久的探索,才懂得了一点诗的道理,而这些道理原是极其平凡的。

                  一

  我写出第一首像是诗的东西是在一九三六年。当时我是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参加了由几个也是中学生(其中有的是我的同学,有的是别校的)组织的读书会。这个读书会规定每星期六聚会一次,而且每人要带一篇自己的创作去。我们认识一个销路少得可怜的报纸的副刊编辑,有稍稍像样的作品,就可以在那副刊上发表。我欢喜文艺,也热心于学习写作,但过去只是在一家报纸的儿童副刊上发表过两三篇作文。当我看到那几个只比我大一两岁、两三岁的刚认识不久的同伴,大都有一本自己已发表过的作品的厚厚的剪贴簿时,我是带着敬佩、羡慕的心情的。这对我是一种很大的冲击,使我更加积极地练习写作。当时我读到了臧克家的两本诗集:《烙印》、《罪恶的黑手》。也还读过戴望舒、何其芳、卞之琳等人的诗。主要是在臧克家的影响下,我写出了第一首诗。当我羞怯地将它在读书会上交出时,没有得到好评,但受到了鼓励。第二次我交出的诗,终于在与我们有关系的那家报纸副刊上发表了。诗是这样的:

  忧郁像一只小虫,
  静静地蹲在我的心峰。
  不愿说也不愿笑,
  脸上挂着一片生之烦恼。
  生活像一只小船,
  航行在漫长的黑河,
  没有桨也没有舵,
  命运贴着大的旋涡。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在小足球场上消耗的时间比花费在课业上的时间要多,还没有真正走向生活,对将来有无数幻想,却写出一些这样低沉的语句来,现在看来真是可笑的。这是一个坏的开始:不是出自衷心的感受,而是为了——仅仅是为了要写作,而且是装模作样地摹仿别人的腔调写作,“为赋新词强说愁”。
  但无论如何,我是从这里开始了我的文艺的道路。在这以后,我大胆得多,也更提高了写作的兴趣。不过后来主要是转向杂文了。这是由于鲁迅的影响。他当时用“晓角”的笔名(我们从笔调上认出了是他),以《立此存照》为题在《中流》杂志上发表了一些精悍的杂文,我的杂文的总题目就用了《恐口无凭》。此外我写过两篇短短的小说和几篇速写,也还继续写过几篇诗。可以说,也是从这里开始了我的生活道路。读书会不是一个严密的组织,它主要是靠友谊结合起来的,人数不确定,成为核心的是五、六个人,多的时候到十多人。不仅仅是讨论文艺创作,也讨论时事和哲学,经常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就漫谈,扯闲天,甚至玩玩笑笑地打闹起来了。这是一群自命为进步的青少年,我们不仅阅读一些进步的文艺书刊,也还硬啃着《新哲学大纲》、《政治经济学教程》一类厚厚的社会科学书籍。当时抗日救亡运动的浪潮正从北方向南方开展,后来发生了“一二·九”运动。我们中的几个核心人物参与了武汉市救亡活动的组织工作,我们这一群人大都投入到了这一浪潮中,而且是武汉市“民族解放先锋队”的第一批成员。其中有几个被国民党逮捕,我也被学校开除,不得不转学到外县的一个中学去。这究竟是一群还没有成熟的青少年,在当时的进步的书刊的影响下面,也由于目睹了旧社会的一些黑暗和不平,有向上的要求,有爱国的热情,但都还有着浓厚的小资产阶级的烙印和习性。我们就在时代的风浪中成长,经受着锻炼和考验,后来有的随波逐流,有的落荒,有的更是堕落了,但更多的人则还是坚持着他们的道路,不断地在前进。我所结识的这一群友人和我参加的这一段活动,对我以后的道路发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应该说我是有着一个较好的起点——在这个起点上,曾生长过一代革命者。后来在无论是怎样的情况下面,我都没有背离开始的方向。但由于始终没有能够克服自己的一些致命的弱点,我走得很慢,很艰难。如今回顾时,我发觉,在漫长的四十年后,我离我的起点并不远……

