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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一)


  前面的故事中,我已说了,朵尕死了之后,我离开了芦苇滩,去了天山脚下的一个牧场,在那里我与那匹马相遇了,还有汉巴。
  我到牧场的第一天,汉巴骑着一匹黑马从远处朝我奔来,那匹黑马像一团燃烧着的黑色火焰在我的视野中跳跃,当时我大吃一惊,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一匹马。当汉巴与黑马驻足立在我面前时,我仍然没能从震动的眩晕中自拔。我心里在想——天哪!这是一匹什么马,它的黑色为什么如此令人心醉!
  汉巴从马上跳下来,站在我面前认真地审视我。我真的顾不上汉巴,我的目光一时半会儿无法从眼前这匹高大健壮的黑马身上离开,它是一匹浑身毫无一丝杂色的黑色马,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马,它的黑极其深远而玄奥,像一股黑色的漩涡,将目睹它的人漩进去。阳光下它的皮毛轻轻闪动着亮光,这种亮光让人看了心里发悸。它偶尔翻动的眼白也在瞬间的转动中被漆黑如珠的眸子掩盖住。我看着它,心里狂跳不已,我浑身的血液在沸腾,我紧张的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我知道这匹马会使我疯狂的。
  汉巴是队长,他的任务就是要给刚来的知青交待一下关于上厕所的问题,因为我在看他的马,对他的话听的似是而非,他大概是说,你们知青到这里最麻烦的问题是上厕所的问题。他说,你们一共还剩五名知青,两个男知青上山伐木去了,一个女知青,请病假回城里去了,另一个女知青嫁给了当地公路处的工人,目前这里就剩你一个人。
  汉巴顿了顿,抬头看了看天,继续说,知青屋的后面的那片茅草地就是厕所,男左女右,一般情况低头不见抬头见,闻其声而不见其人,天然屏障,透气性能好……
  可是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我沉醉在那匹马纯粹的黑色之中,并很快陷入一种幻想……我真想很快骑上这匹马,在广袤无垠的荒原中飞奔起来,它把我带到了连梦幻也抵达不了的地方
  它是一匹公马,叫黑嘎。汉巴走近我,炯炯的目光直视着我,我对着这样的目光打个激灵。我突然预感到将来我与这个男人会因为这匹马有一场让人难以预测的角逐,这种感觉十分强烈。
  汉巴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它更好的马了!自豪与炫耀一同在汉巴的脸上闪烁。我的心猛然地被刺伤了,我幻想的激情被他脸上的东西击得七零八碎。我又一次发现我非常脆弱,而且是面对我第一次相遇的一匹马。
  我避开汉巴的目光,故作无所用心地去看他身后的马。它的神态有着悠远的平静,目光注视着远方,它有一双扑朔迷离的眼睛,但是在它轻轻波动的眼神中,却深藏着孤独,是一种久远而无告的孤独,面对这样的孤独,我的内心有了骤然的震颤,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于是,我把目光转移到汉巴的脸上,我极力地掩饰内心。汉巴说,你怎么总像一团梦,迷迷瞪瞪,让人觉得你发生什么事了。
  我大概是用一种眩惑的目光注视着汉巴,使汉巴不自在起来。他就露出两排白牙肆无忌惮地大笑,边笑边拍着黑马的脖子,说:“它常常用你那样的眼神看我,我先以为它发生什么事了,后来才明白,它就这样。”
  我几乎是愤怒地转过身,然后走掉了。
  汉巴的笑声在我身后戛然而止。留在我脑海里的仍然是黑黝黝的马影。
  汉巴在我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一个光棍,他说他讨不上老婆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他身上最起码持有三种以上的血统。已经无法辨清他应该属于哪一种血统更准确,由于这种不确定性,就一直不能确定选择哪一种血统的女人作为妻子。我对他的说法有些惊讶,说,怎么会是这样?
  他见我不明白,就干脆说:“我是一个杂种,说明白了就这样,杂种,你知道杂种是什么吗?”
  我说:“大概是混蛋吧。”
  汉巴眼睛朝天望着,想了想,说:“大概就是那个意思吧,我们这儿叫做混血儿。”汉巴先笑起来,然后我也跟着笑,我和汉巴莫名其妙地一起大笑。
  我突然收住了笑,发现汉巴笑时露出的两排整齐的白牙在阳光下极其耀眼地闪光,这种光亮使我心里产生一种难言的别扭,久而久之这种别扭把我心里搞得乱哄哄的。
  我说:“你的黑嘎属于什么血统?”
  汉巴不假思索地说:“那绝对的百分之百的纯种良马,它的祖先曾从美国西部草原来到中国,它的父辈在一次举世闻名的战役中身负重伤,冲过敌人的封锁线,救出它的主人,后来获得了‘沙漠雄鹰’的称号,到了黑嘎名下,就更是战无不胜了。”
  我说:“黑嘎是怎么落到你的手里的?”
  汉巴听了我的话,像中了一颗子弹似的,把话打住了,然后患牙痛似的皱了皱眉,一语不发。
  见了汉巴这副模样,我在心里大吃一惊,我猜想,他与黑嘎或者黑嘎与他有着一段难以言说的谜。
  沉默之后,我无奈地说:“下点雨就好了。”我忧虑地望着天边,天边有飘浮不定的云彩。
  汉巴沉闷的嗓音说:“戈壁滩一年也难下一场雨的。”
  汉巴脸上出现梦呓一般的神情。我知道他这是没话找话说。
  我的目光仍然望着天边的云彩,沉默片刻之后,我突然对汉巴说:
  “我骑骑你的黑嘎行吗?”
