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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二)


  天一亮,夜里留在我思维中的声音就全部退去。
  阳光使一切都变得真实起来、僵硬起来,将一切虚幻具体起来。
  一群不知来自何处的牛被人追赶着,仓皇地从门前跑过。杂乱无章的踩踱声,轰然响起后消失在远方,接着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如凌空盘旋般地飘过。
  我翻身下床,冲出门,是黑嘎,黑嘎才有这般的气势。汉巴骑着它,正朝太阳升腾的地方跑去,那种升腾的黑色,融进金色的阳光中,变得醉心的悸动。
  我望着远去的汉巴,原以为将夜里的一切都忘弃了,就在我望着在阳光中升腾的黑色时,夜里发生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冲进我的大脑,像雷声一样炸开——我杀了他!
  汉巴在这样的清晨,如此急切地干什么?一种不祥在我的四周罩了一个空间,这种不祥的预感像一层薄雾,轻轻地飘动,使我弥漫其中。
  就在这一天的下午,发生的事情,恰好印证了我心中感到的不祥预感。虽然发生的事情我没能亲眼目睹,我是从别人的口中知道发生的事情的全部经过,但我敢肯定,这一切都与昨天夜里女人的哭声和男人的吼声有关。
  傍晚时分,汉巴和黑嘎回来了。晚霞使他的身影梦幻一般从遥远的天边游弋过来,犹如披着一帘庞大的金色纱馒,铺天盖地而来。
  汉巴满脸的血污,被霞光污染成不可思议的红色。目光中尚存的杀气,似乎还未散尽。
  汉巴挺起腰板走进人们的目光,我知道他在故作英雄状,此刻他的心绪复杂极了。他驻立在人群面前,脸上带着胜利者的自豪和英气。当他的目光与我相遇时,他的目光好像突然被撞碎了,他立即痛楚地转向了一边,他的后脑勺在对着我,他缓缓地朝自己家方向走去。
  对于汉巴所持的神情,我有些吃惊。
  我立刻相信了人们传说的真实性,大脑在短时间内翻飞出一幅幅惊心动魄的画面——那个被汉巴拖在马后的男人,伸直了双臂,痛苦地哀嚎求饶,直到血肉模糊气息奄奄,汉巴才将疯狂飞奔的马勒住。最后那个被拖得半死的男人对汉巴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那是一个寒冬深夜,这个男人在医务室的窗外,看到了灯下忙着给器械消毒的秋莎,秋莎恬静姣好的面容早已使窗外的男人曾无数次地垂涎。他终于敲开了医务室的门,扭曲着面孔对秋莎说,他病得实在太重了。秋莎让他躺在诊断床上,刚一躺下,他就顺手拉灭了医务室的灯,一场搏斗就开始了,终于在冰凉的地上,秋莎被他强奸了。男人站在黑暗中,看着扭曲成一团的女人,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会让你比别的女知青过得更好一些。”地上的女人翻转过来,目光直直地看着黑暗中面目模糊的男人,她嘴里冲出咝咝溜溜如同咬碎什么的哭声。男人拉亮了灯,仔细看着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孔,然后说:“没关系的,我娶你就行了,我跟老婆离婚,娶你,多么简单的事!”这个男人带着占有者的满足和微笑,离去。
  后来这个男人经常在深夜里,潜进秋莎的医务室,情急之中扒去秋莎衣物,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欣赏着裸露的女人,把玩之后他以百倍的疯狂扑向秋莎。后来秋莎怀孕了,这个男人也再不提及娶秋莎的事。秋莎渐渐地感到腹中胎儿大起来的时候,她对这个男人怒吼道——“你不是说要娶我吗?”