                  二

  一九三八年,当武汉沦陷前几个月,我流亡到重庆继续上学念书。我广泛地阅读着一些文艺报刊,并未想到投稿,我认为自己还远没有达到向一些比较知名的报刊投稿的水平。我终于投寄出的第一篇稿件,的确是在“情不自禁”的情况下写出的。
  在这里,我只能简单地谈一谈这一段故事:一九三九年的年初,一个和我同班的女同学突然提出要我和她一道到延安去。我立即就同意了。延安,这是当时一般倾向进步的青年所向往的革命圣地,我是动过好多次念头想去的。但当时我对她允诺的原因主要还是在她本身。我们共同参加校内校外的救亡活动,同台演过几次戏,有过一次长谈。从最初起,我对她就怀着一种隐蔽的感情,在当时的年龄,我是决不会向她倾吐什么的。然而,她大约也能够感受到。她是湖南人,有着爽朗、热烈的性格。她的提议使我感到意外而又惊喜。于是我们悄悄地着手一些准备工作。我去找一些关系,而她以生病为借口请假离校住在外面。事机不密,这件事被一个三青团员向校方告发。训育主任找我去盘问。我矢口否认一切,但还是受到了申斥,而且被看管了起来,不准离开校门一步。我立刻设法通知了她,她躲藏了起来。我们还想继续贯彻我们的计划。由于我不能离校,一切很难进行,而她要再返校也不大合适。她让人带来一个便条,告知她决定和一个女伴一道先去成都,在那里等我,希望我寒假去。而为了逃避学校和她家里的寻找,她们将不坐长途汽车,而是搭一条运货的木船沿长江到乐山转成都。我得到她的通知正是期终考试的前一天。我心情不安,终于冒着被开除的危险从学校溜了出来,在长江边上找到了她所要搭乘的那只木船。她和她的女伴已经在船上了。船第二天就要开行。她希望和期待着我会来送她,但又以为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当她见到我时是异常惊喜。我们在冬日的河滩上来回走着,谈着,说的都是一些很一般的话,却又似乎都有着含意,我感到甜蜜又哀伤。几小时一闪就过去了。我必须在晚自习前回校,我们不得不分手了。她送我爬上高高的江坡。我知道我不可能去成都,这会是我们最后的一次会面。我头也不回地走了,为了不看到她的眼泪也不让她看到我的眼泪。我刚好赶上晚自习,学校没有发觉我的溜走,这一点没有使我感到高兴。有什么呢,开除就开除吧。我面对着明天就要考试的功课,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情沉重、痛苦、感伤,突然拿起了笔,写下了一首诗,题目是:《别》。诗第二天就投寄到靳以编的《文群》副刊去了。天知道我是怎样对付了那几天的期终考试的。这首诗是有着真实感情的,但一首送人到革命圣地——延安去的诗,竟是如此伤感,一片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就连我自己,在不久后就对它感到不满了。但几天之后诗就刊登出来了,那是一九三九年的二月,而且还有人称赞。这将我写诗的热情引到了一个高潮,成了《文群》的经常的投稿者。同时我也留意读一些别人的诗。有一次,我买到了艾青的诗集《北方》(他抗战前出版的诗集《大堰河》我是后来才读到的),那是一本薄薄的六十四开的小册子,给予我很大的感动,而且在诗的形式方面,为我展开了一个新的天地。
  一九三九年春到一九四三年,那三、四年间是我写诗最多的时期,投稿的范围也渐渐扩大了。我真想好好记述一下在一九四○年夏我是怎样先后结识了几个写诗的友人和我们的那一段生活,不过那应该是另一篇回忆的题目。这里我只能简单地提一下,除了C(他年龄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抗战前就在知名的文学刊物上发表诗了)以外,都是刚刚写诗的年轻人,流亡的穷学生。他们有才华,有抱负,也有所追求。但并没有真正走进生活和接近人民,他们的歌声美丽,但有些飘渺;他们的激愤的喊声是真挚的,但并不深沉。这是几棵刚出土的新苗。对于当时老一辈的知名的诗人,他们尊重的是其中的几个。对于当时的诗坛,他们有自己的看法。我们认识以后不久,就决定办一个诗刊,经费问题依靠在熟人间募捐解决了。诗刊的名称是《诗垦地》,断断续续一共出了六期,后来遭到了国民党反动派的阻挠和查禁。对于几个青年人办的这么一个小小的刊物,他们也是不能放心的。
  我的诗有几个赞美者,却受到了一个长者的责难,说那不过是小资产阶级的东西。这使我很愤愤不满,内心暗暗地发誓一定要写出一些好的诗来。——但终于没有能够写出,反而写得更少,在一九四四年以后,几乎不写诗了。我不必掩饰我在二十岁前后的种种缺点:骄傲、虚浮、锋芒毕露,生活上的吊儿郎当,思想上在进步的外衣下掩盖着的小资产阶级情怀。在深重的民族灾难中,在抗日战争的浪潮中,在反动派的黑暗的统治下面,我却浮游在自得其乐的小天地中——这是指生活情况,也是指精神状态。我自以为反抗着什么,追求着什么,多次的政治迫害增加了我骄傲的资本。不能说我没有做一点工作,但我只是这个大时代的一个可笑的“骑士”而已。当时一位友人曾称我为“马克”(这是冈察洛夫长篇小说《悬岩》中的一个虚无主义者),他是善意地、亲热地就好的一面这样来比拟的,现在看来,这是一个无意的、然而辛辣的嘲笑。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够写得出好的诗呢。当时的作品已经全部丢失了,现在留存下来的少数一些,都是凭记忆抄出的。我且举出两首短诗做例子来说明一下我的创作倾向。