  汉巴别过脸来看我一眼,眼神很凶地注视着我,说:“它会摔断你的胳膊腿的。”
  我的脸大概是涨红了,我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出来。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黑嘎,它对我们的谈话表情很冷漠,或者毫无兴趣。
  汉巴骑上马走了,朝远处朦胧的林区走去。他的背影在马背上一耸一耸的,似乎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悲伤和寂寞。
  转眼功夫,黑嘎就穿过林带在戈壁滩上飞奔起来,身后腾起一长串烟尘。
  我望着那一闪即逝的黑影,心里嫉妒得发疯。我冲远处吼了一声——汉巴,混蛋!
  这之后不久的那一天,天色很阴沉,整个戈壁滩灰蒙蒙的。我坐在知青点的门口,望着迷茫的天边,汉巴这时从知青点的侧面出现了,他好像从家里出来,甩着两条粗壮的胳膊,显得无所依傍的样子,两条长腿八字形地往外拐着,晃晃悠悠地走路。
  我知道汉巴的八字腿是因为长期骑马的缘故,但是他突然甩动着胳膊晃悠着八字腿走路,我有点奇怪。汉巴平时任何时候都骑马,好像他的屁股永远长在马背上了。汉巴走近我,也顺着我的眼光看了一眼天边,然后说:“黑嘎受伤了。”汉巴的语气充满了忧伤。
  我侧目看了一眼汉巴,心里很有些纳闷儿,黑嘎为什么受伤?没等我问,汉巴就说:“昨天夜里,我去了黄土墚。”汉巴停下来不说。
  我说:“你去那里干什么?那里不净是坟墓吗?除了野狼就是野鬼。”
  汉巴沉默片刻,脸上出现眩惑的神情,他说:“遇到一群狼,本该可以逃开的……怪我,黑嘎为了救我,前腿被狼撕伤了。”汉巴说完漠然望着天边,脸上就渐渐露出一种神秘的痛苦,然后又意犹未尽地笑笑,笑意诡秘。
  我看了一眼汉巴,心里乌涂涂地不清楚起来,接着我与汉巴无话可说,汉巴走了。汉巴的背影在灰色的天光下显得厚重而挺拔,像一堵在移动的墙。我想,像这么一种坚强有力的男人,会让自己的马被狼撕伤?他刚才满脸的诡秘笑意跟马受伤有什么关系?
  我满心的疑惑,等汉巴的影子消失,我拔腿就往汉巴家的马厩跑去。
  黑嘎的确伤的不轻。它躺在马厩里的草堆上,听到脚步声就抬起头,支楞起双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看见是我就打着喷。我轻轻唤它的名字。
  它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了陌生和仇视。我不喜欢这种目光,我说:“我们见过面的,为什么还这样看我?”我隔着马槽望着它,它就开始感到不安起来,也许是怕人看到它失败的惨状,它烦躁不安地打着喷,然后很艰难地站起来,一拐一拐地走近我,仍然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我,看着它的目光我心里很难受。我正打主意想走开时,它突然朝后退了几步,站在暗处翻动着黑漆如珠的眼睛看着我,然后很痛苦地垂下了眼帘,它无奈地“嘿嘿”叫几声。
  我看见了它前腿靠胸肌处的伤口,一条被撕开的口子足有半尺长,皮朝外翻卷着,露出鲜红的肉,血从伤口中流出,在两条前腿的关节处积下了厚厚的血痴。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我的腿有些许的颤抖。
  我默视它之后说:“你为什么受伤?你去那里干什么?汉巴去请医生吗?”
  黑嘎仰了仰脖子,发出一种极其烦闷而愤怒的叫声。
  我对它的痛苦感到无奈,我转首望了一眼远处,天仍然灰沉沉的。
  我想不出该对一匹受伤的马做些什么,就朝里走了两步,停靠在马槽边。黑嘎感到有些意外,仍然用不信任的目光看我,我又试着朝前走了两步,我听到了它的呼吸,它不均匀的呼吸在我走近它的同时急促起来。
  我朝它伸出双手,想去靠近它,抚摸它。我没有想到就在此刻,它一个闪电般的转身,同时扬起后腿踢了我一下,正好踢在我的左边的膝盖上,尖锐的疼痛和猝不及防的惊吓,使我尖叫一声倒在地上,膝盖上的疼痛使我躬紧了腰,蜷曲着身子抱紧双腿,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我痛得张大嘴。想让痛楚从我的嘴里泄漏出去。
  黑嘎站在一旁,气喘吁吁地怒视我。我以为它还要继续攻击我,用它的四个蹄子践踏我,直到将我踩得皮开肉裂地从这里爬出去。
  我知道危险立刻就要发生,我抱紧双膝一动不动地躺在马厩下,尘土呛进我的鼻子。
  黑嘎在怒视我半天之后,慢慢将扬起的马鬃落下来,垂下头望着地上的我,然后试探地伸长脖子缓缓地靠近我。