  男人带着玄惑的微笑离去。
  这个男人再次找秋莎的时候,秋莎就将一把准备好的手术刀刺进了他的颈部,男人倒在血泊中。秋莎以为男人死了,便从那里逃跑了。其实男人只被锉伤了一层皮,很快就清醒过来,立即就派人追拿杀人凶手秋莎,秋莎在逃出的第三天夜里吊在了胡杨林里。后来的事就不言而喻了。
  其实这件事应该在秋莎上吊之后就结束了。可是汉巴在秋莎走向绝路的那一刻救起了秋莎,汉巴就不会让这事结束,因为上帝把这个女人推到了他的面前,更何况汉巴在八年前就爱上这个说鸟语的女人。
  一大早我就把羊群放出来,路过汉巴家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朝马厩张望,心想汉巴究竟又把黑嘎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汉巴怎么能这样对待黑嘎?在转首之际,我莫名地感伤起来,因为我明白,黑嘎是属于汉巴的,他可以随便把它藏在任何地方。
  我和羊群离开村子,进入到戈壁的时候,我才发现两只牧羊犬没有跟来,我四下里寻望,连它们的影子也找不着。我愤怒地想,它们到哪里去了?我对这两只不务正业的家伙简直怒不可遏。
  其实这一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清早一醒来,想到自己都二十岁了,心里就生出些许的豪迈来。
  可是就在我二十岁这一天我掉进了沼泽,差一点死去变成了沼泽地里的一小股臭泥。结果我没死,却意外地与强盗相遇了。
  一个二十岁姑娘的结局是要变成一小股臭泥,是容易让人痛惜的,但这就是现实,因为我莫名其妙地走进了那片深藏在戈壁深处的充满杀机和淤积着死亡的沼泽地。
  在掉进去之前,就觉得这一天,呈现在我面前的一切都那么美好——明媚的阳光,朗蓝的天空,艳丽的鲜花,这一切足够使我在二十岁生日这天如痴如醉了。我想最起码给自己摘一朵野花戴在胸前,于是事情就发生了。
  再说这一天的太阳与往日不一样,一大清早就光芒万丈地把戈壁映得彤红,使整个戈壁滩无边无际地翻滚着热浪。平时我都是把羊群往东南方向赶,这一天我把羊群从圈里放出来后,望着彤红的戈壁犹豫了半天,最后就决定往北走,这是我无意识中决定的。
  到了戈壁滩不多一会儿,我的两腮就被漠风吹红肿了,我把手搭在额前,四处寻望——远处青草,村庄,牛羊都呈现出虚幻的波动状。我发现羊群在行走中,时而仰起头,奇怪地在空气中嗅嗅,然后就加快步子朝着一个方向移动。我不明白羊群这是为什么,只好跟着羊群茫然地行走。我和羊群越走越远时,就渐渐地感到风中掺杂着丝丝缕缕的凉爽。羊儿们敏感地捕捉着这种气息,它们几乎都屏气敛声地抬起头,嗅着这种从遥远而来的细微的气息,稍许,羊群就受了什么召唤似的奔跑起来。我愣了一下,后来也跟着跑了起来。
  当我回转头望来的路时,就大吃一惊。我发现我与羊群早已抛下村庄牧场、树木和古道……来时的一切都变成了一线灰色的细小影子,在冥蒙的天边迷茫地浮动。
  不知为什么,一股久远的苍凉突然袭进我心里,觉得这戈壁太大太深不可测了。人置身其中显得太渺小太卑微了,刚才因自己二十岁的生日所产生的那点豪迈情绪也荡然无存了。
  我继续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的时候,就开始犹豫不决了,是往回走还是继续跟着羊群走下去,我一筹莫展地东张西望,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一片奇妙的景象,我惊喜得差点叫起来。
  我看到的是一片原始胡杨林。这片胡杨林潜伏在沙漠的低洼处,在阳光下发出黑森森的阴凉气息。森林的面积不大,形状却似一只受伤后坠地的老鹰,低垂的双翅匍匐在沙漠中,似乎在沉默中永远地等待飞翔。