      门

  ——写给老朋友们看

  莫正视一眼,
  对那向我们哭泣而来的女郎。
  曾经用前进的姿态来吸引我们的,是她;
  曾经用美丽的谎言来欺骗我们的,是她。
  而她
  在并不汹涌的波涛中,就投进了
  残害我们的兄弟的人的怀抱。
  今天,她又要走进
  我们友谊的圈子,
  她说,她现在才知道
  只有我们
  才是善良的灵魂。
  让她在门外哭泣,
  我们的门
  不为叛逆者开!

  (1940年)

  另一首诗是:

  青春

  让我寂寞地
  踱到寂静的河岸去。
  不问是玫瑰生了刺,
  还是荆棘中却开出了美丽的花,
  ——我折一枝,为你。
  被刺伤的手指滴下的血珠揩上衣襟,
  让玫瑰装饰你的青春,
  血渍装饰我的青春。

    (1941年)

  前一首诗《门》是针对武汉时期读书会中的一个女朋友的,她当时已经嫁给了一个在武汉曾迫害过我们的国民党党棍,却又渴望着我们的友谊。写这首诗,我当然自以为是站在进步的立场上的。情绪是真实的,诗又很短,所以还不大容易看出问题。后一首诗《青春》虽然也很短,却明显地暴露了我。“让血渍装饰我的青春”,这是炫耀自己的进步,但全诗却是以小资产阶级的感情为基调的。我那段时期所写的诗,大都也就是如此。我当时并不是完全没有认识这一点,虽然那认识是有一定限度的。我也渴望写出表达人民感情的诗。但仅仅靠主观愿望是不够的,我不能拿出自己所没有的东西。如果一定勉强写下一些豪言壮语,那就不过是虚伪。而我厌恶虚伪。我也写过人民的苦难,如《乞丐窟》、《熟睡的兵》、《市外》等等,但那只是出于一个旁观者的浅薄的人道主义,而不是感同身受的血泪的控诉。当我真诚地写出一点什么时,那当中当然也有我的追求、我的搏击,但也暴露出我思想上、感情上的疮疤。我不必矫情地说自己缺乏写诗的才能,但在诗中——在一切艺术作品里,特别是在诗中,比起技巧来,思想感情是更主要的,是决定性的。只有至善至强的人才能有至善至强的诗。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认识到了这一点——应该说,我才逐渐体会到了这一点,因为那道理我是很早就知道的。我感到苦恼,我有过挣扎,进行过探索。我写过少数几首还算健康的诗,如《铁栏与火》等。如果我能够在这个基础上提高一步,那么我的诗就有可能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这首先就要求我的思想感情能够有一个根本性的转变。而我当时还是飘浮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对自己的生活状况和思想状况不满,却又随遇而安,得过且过,没有努力从那里跨越出去。在主观上又缺乏追求的激情,不敢正视和解剖,更没有决心和力量去改正自己的缺点。我对过去自己写的那些诗,除少数几首外,大都有一种厌恶情绪,又无力写出更好的诗。另外,我又感到我的友人们是走到我的前面了,为了使自己不致于显得那样落后,我采取了一个消极的办法:不写。大致从一九四四年开始,我停止写诗有十多年,偶尔也写一两篇,更多的却是写散文、短论、杂文之类的了。有的人却还是称我为“诗人”,他们没有想到这对我不过是一种讽刺和嘲笑,使我内心感到悲哀。