  我的泪水涌出来,斜着眼睛看着它。它的吻部快接近我的头发时,我尖叫起来,它吓了一跳,猛然后退,身体后部撞在马厩的墙上,四蹄在地上踩出混乱的声音,扬起很多的尘土。
  我从低处看到它鲜红的伤口在不停地抖动,心里就掠过一丝内疚。我不应该来打搅一匹受伤的马,我手撑着马槽站立起来,膝盖痛得我眼花缘乱,我的身子就靠在马槽上,泪水不停地从布满尘土的脸上流下来。
  我低垂下头,挪了挪身子,想离开马厩,就在这时,黑嘎发出一声我从未听到过的“哞嘿嘿”的叫声,叫声充满了善意的温厚。它在缓缓地靠近我,一步又一步,我侧着头看着它,脸上的泪水仍然在滚动,它的吻部已经触到了我的肩头,它呼吸很重,将吻部越过我的肩,用它的脸颊轻轻蹭我的腮,我脸上的泪水粘在它的脸颊上。
  黑嘎的皮肤给我一股温暖,同时也感到了它的内疚与友好,我伸出双手抱住它的脖子,我竟忍不住地哭出了声,黑嘎轻轻地打着喷,然后头部往下沉,用吻部去触我受伤的膝盖,我明白了它的意思,就顺势卷起裤腿,发现整个膝盖红肿起来,有星星点点的血包鼓出来。
  黑嘎贴着我,一动不动地将头靠在我受伤的腿上。我抚摸它的脖颈,柔顺的皮毛在我手指间轻轻滑动,少许之后它抬起头,漆黑的眸子看着我,发出一声“哞嘿嘿”的叫声。
  我笑了,我一支胳膊抱住它的头,另一只手摸着它的鼻子,我说:“没关系,我们都受伤了。”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不是在面对一匹马,而是在面对一个你心神相依的人。他让你宽慰,让你内心的委屈得到抚慰。
  片刻的恍惚,使我物我两忘,黑嘎的叫声使我从这种恍惚中清醒过来。我精神振作地拍拍它的头,对它说:“你等等我!”
  我跛着腿离开马厩,回到住处,把仅有的三个鸡蛋打在面盆里,放上水和面,再加上一瓶蜂蜜,蜂蜜是我从遥远的四川带来的,一直搁着舍不得吃,我总想把它留给我生命最危急的时候吃,或者临死之前吃。后来才知道,在这两种情况下,是吃不成这种东西的。我知道鸡蛋与蜂蜜对一匹受伤的马有多么重要,有经验的老牧人,常常把这些东西留给他最心爱的马吃。
  我端着面盆走到马厩时,我已是大汗淋淋了,膝盖直打哆嗦,皮开肉裂似的疼痛,使我几次都快在趔趄中倒下。
  黑嘎在马厩里惴惴不安地看着我。我赶紧将面盆递到它的嘴边,它吻了吻,然后就吸了起来,很快地吸尽,然后用舌头将盆舔得干干净净,抬起头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发出一种憨憨的轻唤。我摸了一把它的鼻子,说:“好黑嘎!”
  我看着黑嘎,想了想,然后又拐着腿回到知青点,找出了消炎药和一条穿旧的白色裙子,再回到马厩去。黑嘎远远就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就从里迎出头来,像老朋友似的关怀地看着我。我亲切地与它打着招呼,它兴奋得直晃动颀长的脖子,黑亮的鬃毛在闪动,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在风中轻轻飘动,它的样子生动极了。
  我把四包消炎粉全撒在它的伤口上。将裙子撕成条,横七竖八地缠绕在它的肩架上,再把它包扎好。包扎好之后,我退回两步看着黑嘎,我就忍不住地大笑起来。黑嘎简直就像战场上凯旋归来的战士,虽然身负重伤,但还是那么英武豪迈,那么悲壮和无所畏惧。
  绷带好像使黑嘎不习惯,它摇着头,发出无可奈何的低唤。我走近去抚摸它,对它说:“不要紧的,很快会好起来的。”
  然而就在这时,汉巴和兽医站在我的身后,望着我和黑嘎正瞠目结舌。
  我对他们的突然出现感到很不自然,便转身快速地离开马厩,走了很远,回过头,汉巴还在傻傻地看我。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夜里的月亮很亮,银色的月光尽数地洒落在无遮无掩的戈壁上。在这样孤寂无边的夜晚,月亮是会亮得惊心动魄的。
  我坐在门口的木墩上,望着远处,风从沙漠深处吹来,干燥而灼热,使皮肤有一种裂痛感,远处仍然是朦胧一片,月光将沙漠中的一切变成两种颜色——灰色和黑色,这两种颜色组成了沙漠的夜色。一轮凄亮的月悬照半空,戈壁的静默更加深远浩大,人在这样的夜晚容易丧失想像力,思维和想象会僵死在这种悄无声息的海洋里。
  我打了一个激灵,一股热风迎面吹过来,我听到了黑嘎的叫声,我侧耳听着,黑嘎的叫声沉闷而烦躁,好像伤口使它感到不舒服。我犹豫片刻,便朝马厩跑去,在路过汉巴的门前时,我放慢了脚步,窗口里的灯光映出汉巴的身影,我吓了一跳,我不情愿让他发现我,为了黑嘎他一直在防范我,对此我非常愤怒。我弯下腰像一只猫一样溜了过去。
  黑嘎站在马厩里,早就看见我去了,它打着喷,在黑暗中看着我。我站在马厩前轻声地与它打招呼——嗨,你好!