  我激动的长长地吸口气,我发现羊群已经靠近森林了。原来那种风就是从原始胡杨林里吹出的。我顿生感慨,觉得动物对大自然的领悟要比人精细许多。
  我朝林中走去,当我双足踏进这片远离人烟却让人惊心动魄的土地时,内心的惊喜在扩大百倍地涌动。我简直不敢相信戈壁深处会存在着这样的地方!我兴奋得四处张望。
  胡杨林所呈现出来的景象,宛如一组暗藏着某种玄机的黑白电影,有形无声,从浩渺的沙漠中切割出来,然后将它慢慢放大推到观众面前。电影故事便从这种静阑的充满玄机和神秘的氛围中开始。
  这的确是一片真真实实吸吮着沙漠的土壤存在着的胡杨林,它呈现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氛,梦境一般静卧在戈壁深处。它无时不因戈壁的风暴冰雪干旱吞噬和包围,在逐渐缩小着自己的身躯,但是它们的根部,却顽强快速地从干渴的土地里悄然地朝戈壁深处挺进,好似暗中的一股强劲,在有谋有略有序地行动着,一旦遇到适应的气候和抛头露面的机会,它们便立刻从沙漠中钻出来,迅速地变成一片绿洲。因此沙漠中随处可见它们从干渴的土壤中拱出的黑色的扭曲古怪的虬根,留下一片让行人惊喜若狂的绿洲,然后它们再继续艰难地往前伸展,同时也随处可见它们遗下的疲惫尸骨。
  我望着眼前的景象,内心很震动,我觉得这与人类的诞生和发展有着十分相同的含义——人类的任何一种进步和发展,无不在一种穿越灾难、痛苦、死亡的进程中诞生和发展着自己。
  我仰起脖子深深地呼吸森林中徐徐吹出的凉风,怀着无比神圣的心情从森林中穿行而过。当我走出森林,站在森林的另一边沿再回头时,发现那片森林真是太小了,就像一帧缩小的黑白照片,镶嵌在这辽阔的荒漠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可是它呈现出来的沉默和顽强的气质,却有着对以往曾有过的浩瀚大森林的怀念和祭悼。
  我发现自己脚下的土地十分松软,像走进了一片梦的土地。其实这时我已经站在了沼泽的边缘,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于转瞬之间我眼前就展现出一片辽阔的绿色草原,所谓的草原,并不是那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肥美茂草,更不是天穹笼罩之下的那种苍茫雄浑,它只是一片绿如绒毯一般平展舒朗的草坪,一直延伸到人的目光望尽望不尽处。
  此刻好似一种安详在簇拥着我,我有些陶醉。
  我看见羊群在林边安详地吃着草。再往远处望的时候,我发现了在草坪中盛开的花朵,那些花朵在阳光下极其耀眼地闪烁。
  我惊奇地张大着嘴喘着粗气,我简直不敢相信荒漠中会有如此让人心醉的地方。我望着那些在明亮的阳光下浮动的浓红欲滴的花朵、花朵下面清纯翠绿的草地,我感动得一动不敢动,产生了一种幽静而空远的灵感。这种灵感一直持续到我掉进沼泽的前一刻。
  我仿佛听到一种奇妙的乐声从远处盛开的花影里传来,声音细若游丝,缠缠绕绕地在原野里弥漫,我侧耳细听,那乐声又飘然逝去。当我不听时,那种声音又传来,而且充满着诱惑力,牵引着人的神经,使人想去寻觅。我想到了女巫在海岛上的歌声,宛如置身于一种幻觉中。
  于是我开始魂牵梦萦般地朝着盛开着鲜花的方向走去,在行走中,我感到了一种轻盈的飘动,像音乐一样富有弹性和节奏。那一片火一样怒放的花朵,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我不认得这些花,还是生平第一次看到,它们开放在这远离人烟的纯净而充足的阳光下,阳光使它们的花瓣显得热烈辉煌。我想,它们为什么生长在这里?它们为什么如此美丽?它们为什么这么超凡脱俗?