                  三

  我没有想到我又会写起诗来,而且是在那样的一种境况下面。
  一九五五年的五月十六日——我特别记得这一日期,因为这天正是武汉解放六周年。我曾以巨大的热情和欢乐迎接了这个大城的解放。我没有想到,六年后的这一天,我的生活竟然会发生这样一个巨大的波折。突然地我失去了一切,单人住在一间小房里。一方面是痛苦的煎熬,不知这是为什么因而找不到可以支持自己的力量;对自己的前景只能从最坏的方面着想,对自己的亲人充满了怀念和担忧。另一方面,是孤独的折磨,没有自由,而又没有书报(一年后才有了),甚至没有纸笔。对于我这样一向无羁的性格,这比死亡要可怕得多——这是第一次我面对最严重的考验,我摇摇晃晃地使自己勉强站住了。我回顾了自己走过来的道路。我有过这样那样的缺点和错误,但没有什么需要隐瞒和因而感到内疚的。我是热爱生活并享受过生活的,但从更高的水平看,我却虚掷和挥霍了我的青春。丢掉了已往的一切并不值得那样惋惜,我还年轻,我还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力量,我将要——我一定要重新开始,我还能为人们做一点工作。但我从哪儿开辟新的道路呢?因为常常怀念我的孩子,我想为她们,也为像她们一样的孩子们做一点事情。我决定写一本给少年们的诗。这是一个大胆的决定,所以大胆,不仅因为写作是不被允许的(老实说,我没有认真考虑这一点),主要的是在于,我已有十余年不写诗了,又远离少年时期,而要为少年们写诗,特别需要一种单纯、明洁、欢乐的心情,这在我当时的情况和处境中,是极难达到的。但是,既然已经决定,我就开始了。
  这是一场艰苦的斗争,一场考验意志的斗争。首先,我必须使自己超越于痛苦之上。我慢慢地发觉痛苦像海潮一样,也有它的规律。它一清早就在心中汹涌,我用任何办法:用理智、用劳动、用歌唱……都无法阻挡它,而到中午就达到了它的高潮,中午的寂静在我是最可怕,最难以忍受的。下午我就平静一些,而渐渐地能够自持了。我回想着我的童年时代,回想着我所知道的少年们的生活,努力培养诗的心境。有时候,闪光似的,一个题材在我心中掠过,我口中默念着,进行着创作。大多时间,一无所获,但在近两年的时间中,我终于写出了三十多首。说“写”,是有一些语病的,因为没有纸笔,大都是口念,后来有机会时才写下的。每一首诗的写成在我都是极大的快乐,反复地修改,无数次地默念着,这样帮助我度过了许多寂寞、单调的白日、黄昏和黑夜。如果没有它们,我的生活将要痛苦、暗淡得多。我甚至不能想象怎样能够没有它们。而且,这一束诗证明我不是无力的,证明我还能够为人们做一点事情。由于这一束诗是这样与我最痛苦的日子联系在一起,由于它们是这样地曾给予过我安慰和激励,所以对于它们我是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后来我曾抄了一册送给我的女孩,并和她们一道朗诵过其中的几首。现在看来,那当中的有一些是并不算好的,有一些还不坏。在我,这一册诗的完成是超过了诗的好坏的本身:这是意味着意志的胜利,一个通过艰苦斗争得来的胜利。可惜后来环境稍好一些的时候,我反而放松了努力。在艰难的境遇中,我们往往还能奋起全部精力,而在平静的情况下,却容易为懈怠所俘虏。
  关于写给少年儿童看的诗,我还想简单说几句话,那不应该是以押韵的语言讲说一个道理,叙述一个故事,它也必须具备真正的诗的素质。少年儿童,以他们纯洁、真挚的心,对于文艺有着一种敏感和一种异常的辨别能力,我们应该培养他们的正确的艺术美感,千万不要以为对于他们是可以以赝品去哄骗的。