  黑嘎“嘿嘿”轻叫一声,好像告诉我它的伤痛让它难以忍受。
  我无奈地望着它,想走近去抚摸它,告诉它这样的夜晚我们都很难受。
  就在此刻,汉巴的房门突然“呀”的一声开了,汉巴从里边走出来,紧接着门“啪”的一声又关上了。汉巴手提水桶,急匆匆地朝马厩的方向走来。
  我吓了一跳,赶紧一个闪身跳进马厩里去,躲在了黑嘎的身后。黑嘎不明白地叫了一声,我摸摸它,示意它别出声。
  汉巴将水桶放在我刚才站的地方,头也不抬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并将脱下的衣服扔在马槽边的柱子上。我就在三五步之遥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汉巴的赤身裸体,我顿时脑袋都大了。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汉巴竟然在这里洗澡!我觉得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我的目光越过黑嘎的背脊,一览无余地将这个男人的裸体尽收眼底。因为处在那样一种方位和角度里,我已经无法选择。
  汉巴竟然哗哗啦啦地洗起来,面对着黑嘎,却无视黑嘎的存在,不停地弯下腰把头钻进水桶里,发出呜呜哇哇的叫唤声,这把我吓了一跳。原来他在洗头洗脸,然后从水桶里钻出来,狠劲地甩头上的水,甩出的水珠子四溅,从黑嘎背上飞跃过来,溅到我的鼻子尖上,我悄悄伸手抹去。
  汉巴不停地弯腰直腰,用毛巾在身上浇水,那样子像一个辛勤劳作的人痴愚地忙碌着。我想,他如果站在一个蓬勃奔放的水龙头下,水注尽情地流过他的身体,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致,他一定会快活地吹起口哨,或者默然无声地自我陶醉。可是此刻他什么表情也没出现,只是茫然无序胡乱地洗一遍,大概是洗累了,就挺胸收腹地站立,双手交叉着开始搓揉自己的身体,他舒展着胳膊和双腿,有节奏地搓着,伴着长长的喘息。好像洗澡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压迫和痛苦。
  黑嘎对这种情形,似乎熟视无睹,毫无表情地默视着外面的月亮。
  汉巴突然弯下腰,双手抱起水桶,将水桶举过头顶,哗啦一声,水从头到脚淋下来。汉巴在静默中站立,好像被水浇蒙了,傻愣地站在那里。
  月光照着一个水波粼粼的人。他的皮肤上闪动着水的光华,像古代的一种珍贵的绸缎,无比轻盈地横技在这个体魄强悍的男人身上,使他的身体的每一处凸起的肌肉和凹陷的暗影,都呈现着一种古怪的神奇。
  我突然发现了马槽旁的墙上晃动着一个神秘的黑影,这个黑影起源于汉巴,从他的两胯之间悄然耸立,又被月光横扫过来,一丝不苟地映在墙上的,这使我想起一个词——强健。这词像一把神秘的匕首,在时间和月光之间游七,突然刺穿我敏感而惊愕的神经。
  映在墙上的那把匕首,突然因汉巴身体的转动而消失。
  汉巴取下柱子上的衣服,捏在手里,另一只手提起水桶,竟然光着身子大摇大摆地朝屋门走去。他的裸背在月光下,简直就像一艘在黑暗中扬帆前行的大船,那种沉稳的力度使我动魄心惊。
  汉巴进门之后,门啪一声响关上了,我从惊愣中冷静下来。我的脸上布满了汗水,眼睛灼热发痛,好像刚刚大哭了一场,或者经历了一场恐怖事件。
  黑嘎也许感到了我的异样,它侧过头看我,用吻部吻我的头发,发出一声轻唤。我在一匹马跟前感到无地自容。
  这样的夜晚发生的一切,令我猝不及防,我无法明白,一个在白天穿着衣服的男人和一个在夜晚脱去衣服的男人,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不可混合逆转,他们同样是一个人,却有着那么深刻的不同,哪一个更真实?这在我的心里留下很深的疑惑。
  那一天夜里,我云雾飘渺一般地离开马厩,回到屋里,一整夜未眠,我思考了有关男人和女人的话题。
  夏天果真下了一场透彻的雨,来去凶猛的雨势将戈壁横扫了一遍,使戈壁整个地浸泡在湿漉漉的泥腥味中。到傍晚时分,雨停了,天空碧蓝纯净,清爽的风从头顶上浩浩而过,人在这种环境中容易物我两忘。
  就在这样幽静的傍晚,汉巴在路过那片雨后的胡杨树林时,发现了秋莎。
  汉巴是在八年前见过秋莎的。那阵汉巴是马车夫,八年后的这个傍晚汉巴在胡杨林里见到秋莎,内心自然是百感交集,后来汉巴细细琢磨之后就觉得,好似有一种不可逆转的东西一直在暗中悄然与他潜行,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汉巴心里很茫然。
  据汉巴后来说,那天他从牧场回归,与黑嘎路过胡杨林的时候,黑嘎突然无端地烦躁不安起来,踌躇不前地打着喷,汉巴感到很奇怪就从马背上跳下来,黑嘎就侧过头看了汉巴一眼,掉头就朝林子里去。汉巴对黑嘎刚才看他的那一眼大吃一惊,他知道黑嘎不轻易这么看人的,汉巴就跟着黑嘎走进林子,走到胡杨林深处的时候,汉巴就明显地感到阴森森的寒气朝他弥漫过来,天霎时就黑了下来。
  黑嘎在一棵弯曲如弓的胡杨树前停下,接着汉巴迎头就看见了吊在树上的女人,汉巴第一眼就认出是个女人,是因为上吊的人满头飘零的长发正在晚风中拂动。汉巴不假思索就弯腰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将悬在女人头顶上的绳子割断了,接着坠落下来的女人像一个湿透的面袋扎进他的怀里,使他猝不及防地抱着女人沉重地倒在地上。
  汉巴从女人的身体下爬出来,呆呆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女人,就发现女人的嘴角溢出血来,流进脖子里,脖子上有一圈醒目的勒痕。
  汉巴伸手摸了摸女人的手,女人的手冰凉而僵硬。汉巴就站起来四处张望,他认为女人死了,由于当时天黑,汉巴没有看清楚上吊女人的面孔,只凭感觉是一个年轻女人。汉巴吸了一口气,把目光转向黑嘎,他说,这是谁?为什么跑这儿来上吊?