  我突然感到了压抑,觉得这样的美丽大奇怪太不可思议。朗蓝的天空与辽阔的原野之间,花儿红得如妖如魔,夺人心魂,在它们面前,人会产生恐惧,会产生被吸起的悬浮感。这种轻盈飘飞的感觉在阳光下层层叠叠薄如蝉翼的浓红欲滴的花瓣里跳动闪烁,它们将空气阳光以及朝它投去的目光,统统吸进它那灵动的光华之中,那种动感使人产生眩晕,我就是在这种眩晕中产生着强烈的渴望,我多么想去拥抱它们,我觉得一种神秘的东西在向我靠近,甚至抓住了我……
  因为这里极端的寂静,我轻若鸿毛一般的脚步声都使这片土地发出孱动的声响,而且这种响声立即会以扩大十倍的音量荡漾开,使身陷其中的人无端地沉醉和心动,不由自主地被一种力量牵引,走向神秘的深处。
  其实我所面临的这片沼泽地,不是人们一般概念上的沼泽或满目淤泥污水。这是一片静褴无声,绿意茵茵,广阔无际的草坪,这里的一切都清纯得一尘不染,这里的一切都让人感动,人会在这样一种感动中溶化。
  我自然是不会明白这里暗藏着沼泽,也更不明白美丽永远与丑恶相依相伴,就像深山老林里,但凡有毒蛇盘踞的地方,必定生长着灵芝一样。我自己无法说清楚当时那么义无反顾地走进去,是受了何种东西的诱惑,的确在踏进去的那一刻心里荡漾着难以言表的激情,那种柔软的充满弹性的草坪,在我轻盈的脚步下所产生的那种天鹅绒般的酥松的辉煌感,通过我的双脚传遍全身。
  我朝那里越走越近时,就渐渐感到脚下的一股阴凉在潜游。草叶上的露水珠尽数地抖落在我的脚背上,就在这时,听见一种悠长沉闷的叹息声从四面八方传开,我开始觉得脚下的土地在蠕动……
  就在这时,我听到自己尖啸地叫了一声,宁静的空气立刻被这种声音震荡开,传去很远。我的双腿陷进了沼泽,我立刻触到了冰冷的淤泥,感到脚下有一张冷气森森的大嘴,把我的身体朝下吸……我的身体匍匐在草地上,双臂像展翅的鹰,俯展开,双手死死地抓住紧密如网的草根,然而那些艳丽的花朵正近在咫尺地映照着我。
  我的神经被突然而至的危险击溃了。我的眼前出现一片耀眼的白光,我蓦然明白这是一片美丽的陷阱,它的上面盛开着妖媚的花朵,它的下面是深不透底的深渊。它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千年万年,等待一个个走进它的生灵,它会悄无声息地将一切鲜活的生命变成一摊臭泥……我的恐惧是可想而知的,我绝望地匍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那种姿态极像一只在朗蓝天空中飞翔的鹰,它飞翔在这个死亡的上空。我的身体紧贴着死亡的大门,这里面沉寂着千万年的植物和动物以及人的尸体,我不能做任何一种挣扎,稍稍一动就会被悄然张开的嘴吞噬。我此刻残存的理智就是等待,等待逃离这里的机会,可是机会在哪里,奇遇有可能产生吗?我悲绝地颤抖起来,我想大声呼救、歇斯底里地挣扎,但是我感到自己的身子在轻轻的蠕动中往下沉,一股强烈的寒冷从脚底传遍全身,身体中的热气被慢慢吸去。
  我的头垂在草根上,我想,我今天才二十岁啊!接着我就流泪不止。
  椎一幸运的是,这一片草地,在经历了若干年的生死交替之后织下了一张千丝万缕且密密实实的草网,这张网正好同住我,可是只要我拼命挣扎,就会导致网破人亡。
  我这时才清醒地体会到,人与自然,生与死亡之间微妙的关系。我深切地体会到人在面临死亡时却不敢大声叫唤的那种憋懑和悲愤。我也知道我身处的地方远离着村庄和人,没有人能听到我绝命的哀嚎,我的呼救就如同一只昆虫的鸣叫,于这浩大无情的空间微不足道。
  我想,我如果就此一沉到底,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我去了什么地方,人们只有在若干天之后突然发现我的失踪,并且对我的失踪罗列出种种猜测。
  我的目光贴着草坪朝远处望去,看见了我牧放的羊群,它们在那里安详地吃着草……
  羊儿们机警地站在沼泽地的边缘,望着远处,似乎它们已经预感到远处发生了什么。羊群站立的地方就是我刚才站过的地方。羊儿们扬起头,嗅着空气中流动的异样的气息,并发现了它们的主人正以十分怪异的姿态躺在它们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