                  四

  在这一段时间里,我还构思过一个儿童剧本(后来写出来了,题名《谁打破了花瓶?》),另外写过几首别的诗,其中一首是给雪的。
  在那样的孤独中,我是经常回想着我和她共同度过的那些虽然充满不安、痛苦然而美丽的时日,那真是有如一个梦境。我深深地怀念她。而且为她的命运担忧。我常常低声地哼唱着她和我共同唱过的歌,在歌声中浮现出了往昔的情景,而且我似乎听到了她应和的歌声,于是我写下了那首短诗:《在我们共同唱过的歌中》。一九六○年的十二月,当时我已在武汉近郊的花山公社的一个生产队里生活了一年多,和农民相处很好,他们给了我许多照顾,然而我有时还是感到寂寞。一个初雪的黄昏,人们原聚在我所住的那间“队屋”里的,现在都散去了。我一个人站在门前,望着飘飞的愈落愈紧的大雪,那样动情地想起了她,在一种柔和而又哀伤的心情中,我喃喃地念着一些话,当夜在纸上整理了一下,就是那首《雪》,那后面是:

  ……
  你在哪里呢?
  你此刻是不是也站在一个迎雪的窗前呢?
  你是不是也还记得那些日子呢?
  过去闪着欢乐的光辉,也是沉重的负担,
  我希望你记得又但愿你遗忘。
  ……
  雪落着,
  雪花在渐渐浓厚的暮色中闪耀;
  雪落着,
  雪落在我的心上使我的心更寒冷了。
  我轻轻地呼唤着雪,雪,雪,啊,
  我是在轻轻地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我是在轻轻地呼唤着
  那常常在我心中回响、荡漾,
  而我不敢大声说出的
  你的名字……

  将近一年以后,在一九六一年的十一月,我们终于联系上了。在一个晚上,我去看她。六年多来,我们同生活在一座城市里,却彼此不知道消息。六年多来,我的道路上是充满了风暴、泥泞……,我艰难地跋涉着。现在我是孤独的。可以想象,她的生活也一定是充满了辛酸和悲痛。如梦的往昔,六年多的阔别,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相见了。她将以怎样的态度接待我呢?我的命运是在她的手中了。她住在一栋大楼三层楼上的一间小小的房屋里。我先在楼下望了望,那里有灯光。我快步上楼去,在她的房门口站住了。我的心跳得厉害,好容易才举起了手轻轻地叩门。我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没有反应,我又叩门,又等待了一会。门轻轻地开了,她默默地微笑着(那闪耀着的是泪光么)站在我的面前……。于是我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开始了新的一章。好些天里,我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只有经历过巨大的悲痛和几乎是绝望的心情的人,才能感到这样巨大的幸福。我又写下了几首献给她的诗,其中一首这样描绘着:我全身战颤,当你的手轻轻地握着我的,我忍不住啜泣,当你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你愿这样握着我的手走向人生的长途么?你敢这样握着我的手穿过蔑视的人群么?在一瞬间闪过了我的一生,这神圣的时刻是结束也是开始,一切过去的已经过去,终于过去了,你给了我力量、勇气和信心。你的含泪微笑着的眼睛是一座炼狱,你的晶莹的泪光焚冶着我的灵魂。我将在彩云般的烈焰中飞腾,口中喷出痛苦而又欢乐的歌声……而在一首题名《我能给你的……》的短诗中,我写着:

  你说你并不需要一座金屋
  而我能给你的只是一个小巢
  我一口一口地到处为你衔草
  温暖你,用自己的体温和自己的羽毛
  我用嘶哑的喉咙唱着自己的歌为你,
  为了安慰你的寂寞
  我愿献出自己的一切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呵,并不贫穷
  这一切都是属于我们的:
  旷野、草原、丛莽
  海洋、天空、阳光……
  让我们在小小的巢中栖息在无垠的天地间翱翔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也写过类似的诗,但那感情并不是那样真挚、深沉,而在这一次我献给她的几首诗中,是同时奉献出了自己带创的心的。五
  一九五七年三月,当我将离开那间独住的小房半个月前,有一次,在围着高高院墙的院落中散步时,以极度羡慕的心情仰望着在晴空高飞的一只鹰,当天我就写下了一首短诗,那结尾是:
  啊,有一只鹰在高飞,怀着真正的鹰的心。
  它的翅膀有时牵引着狂风暴雨,有时驮负着阳光白云……这里面当然是寄寓着我自己的情怀的。后来,在一九六○年到一九六一年那两年间,我又写过一些这样的诗。有时我回顾过去:
  在我的全部青少年时代雷声隆隆,激荡着革命的风暴。我骄傲:我站在光辉的旗帜下,我羞愧:我是一个吊儿郎当的士兵。我这样描述着自己的心情:我有着真实的追求,真实的渴望,我用真实的眼泪沐浴自己的灵魂。一切痛苦都带来多少好处,斗争用她苦辣的乳汁哺育着我的生命。而我也激励着自己:
  但是,听啊,在我的内心青春的歌声仍然像当年一样轰鸣,她烧灼着我的胸口,激情地呼唤我:勇敢,奋斗,再前进!在一九六二年初,我把这一组诗整理了一下,写了一篇短短的前记,当中有两段说:在这些诗里面,我寄托着自己的痛苦、渴望和追求。如果有人读到这束诗感到诗中有不健康的地方,他的感觉是对的。而凡是知道我的经历和处境的人,对这应该是能够理解的吧。
  这每一首诗的写成,都曾带给我极大的喜悦,但现在当我整理着它们的时候,却感到了不满。我迫望从自己的哀乐中摆脱出来。我将感到多么大的幸福,如果我能够真正为人民歌唱。
  我说的是真实的心情。这一组诗,比起我年轻时所写的一些诗来,是要好些。不仅是指诗的技巧,主要的是感情的真挚和深沉。如果没有那样的经历,我是写不出这样的诗来的。但是,这究竟只是个人的经历和感受,也就缩小了诗的意义。如果我一直沉溺其中,那就不但没有什么必要,而且有可能使自己的思想感情向病态发展吧。我必须使自己振奋起来,冲破狭小的圈子,飞向广阔的天地。一时却又没有这样的力量。于是基本上又停笔了,这样又是十多年。从我最早学习写诗起,到现在已经整四十年了。解放前写的那些诗,大部分已经丢失了。这并没有什么可惜,如果不就个人纪念意义来说的话,因为那当中实在也没有什么好诗。后来写的诗,为数不多,也散失了一些,这也并没有什么可惜。可惜的是,四十年来,我的收获竟是这样可怜。六
  一个人的诗的道路也反映着他的生活的道路,反映着他的人格和他的人格的成长。正如在小说中不应拔高英雄人物一样,在诗中,诗人不应拔高自己。而且正如在小说中拔高英雄人物其实是否定了英雄人物一样,在诗中拔高了自己的诗人已不是真正的诗人了。
  如果没有为自己的感情所温暖,如果自己的血液没有流贯在诗中,那么,无论有着怎样的豪言壮语,无论有着怎样美丽的词句,那并不是诗。诗首先要求真诚。不能以轻佻的或是以轻率的态度走向诗。正因为诗应该是和人一致的,所以我们对于诗人有着高的要求:只有真正是人生战场上的战士,才能无愧于是一个诗人;只有忠实于历史的要求,与人民喜怒哀乐相通,才能唱出时代的最强音。
  我的诗的弱点正反映了我的人的弱点。我写过一些不能算是诗的“诗”,因为我急于去适应某种政治要求和政治观念,而我的感情事实上还没有达到燃烧点的高度;我写过一些感情浮泛的诗,因为我还没有爱得那么深切和恨得那么强烈;我写过一些有着真情实感,有追求、有搏击的诗,然而在那里也常常暴露了我的软弱和温情。当我真正懂得人生的严肃和诗的庄严时,却几乎无力歌唱了。这是我的悲哀。在我写诗的过程中,曾两次长时期的停下笔来,一次是一九四四年前后,一次是一九六二年前后。后一次停笔到现在又有十三四年了。什么时候我又将提起笔来呢?这里,我大致回顾了一下写诗的经历,同时也就是对自己的一次鞭策。我如今迫近老年,健康状况也不大好。过去的二十年来,正是我能够和应该好好做一点事的时候,却在一种深深寂寞的心情中荒废了。但内心还激荡着青年时代的回声。当然,已没有可能像当年那样,在纯洁的激情和美丽的梦想中再开始我的道路了。然而一切都有它的好处——即使是长期的痛苦的煎熬,它终于没有能将我焚毁,而成熟了的痛苦的果实就是力量,虽然这果实是沉重的,我负荷着它,而它又激励着我,继续在人生的长途上跋涉。我不是得过且过、无可奈何地一步一步走向坟墓,我的永远骚动的灵魂不能允许我这样,虽然坟墓当然也正是我的终点。那曾经在我年轻时响彻我内心的召唤而今还在鼓舞着我,因而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唱出真正的美丽的歌——即使那是“天鹅之歌”!①

                        197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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