  黑嘎在一旁静默地望着他,“哞嘿嘿”轻声叫了一下,沉默地望着主人。
  当汉巴蹲下再次看女人的面孔时,就惊愕地发现这个女人是秋莎。
  汉巴认识秋莎是在八年前,秋莎刚从上海来到戈壁滩。汉巴当时是马车夫,他把秋莎他们从三十公里外的县城汽车站接到农场的。一群说着鸟语的上海人中秋莎最惹人眼花缭乱,她的眼睛很大,总是凄迷而无所依傍地东张西望,当她看到汉巴时,眼睛里就闪出略微的惊喜,她冲汉巴笑了笑,汉巴的脸訇就红透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这个偶尔说一两句鸟语的女孩。秋莎走近汉巴,她对汉巴说,如果在上海,你一定会被大导演看中,你简直有惊人的特别……你就生长在戈壁滩吗?
  汉巴呆怔地点头,他明显地闻到了秋莎身上一股从城市带来的味道,这种味道使汉巴心烦肺躁,他慌乱地东张西望,当他平静之后,内心几乎痛苦地想到——这个女人能做汉巴的老婆该多好啊!这种声音瞬间在汉巴胸中扩大千倍地嚎叫起来,这种嚎叫甚至令他双臂发抖。他看见秋莎在对他笑,他就低下了头,一股委屈和酸楚冲进喉咙里,使他痛苦难忍,他转过身匆匆离开。
  这是汉巴第一次见到秋莎的情景,一个情窦初开的男人,被这个女人的出现,如刀一般在心里剜了一下。再后来汉巴就没见到秋莎了,他先听说她去了牧场,后来听说她在某个医疗队里,后来又听说去了天山某牧场,最后他知道了秋莎是旧上海一个造船厂厂长的私生女。当汉巴再次见到秋莎,就是在这雨后的胡杨林里,她吊在树上的模样了。
  汉巴看着秋莎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满脑子飘浮着当初她说鸟语的样子,就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他发现秋莎的眼睛裂开了一条缝,眼神迷茫而凄楚地看着他。这种眼神使他感到了害怕,他大声叫道——你还活着吧?
  秋莎仍然无声无息地从一条缝里看着他。他忽一声站立起来,对着静默的天空痛苦地嚎叫一声,当他低下头时。秋莎已经睁开双眼了。也许秋莎认出了汉巴,她的嘴角闪出一丝笑意,汉巴看着这种笑意,心在那一刻里碎了。
  秋莎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她吐了一口血。
  汉巴将秋莎扶起来坐在地上,身靠在他怀里。他觉得这个女人一点热气也没有了。
  汉巴说:“你为什么吊在这里?”
  秋莎无声地流起泪来,汉巴低头看见秋莎脸上急速下滑的泪行,就不好再问了。流泪的女人让汉巴心痛如揪。
  流完泪的女人,突然仰起头,睁大眸子望着这个抱紧她的男人,对这个男人说:“我已经怀孕七个月了,你能不能娶我?看来我是死不了了。”
  汉巴的目光往下滑,就看到了秋莎隆起的腹部,顿时就一股热直往头上蹿,久久之后,汉巴对怀里的女人说:“我娶你。”
  当天夜里,秋莎在汉巴的床上生下来一个已经死去的小胎儿。两个八年未见面的人,突然面对一具僵死的胎儿不知如何是好。主要是汉巴觉得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
  两人呆愣许久之后,秋莎说:“你拿一把铁锨,到戈壁滩上挖一个坑,把他埋了。”
  秋莎的语气很平静,好像不是让汉巴去埋葬一个婴儿而是其它。
  汉巴当天夜里就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小人儿埋葬了。
  汉巴从此就有了女人。第二天他就把娶秋莎的事告诉了所有的人。当时我在遥远的草原上,与黑嘎在一起,不知道汉巴要娶秋莎的事。
  其实就在汉巴有了女人这天夜里,我心中正在预谋着一件事,并很快将预谋变为了现实。趁月黑风高时,我偷偷摸出了知青点,潜进了拴着黑嘎的马厩。当时黑嘎正在吃着饲料,它安详地在黑暗中盯着我,我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冲向它的,抱住它的头,抚摸它光滑平顺的脖颈,也许它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不习惯地歪着头,发出不可理喻的“哞嘿嘿”的叫声,这种叫声极其宽厚和温柔,我很感动,紧张地喘气,我踮起双脚去抚摸它修长的脖子和高耸的肩脊,然后轻轻地拂动它茂密而柔顺的鬃毛,也许黑嘎领悟到了我的千般爱意和万般柔情,它侧头,望着我,它闪动的眼波显得那么深情。我抱住它,它坚实的体魄传递给我一种力量,我知道这种力量正神秘而奇特地牵引着我朝它靠近,自从见到它那一天起,这种力量就在我与黑嘎之间产生了一种情愫,使我不可抗拒。
  我解开拴在木桩上的缰绳,从马厩的墙上取下马鞍,安放在黑嘎的背上。黑嘎兴奋异常地打着喷,它已经意识到我要带它到什么地方去了。
  因为在此之前,我已在暗中多次窥视过汉巴套鞍子的全部过程,就连拍拍黑嘎的细节我也没有放过,这是在套鞍完毕之后,出发之前的动作,这是一种默契,惟有汉巴与黑嘎之间才明白,也许没有这种拍拍前额的动作,恐怕谁也无法将黑嘎从马厩里拉出来。我轻轻拍过黑嘎的前额之后,它就发出兴奋的“哞嘿嘿”的叫声。我轻声对它说:“免了免了,兴许汉巴正在做梦呢!”