  羊儿们对着我发一阵呆,然后转身朝胡杨林奔去。
  我望着隐去的羊群的影子,心里涌出巨大的悲枪,原来人与动物之间存在着那么不可逾越的鸿沟,动物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能感知大自然中暗藏的杀机和凶险,而人不能,不能的原因是,上帝将说话的能力赐给了人类,却把人辨别真假和预测灾难的神经抽去了,而上帝不让动物们说话,却把感知灾难的敏感神经给了动物。上帝让人尽情地制造语言和哇啦哇啦不知疲惫地说话,可是他们末日已经迫在眉睫,人也浑然不觉,因为人总以为语言能拯救世界,语言能拯救灵魂,却不知人类从制造了语言那天起,人就不知道为何物了,陷入语言所致的痛苦、困惑、迷茫、无知和毁灭之中。人类为语言而存,为语言而毁,上帝往往在这个时候就对人类意味深长地发笑。
  我深深地感到了人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多么的没有根基啊!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可怜和可悲,生命在一瞬间失去时的脆弱和无奈。
  我由此想到了活在这个世界所有的亲人,我想到了金,金站在遥远的地方唱那首歌的样子……我开始流泪。我为自己从此见不着他们而感到无限的悲伤。泪水从我的脸颊上滚下,滴进草丛里,通过草根又流进黑色的泥土里……
  我发现草缝里有许多生活得十分快乐而安详的小昆虫以及小动物。比如一群叫不上名的形状如龟的绿色小甲虫,在草根与草叶之间爬来爬去,像一个心神安然的人在散步似的。一些青草虫,扭动着肉乎乎柔软的身子,在草茎上忙上忙下,偶尔在途中碰到一两个同类,还互作亲热状,很像人类的亲吻。最活跃的是一种长身段的黑色的蚂蚁,由于它的体积比别的昆虫大,它肆无忌惮地迅速地翻越一棵又一棵小草,从小草的顶尖弹跳而起,落在一群青虫的家族内,引起青虫家族的一阵惊慌,使青虫四处奔逃,蚂蚁对此莫名其妙,然后不屑一顾地大摇大摆地走开,青虫们才茫然四顾地回到原来的地方。也许蚂蚁比别的昆虫灵敏一些,更关注人类的一些问题,它们很快发现了一具横卧在它们这片乐土上的庞然大物,而且从这具庞然大物的体内散发出一种它们闻所未闻的气息,它们明白这是来自人类的气息,它们立即警惕起来,并用它们特殊的方式,召唤成群结队的蚂蚁,将这个怪物团团围住,然后它们开始爬上人类的躯体,在人类的服装以及肉体上进行了严格的审视和搜索,它们觉得庞然大物不过如此而已,于是它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像在开一个秘密会议,大概是商议怎么将其搬进它们的安乐窝里去,商量的结果是,一群蚂蚁钻进我的头发,拖着我垂地的发丝,像河边拉纤人似的,奋力地朝着一个地方拉着,另一群却拽着我的衣服朝着同一个方向拉,气势之浩大,令我惊心动魄。
  我哀衷地看着瞎忙的蚂蚁,就像上帝站在人们的头顶上空看着人类一样,悲哀之至,无以言表。
  我想,蚁类真能用它们的力量将我从沼泽中拉出去,那该多好啊,上帝也不知该怎样来评判这件事。
  我微微仰起头,望着那一片胡杨林,发现太阳已从胡杨林中斜了下去,使胡杨林呈现出海市蜃楼般的虚幻。我想,天要黑了,太阳要从这片土地上沉下去,我要随着黑暗沉进这万丈深渊。一股强大的恐惧和紧张从心里冲出,我不由自主地全身痉挛起来,我感到了半身已经僵硬麻木,已不再属于自己。我突然想到了从前在一个外国人写的小说里看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人掉进沼泽里,先是一条腿和一支胳膊陷进去,人成了悬浮状,他用剩下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沼泽地表皮植物,但是另一半身子在继续往下沉。就在这关键时刻,一只水老鼠从他身边跳起来,水老鼠的体积很大,足有两斤重,龇着锋利的牙齿,朝他露在外面的那只手狠咬一口,一种剧烈的疼痛使他浑身大幅度地震动,整个身体呈腾飞状,与此同时,那只受伤的手抓住了水老鼠的后腿,那是条肥美的腿。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死死地不放开,惊慌失措的老鼠拼命地往前窜,这个人就借助这一微弱的力量朝前移动,另一支下沉的胳膊从淤泥中扒出来了,他双手拽住老鼠的腿,另外借助另一条腿平衡成三角形,支撑着逐渐下沉的身体……一寸一寸地从沼泽地里爬出来,到了岸上。那只老鼠已死在他的手里了,他很庄严地将这只救他一命的老鼠埋了。后来这个从沼泽地里爬出来的人成了一位著名的人物,他就将他居住的那座城市命名为Ktont(水老鼠)。
  这个故事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目前的处境与那位外国男人不同,我的面前没有老鼠,只有一群寻食的小昆虫,然而我的双腿陷进淤泥里了,只是上半身悬在地面上,幸运的是我腹下正好是一团盘根错节的植物根茎,不知在这里缠绕了多少年代,它们像僵尸一样凝固在这里,坚实地顶着我的腹部,可是我的四周都是网状的草皮,我做任何一种努力都是徒劳而危险的。我面临的这片沼泽,是潜藏在一望无际的草皮下面,千丝万缕的草根网住了这片杀机四伏的土地,并且牵一丝而动全身,任何一条破裂的缝隙都会裂开蠕动的大嘴,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吞下去,然后又悄然合上。
  然而我已经丧失了像那一位外国人一寸一寸爬出去的意志力。我唯一的意识就是不能动不能挣扎,连呼吸都要轻轻的,因为我的身体已经深刻地感受到我身下的沼泽已经难以持久地承受我的重量了。我的身体已经僵硬,惟有灵魂还附着在我没有热气的身体里。我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深感生命的脆弱、渺小和无奈,我想,这里会有水老鼠出没吗?会有人路过这里并发现我吗?有人说死亡对任何一个人都是公平的,此时此刻,这种死亡对我如此短暂的人生是公平的吗?我内心悲绝得风起云涌。
  就在此刻,我听到一种细小的微弱的声音,通过我紧贴着的地皮传来,我将耳根贴在草皮上,我的确听到了从远处波及过来的声音,而且这种声音由小变大,由弱变强,使我濒;临死亡的心,骤然狂跳起来,求生的愿望被这种声音挑到了沸点。
  我艰难地抬起头,寻望着远处,我看见了从胡杨林的前方飞奔着一匹棕色马,像一道闪电,直刺进原野。当这匹马越来越近时,我看见了骑在马背上的男人,只能看清他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人,但他的五官表情却十分朦胧,就在他靠近胡杨林的那一刻,突然离沼泽的方向向另外一方跑去,旋即男人的后背朝着我。
  这种现实强烈地刺激着我,我对着那即将消失的背影发出一声尖叫——啊!声音如同利箭,刺破了荒漠的天空,宁静的空气也为之震荡开来。
  马背上的人显而易见地听到了这种尖利的短促的叫喊,他策马减速,将马头调转过来,面对着沼泽地的方向,他在倾听,目光在搜索和寻觅。
  我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马背上的人,我想再次喊叫,可是我已经失去喊叫一声的力量了。
  马背上的人走过胡杨林,来到沼泽地边缘,他茫然四顾,他在回忆刚才的声音或者在怀疑自己的感觉。
  我蓦然感到喉部发热,一股血腥从喉咙里窜出来。我张大嘴,喷出一柱鲜血来,滴在眼下的草地上,我明白这是刚才突发的叫声太猛,气流刺破了咽喉。
  我终于在那个男人旋即转身的瞬间,举起了一支僵硬如同铁棍一样的手臂,我感到自己举起的不是一只手,而是在扛起一块千钧巨石。
  然而这只手,将那双寻找的目光吸引过来了。他看到了陷入沼泽地里的人以及那只有生命意识的手,那只手在呼救。呼救的手在强烈的阳光下格外醒目。
  马背上的男人动作十分敏捷快速地跳下马,他伸长脖子朝这边喊道——千万不要挣扎,轻轻地躺在地面!
  我终于听到人的声音了,在这被死亡封锁的地方,这种声音是多么的亲切,多么的震撼人心啊!这种声音来自人类,它带着人的气息和人的智慧啊!