  我和黑嘎走向寂静的荒原,雨后的原野显得那么滋润和恬静,走了一段路之后,月亮出来了,当空悬照着,戈壁滩显得明净而清晰,我仰首悬望空中一轮皓月,心中简直可以用美满去形容。我和黑嘎缓缓地行走着,我的内心涌动着想对黑嘎诉说点什么的冲动,可是我太激动了,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我把头靠近黑嘎的脸颊上,倾听它平静而均匀的呼吸,我对它说:“喂,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为什么让我如此着迷?”我开心得发出了笑声,黑嘎用脸颊轻轻地蹭我的发梢,它的样子显得那么认真和温情,一下子就使我心动,我敢说,在那一瞬间,我与黑嘎的心灵是相通的,一股热泪从我心底里涌出来,我将面孔贴在它的脸颊上,任泪水流淌,泪珠掉进它黑亮的皮毛上,闪闪地坠落下去。
  黑嘎默默地依傍着我,也许在那一瞬间,我们彼此理解了对方的孤独,也许正是这种孤独,才使我们一见如故,只有一颗孤独的心抚摸另一颗孤独的心的时候,才有这般无语的默契。
  久久之后,黑嘎冲我发出亲昵的“哞嘿嘿”的低唤。它扬了扬前蹄,我明白它让我上马,我高兴极了,我抬起腿很吃力地登上马镫,翻身跃上马,我完全忘了我从未骑过马,并完全有可能从马背上摔下来,骨头折断的危险。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我突然觉得高耸入云一般地升腾,黑夜呼一声从我眼前退去,我仿佛驾驭着茫茫黑夜,天马行空般的腾飞……
  这其实是我跨上马之后瞬间的幻觉,实际上我坐在马背上之后,惴惴不安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地四处张望。黑嘎是一匹善解人意的马,它感到了我的不安,它开始轻轻地迈开步子,四平八稳地走起来,走进一片开阔的平地,月光将地上的植物映照得清晰可辨。我由紧张害怕,慢慢变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我简直想放声歌唱,我立刻明白了生活在马背上的民族为什么爱唱歌。
  一股力量使我双腿有力地一夹,黑嘎便快速地跑起来,而且越跑越快,我前倾着身体,拉紧缰绳,一下子冲进一个风声啸啸、天晃地摇的境界中去。我在穿越黑暗,那种感受不是在腾飞而是在沉陷,朝一个永无止境的底域沉陷,这种史无前例的陷人,令我五脏六腑都在错位。
  渐渐地那种永无止境的下陷变成一种轻盈升起的气体……我慢慢变成了一团云,附着在黑色的山峰上,我依恋而陶醉,我渐渐消溶在黑色的山峦里。
  然而,令我自己也无法明白的是,我竟然驾驭着黑嘎在戈壁滩上奔跑了一个长夜,而没被摔下来,没像有的人那样摔断胳膊和折断脖颈。我与黑嘎竟然配合得那般默契,至今回想起来,也如同梦幻一般潜伏在我心灵的深处,难以说清是真是幻。
  天渐渐放亮了,黑嘎收速缓了下来,我看见了远处的村庄和晨牧的羊群,有细柔的炊烟在村庄的上空飘浮。
  黑嘎在一片绿色的草滩里停下,它打着喷,喘着粗气,它太累了,浑身的汗水将皮毛湿透。我从马上下来时,四肢几乎是失去了知觉,我顺势倒在草地上,觉得除了灵魂属于我,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四分五散了。黑嘎凑近我,用鼻子在我脸上喷气,我无力地望着黑嘎,我本想伸手去抚摸它,但我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它“啤嘿嘿”地叫一声,扬了扬鬃毛,它那一排茂密而蓬松的鬃毛已经被汗水打湿乱糟糟地塌陷下去,显得那么疲惫和浑噩。我无比歉疚地说:“汉巴见了你这副尊容,一定会杀了我的。”
  我看着黑嘎轻轻翻动的黑亮的眼波,再也撑不住地闭上了眼睛,尽管我很快昏睡过去,但潜意识仍然在马背上天摇地晃般地颠簸。
  当我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从天边升高了,光芒万丈地照耀着草滩。
  黑嘎在不远的草滩上安详地吃着草,它好像恢复了体力,汗水也干了,蓬松的鬃毛在阳光下闪动着黑亮的光泽,被风轻轻地吹拂着,有着让人心醉的神秘。我从地上爬起来,黑嘎抬头看我一眼,冲我发出一声“哞嘿嘿”亲昵的低唤,我双腿被灌满铅似的走到黑嘎跟前,抱住它的脖子,对它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做梦吧?”黑嘎转过头看着我,它的目光幽深而执着。
  我和黑嘎回到知青点已是下午时分,汉巴正面色如土地蹲在马厩门口发呆,他那副呆相是可想而知的,如果有人用锥子在他的屁股上锥上三锥他也毫无知觉的。当汉巴发现我和黑嘎出现时,他停滞的思维才在转瞬间恢复,他恢复后的第一个举动是,“嗷”的一声,扑向我们,他对我睁着惊愕的目光,从上至下地看了一遍,然后就去检查黑嘎,那种仔细的样子好似在毛根里寻找虱子,然后就走到我面前,冲我吼道:“你把它累成什么样子了!”
  我对怒气冲天的汉巴内疚地笑笑。当时我除了笑,别无选择。
  汉巴诡秘地眯缝着眼睛看着我,说:“我早看出你,第一天见到黑嘎,就不怀好意,你竟然没被它摔死!”汉巴突然打住,他奇怪地看一眼黑嘎。黑嘎平静地望着主人,发出“哞嘿嘿”地叫声,那种神情似乎在说,没事,没事,不是一切都好着呢吗。
  汉巴的脸色才恢复了正常,他对我说:“你放羊去吧,一批淘汰的羊,上不去天山牧场,就近放牧。”
  我说:“这是惩罚还是什么?”
  汉巴就恶脸兮兮地笑了,他说:“我敢惩罚你吗?你能驾驭黑嘎这样的马在戈壁滩上转迷魂圈似的跑了一整夜,鬼才知道该怎么惩罚!”
  汉巴说:“你知不知道,黑嘎已经让多少人筋断骨折,当初我在追杀它的人的枪口下救下它的时候……”汉巴说到此戛然而止,他压低嗓门说:“黑嘎当年差点被毙了,容易吗!”汉巴脸上闪过一丝神秘的得意,这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汉巴领我去羊圈点数,一共八十七只,只只瘦窘不堪。我对着这群淘汰的弱者,皱了皱眉,说:“万一死了怎么办?”
  汉巴说:“少一只就罚你,如果一只不少的能越冬的话,就准你半个月长假。”汉巴以狡黠的目光看着我,说:“怎么样?”
  我对这半个月的假产生了兴趣,心里就开始琢磨着怎样去对付这群弱者,我对它们叹了口气,我不喜欢它们。
  点完羊头数之后,汉已告诉我关于他与秋莎的事,他说他要娶秋莎,还说到了秋莎头天夜里在胡杨林里上吊的事,也说到了秋莎当天夜里生下了一具死胎的事。
  我听了背上就有一种被冷风吹的感觉,我浑身不舒服地望着汉巴,半天才醒过神来,说:“谁是秋莎?”
  汉巴说:“跟你一样也是知青,八年前从上海来的,八年前我见过她一次,在那一次我就想娶她,没想到八年之后……你说这事!”汉巴表情复杂地望着我,好像是要让我帮他敲定点什么主意。
  我从呆愣中醒过来,心里就涌出一股强大的悲伤,泪水随即浮上眼眶,我几乎哽咽地说:“将来,黑嘎就属于秋莎,是吧?还有你……你!”
  汉巴听了我的话,不明白地望着我,片刻之后他说:“我以为你会说点其它什么……”汉巴眼里掠过一种很深的失望。
  我对汉巴嚎叫起来:“你让我说什么?”
  汉巴望着我几乎扭曲的面孔,说:“秋莎不喜欢马,这是我的猜测,也许她不喜欢。”
  我伤心地转过头去。汉巴在我的背后说:“如果不出现秋莎,我会爱你……真的。”
  汉巴的话像一颗嗖嗖作响的子弹击中了我,我受震似的呆立。我很想转过头去看一眼汉巴,可是我呆立久久之后,终于没有转过头去。
  我赶着羊群,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知道,我会因汉巴将来的一切受伤害的。
  汉巴远远地看着我,双臂无所依傍地垂吊着,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茫然失措。
  我心中的悲伤风起云涌一般地鼓荡起来,很快就会变成一种变调的哭嚎,但我紧紧咬住牙齿,不让这种声音从我心中冲出来,我知道这种声音一旦出口,就连自己也不会认识自己了。我将颤抖的面孔仰对天空,任泪水纷飞。
  从那天之后,我成了牧羊女。一群瘦弱不堪的羊从强壮的羊群中败下阵来,由我来牧放它们,我赶着它们慢慢悠悠地在戈壁滩上行走。两只牧羊大大概知道我成了它们的主人,不可回避地要受到我的管制的时候,它们就对我百般地讨好,在我身前身后乱转,使我心烦意乱,我没好气地踢它们一脚,它们就愤怒地叫着跑开,没想到过了会儿,它们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交配起来,叫声之古怪,令人毛发倒立。正在低头吃草的羊,听到它们肆无忌惮的叫声,都抬起头来,仔细聆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又低头吃草。
  我不喜欢身边的两只牧羊犬,它们都长着一双机警阴鸷的眼睛。它们有狼一样的眼神和短促的尾巴,平时毫无来由地狂呼乱叫,狼真的来侵袭羊群时,它们就夹在羊群中一起逃跑,忘记了自己的职责,这使我大为恼火。况且它们是一公一母,有时团结恩爱得如同一条犬似的,有时厮杀掠夺,如同不共戴天的仇敌,不把对方咬得鲜血流淌不罢休。我实在无法理喻它们的做法。它们一齐狂呼乱叫,一齐入眠,一齐跟我抢食物吃,特别在它们交配的时节,它们痛苦万分的叫声响彻戈壁,让人惊心动魄,好像世界末日到了。往往这时,我只好忍无可忍地将面孔转向一边,无法去目睹在那样的声浪中生命的交融,听了这种声音,就觉得有生命的地方,总是充满了血腥和哀嚎,连最基本的媾和也是如此。紧接着母犬在不久的日子里,生下一堆小犬来,很可爱的叽叽呢呢地叫着,结果犬的队伍在扩大,羊的队伍在缩小。不久就长大起来的小犬们,被送到别的牧场去了,而这一对恩爱的仇敌,仍然乐此不疲地狂呼乱叫,交媾和生崽,经常忘了将狼赶跑。
  交媾完毕之后的两条犬,一转眼就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阳光正烈地照耀着戈壁滩。我发现汉巴骑着黑嘎的影子在远处的林带里时隐时现,汉巴显得一副奔忙无序的样子,从林带里出来往西去,却又突然策马掉头往北去了,汉巴像幽灵一样在戈壁滩上乱转。
  我看着他们的影子,心想,汉巴在忙碌什么?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因为有了秋莎的缘故?