  男人在靠近我并解缰绳,然后脱下自己的外衣,与绳子结在一起,在衣服上捆住一把砍刀,然后朝我投来。
  在空中飞旋的影子在我眼中一闪即逝,它落在了离我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地方。我望着那一截充当绳子的衣袖,多么想扑上去啊……可是我动不了,我的整个意识在僵化在消失,而且我也明白,即便是我扑过去了,我也会在那扑上去的瞬间沉下去。
  沼泽地边上的男人显然也发现了这种危急,他的身影在远处混乱地晃动,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突然男人高大的身影在我的视线中定格片刻之后倏然间消失了。紧接着,我就感到了身下的土地在震动和摇晃,伴随着一种混沌不清的摩擦声,朝我涌过来。土地不稳定的摇晃使我感到了天崩地裂的毁灭,我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男人的躯体在倒向沼泽地的瞬间,整个地皮都在他滚动的身体下颤抖。他平展着四肢,朝我滚去,由于地皮的震颤,不得不使他滚一截停下,抬头观望一阵,然后又滚一截。
  我的手在被那一双充满人的气息的手抓住之后,我蓦然醒了过来。
  一张男人的脸,与我苍白的面孔、弱如游丝般的呼吸,对峙着,近在分毫之间。
  我被这样一张脸震撼了——他是强盗!
  当他的双手紧紧拽住我的手的时候,我感到了生与死之间的距离。我微若游丝的声音喊道:“强盗。”
  ……盗脸上露了笑意,他说:“怎么会是你呢!”
  他喘着粗气,对我说,不要害怕,我会救你出去的……
  此刻,一股疯狂的意念回到我的心里。我死死抓紧对方的手,永生永世不再放开,就在此时,我的手被绳子绑住了,那一只抓紧我的大手在松开我那双毫无生命颜色的手的瞬间,我又惊恐地缩紧了身子,他感到了我的恐惧,他把脸贴在草皮上,用平静的口气对我说,我们必须分开,我们身下的土地已经承受不住我们的重压了……否则,我们都会沉下去。
  我望着他,刻骨铭心地望着,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得救,这张脸将是我在人世上最后看到的……
  他说,你不要难过,我会尽全力的,一切都看你的了,要抓牢,千万别松开!他伸直双臂,开始拉缰绳,土地就开始前所未有的大震动起来,我的身体就在这震动中一点一点地朝外移动,我的双腿在一寸一寸地露出来,可是,我突然丧失了力量,我的双手在痉挛、萎缩,我拽不住手中的绳子,任何坚强的意志都无法使我攥紧那双扭曲的双手。我的目光盯着那一根连接着他和我的生命的绳子,我是那般地无能为力啊!我悲痛欲绝!
  他的声音从地皮传过来,略有些嘶哑,说,你千万要挺住,配合我,借助任何一点牵引的力量朝我移动。
  他抬起头,目光紧紧地盯住我的脸,一种深深的忧虑和恐惧从他的目光中一闪而过,他对目前的处境产生了迷茫。
  他说,你把双腿分开,作一种飞翔的姿势,抓紧绳子看着我,看着我,好吗?他近乎哀求的声调在我恍惚的感觉里回荡,我知道自己作任何努力也动不了了,我绝望地望着他扭曲的面孔,头慢慢地埋下去……
  我感到自己很轻,像在飞翔,朝着那一片黑暗的万丈深渊飘去……
  这时他大叫一声,声音很猛烈地传过来,他吼道——你不能这样啊!你要鼓起勇气来,我们马上就要胜利了,你朝着这边看,抬起头来!他狠劲地拉住缰绳,可这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用尽力气也无济于事,他感到了由于自己用力过猛,而形成的地皮大面积下降的现实。
  他几乎悲痛地对她说,我只有一个愿望,我必须要救你出去,如果,我救不出去你,我情愿死在这里!