  想到这些,我心里就生出悲伤来,我百倍地思念黑嘎,一下就觉得我离黑嘎太遥远了,中间隔着汉巴和秋莎。我只能远远地看着黑嘎奔跑时的样子。
  自从那天夜里偷骑黑嘎之后,汉巴就格外地警惕着我,夜里他把黑嘎藏在了一间堆柴禾的小屋里,曾有两次深夜我去看黑嘎,发现黑嘎竟然不在马厩里。我对着空洞黝黑的马厩,心里一派空茫,我想汉巴这家伙把黑嘎藏到哪里去了?他怎么如此无情!
  我心里被什么东西燃烧着,直到双臂都开始轻微的发抖。
  我走到汉巴的院子前,朝里张望,以为黑嘎被圈在院子里了。当我轻而易举地推开院子的柴门时,却发现窗口里有微弱的灯光。我不由自主地走近灯光,站在窗下,看着自已被映在地上变形的影子,心里就别扭起来。这深更半夜的,站在人家的窗口下,像鬼一样悄无声息地东张西望。
  我原以为像这样的深夜,只有我才睡不着满世界乱跑,没想到汉巴和他的女人也同样睡不着。
  我正琢磨着怎么离开这个地方,窗口里却突然传出不知是女人的哭泣还是呻吟声。这种声音十分离奇古怪,咝咝溜溜,如诉如泣,像一根飘在风中的柔丝,扯不断理还乱,又似谁在黑暗中漫不经心地撕扯着一块绸布,于撕心裂肺中突然停止,又在空幽无声中响起。这种声音将我本来就不那么坚强的神经搞得更加脆弱不堪,因为这种声音发生在这孤寂无声的夜晚,实在是一个凶险莫测的隐喻。但我必须承认弄出这种声音来的女人,一定心中溢满了忧伤和爱恋。
  这种声音渐渐消弱之后,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女人的哭泣消失的尾音里暴发出来——“我杀了他!”这显然是汉巴的声音,汉巴的吼声低沉而苦涩,闷闷的在我脑海前砸出金属般的星光。我心中愕然,汉巴要杀了谁?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茫茫无边的戈壁黑夜,打了一个哆嗦。
  我转身出了院子,站在黑暗中不知所措,这时我听到了黑嘎那种特殊的叫声,从一个不明真相的方位传过来。黑嘎的叫声使我消沉的血液一下子沸腾起来,我竭力睁大眼睛在黑暗中搜索,那种声音虽然轻微,但却丝丝入耳清晰无比,我突然辨明了出处,不假思索地朝那种声音走去。
  在汉巴家院的后面的一间堆柴禾的小房子外,我驻足倾听,黑嘎凄凉的叫声,从小屋里传出来,我明显感到了黑嘎的憋闷和愤懑。我双手扒在门板上竭力从门缝里朝里张望,里边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我轻轻地拍打着,压低嗓门喊:“黑嘎,是我。”
  黑嘎发出“哞嘿嘿”的叫声回应我。
  我的手触到了门上挂的大铁锁,死死地锥在上面,摇也摇不动。我立刻就急了,真想一脚把门踢开,放黑嘎出来。
  我茫然四顾而无可奈何时,就听见黑嘎在用前蹄刨拉地上的土,发出噗噗的响声。
  我感到了黑嘎的悲伤和绝望。我心里难受极了,围着小屋转了两圈,毫无一点办法,我心中猛然冲出一声怒吼——我杀了他!
  我对自己心中产生的这声怒吼,吓了一跳。我想起汉巴刚才的怒吼。
  这天夜里,我听到的是女人柔情绵长的哭声,男人捶手顿足的吼声,马无奈而绝望的喘息声,似乎一切声音都会在这样的夜晚变得如梦如幻。
  我往回走的时候,发现汉巴家窗口的灯光仍然在亮着。我想:女人为什么哭?男人要去杀谁?
  我躺在床上的一小会儿功夫,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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