  他悲愤的声浪像波涛一样冲击着我,我的眼前浮现出许多陌生的画面……陌生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穿着洁白的轻如薄雾的衣裳,在空中翩翩起舞,其中有一个男人朝我走来,他拉住我的手,我的手臂就在他伸向我的一刹那掉了下来……
  我几乎是痛不欲生地对那个男人说,我出不去了,你放开我,你走吧,走吧……那个男人渐渐离去,我听见遥远地方传来一个声音,像是在呼唤我的名字,这种呼唤渐渐近了,我感到一种异样的东西在我脸上轻轻滑动,像阳光,像温柔的风,我无法辨别清楚,我感到这种温暖来自人间……
  我睁开眼睛,那张让我永远忘不了的脸,近在眉宇之间,正贴着我的脸。他的呼吸顺着我的面颊往下流动,像一股暖流流进我枯竭的心灵里。
  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我们一定要从这里走出去,你不要怕,你看着我……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他……他坚定的神情,充满希望的眼睛,炯炯地直视着我。
  突然一股力量通过他的瞳孔如电流一般注入我的体内,我终于坚强地抬起头,对他点点头。
  他在瞬间发怔的目光中,闪出一道让我后来的一生都无法忘却的深意。他握了握我的手,无语地看了我一眼,翻转身,朝前方滚去。
  我双手紧紧抓住绳子,身子在激烈摇晃的土地上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当前边那个艰难翻滚着的身躯爬上边缘时,便一跃而起,他惊喜地大喊道——我们得救了!你仍然保持原状,双腿伸直,抬头看着我……
  我听到一阵狂风呼啸从耳际滑过,似乎一个接着一个的海浪朝我冲击而来,我的身体在这狂风浪涛中穿行而过,觉得自己在这种呼啸声中穿梭进行了一个世纪之久。
  不知什么时候,风声停止了,海浪平息了,一切声息都没有了,四周一片静谧……
  我蓦然睁开双眼,迎接我的是一双坚强有力的男人的双臂,他紧紧地抱住我……
  此时此刻,两个紧紧拥抱的生命,在明媚的阳光下,久久没有分开。
  我们回过头去看刚才爬出来的地方,已经深深地陷下去一道痕迹,死神在沼泽地里发出悠长的叹息。
  我们互相对望着,我们又一次拥抱在一起,我们的眼里都涌出了热泪。
  我的身子冰凉如铁。他放下我,从马背上的包袱中取出一套他的衣服和水壶,他为我脱去被淤泥浸透的衣裤,然后给我灌了几口酒,将我放在一片干燥的沙滩上,坐在我的身边,风趣地说,让太阳和沙土将你身上的死亡气息吸去。
  我望着他,目光一刻也不敢从他的脸上移开,我怕转瞬失去他,我的意识仍然在死亡的压抑中没有解脱出来。
  他依在我的身边,伏下身子很近地望着我。我苍白的脸色在阳光下慢慢有了血色,他搓揉着我的双手和双脚。
  当我感到全身有了温暖在流动时,一股强大的死而复生的惊恐和后怕,变成了一股强大的悲怆,使我难以自持地抽搐起来,一股尖硬的气流堵在了喉咙里,令我窒息。我抽动着四肢,痛苦地伸长脖子,我想歇斯底里地倾吐……
  他紧紧地搂住我,他知道这是经历惊吓之后的症状。他在我耳边轻声安慰我,说,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已经没有危险了,你哭吧,将内心的委屈、恐惧、压抑都哭出来,这样你就会好起来……
  他以关切的目光看着我,用双手抚摸我苍白的脸,说,哭吧,别压在心里,你内部淤积的冷气很多,要把它吐出来。
  我在他的温存的开导下,缓出一口气,我终于哭出声来,先小声地抽泣,然后就压抑不住地恸声地哭,哭声在沼泽地静谧的上空回荡开,越过古老的胡杨林,穿过沉默的荒原,朝着渺远的戈壁深处漫去。
  他突然受震动似的抱紧我,他紧闭双眼,泪水从眼缝里流出来。
  然而他最明白,他此刻拥抱的是一个鲜活而美丽的生命。这个生命就在转眼之前,已经被死亡无情地拽住……如果他不从这里经过,而且没发现她,这个生命就将悄然陷入无底的深渊,……如果在解救她的过程中,他和她一起沉陷下去,这里仍然和以往一样寂静无痕。
  他注视我的面孔,目光久久不忍离开。
  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含着泪水对他说,麦妙,我叫麦妙,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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