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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一)


  那一段时间,我仿佛生活在一种错位当中,我甚至怀疑我每天看到的太阳和月亮,全是一种臆想和梦境,它们完全不是真的。一大早来收电费的老头,和窗外收破烂的声声大叫,都是一种幻觉,我感到了藏在时间另一种阴影中的东西。我却很认真地在应付着这些,比如翻箱倒柜为收电费的老头找一毛八分钱。
  后来,我只要夜里一躺下,有一种声音就会从我的四周响起,像浪拍岸的声音,又像是树叶在风中轻轻晃动,总之那个女人赤裸的身体和她飘飞的长发,就会同这些声音一齐在我的脑海和听觉中涌现出来,她温暖的呼吸就会拂面而来,令我久久回味。半夜里我无法入睡,抱住双膝望着窗外,我回忆金的一切。我想借金的一切来赶走其它的东西,可是越是这样,心里就越糟糕,接下来好长时间如此,万般无奈之下,我想到了金给我介绍的那位心理医生,好像月明也提起过,我决心去找他。
  记忆这种东西,真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一些早已淡忘的东西,或者早已迷失在遥远时光中的往事,却往往在突然之间,宛如一双快手,把当时的场景、颜色,以及味道,甚至是声音,一下子从时光的那一端提取出来,明白无误地展现在你的面前,过去了的事情瞬间历历在目,每一种情景都让你熟知和触手可得。
  事过二十年,朵尕她挺着大肚子走在阳光下的情景,此时此刻,仍然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阳光使她拖出很长的影子,她手搭在额前朝天上望,天上有一团一团圆而大的白云,悬在半空中,好像随时都可以掉下来似的。朵尕仰起头,忧虑地望着天上,风吹拂着她腮边的头发,神经质地直起又落下,她将忧伤的目光从天空中的白云转向天边,天边是一条古道,漫长而寂静……
  这样的情景,纵然已经过去二十年,却仍然那般清晰地再现于我的脑海中,朵尕的面容和身段,以及她用一只手托起自己鼓胀着奶水的乳,把红樱桃似的奶头塞进另一只手抱着的婴儿嘴里去时,她那种宁静如梦幻一般的神情,仍然历历在目,甚至连她传出的呼吸声,她身上飘出的乳味,阳光下她身后的阴影,都辗转地笼罩在我的记忆中……朵尕她去世之前的面容,永远在我的记忆中那么深刻,她的手指冰凉,从被子下面颤颤抖抖地伸过来,触摸我脸上的皮肤,那种沁人的凉,使我神经末梢都一一冻卷起来,在瑟瑟发抖。朵尕在弥留之际,她的面容始终是洁白如雪,她的双眼始终漆黑如珠,她的嘴唇轻轻蠕动着想对我说什么,我却一句也没听清楚。我二十年后的今天,仍然在竭力回忆她究竟在说什么?
  朵尕究竟在说什么?想起这些我心里就发痛。
  我十九岁那一年发生的事情,至今回忆起来,仍然清晰可感,他们的声音,他们在阳光下行走时的姿态,他们的每一个眼神和笑容,都历历在目……
  那天一大早,我就听见土墩在跟朵尕吵架,具体在吵什么我听不明白,我正在纳闷,就见土墩骑着马从我门前经过,他满脸通红,而且骑在马上的姿势很特别,屁股生硬地掀起,胸膛朝前挺直,说不清楚那叫什么姿势。土墩冲我呐喊——朵尕快生了,你去照看一下,我去请医生。
  我赶紧跑到朵尕那里去,朵尕挺着很大的肚子,呼吸很重地斜靠在床上,眼睛亮光光地瞪得很大。我顿时无端的兴奋不已,觉得生孩子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朵尕一见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吱吱唔唔地哭了起来,她说,土墩这个坏东西,王八蛋!我都快生孩子了,一大早醒来就缠着我干那种事,我不愿意他就横着脸跟我吵,说他的金刚钻都快爆炸了,他妈的什么东西!朵尕气得歪着脑袋瞪着我,我被朵尕的话弄得稀里糊涂的,我说土墩请接生的医生去了,你别怕,我守着你,朵尕这才顺过气来,服从地点点头。刚平静一会儿,她又骂了起来,说,土墩这家伙实在太坏了,我当姑娘那阵,他去我娘家的村子相亲,别人给他介绍的对象是李三姐,李三姐住在咱家隔壁,他不去三姐家,老呆在咱家。他把我叫到咱家屋后的林子里对我说,我干啥都挺厉害的,他就让我跟他干那种事,我打了他一个大嘴巴,哭着跑回家,他吓得骑着马就跑了,半年不敢露面。
  朵尕疼得咧着嘴,哎呀哎呀地乱叫唤,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摩拳擦掌地在屋子里乱转。
  过了一会儿朵尕平息下来,说,一阵一阵的,疼死人了。朵尕说,土墩半年之后又来了,他见我一个人在家里就对我说,他不喜欢三姐,李三姐瘪得像根泡菜似的,让人没情绪,他说我一见你就不听指挥,你看看。土墩这个流氓就拉着我的手去摸他,我真的去摸了一下,他顺势就真的跟我干了那种事,后来我就嫁给他了……朵尕说着就笑了,笑得怪怪的。朵尕说,我一嫁给他就接茬儿生了三个女儿,土墩说他的金刚钻连个传人都没了都不想活了。
  我茫然地望朵尕,说什么是金刚钻?一点也听不懂。
  朵尕讶然地望着我,说,这,你也不懂?
  我认真地摇头,说不懂,我那时真的不懂。
  朵尕看着我,就释然地笑笑,说,将来你就懂了,男人们为了他们的金刚钻牛皮着呐!
  我就更糊涂了。朵尕就忍不住地全告诉了我。我一个大红脸对着朵尕。朵尕就咕咕地乱笑。我说,你们真他妈的流氓。
  这时土墩带着接生的医生来了。接生的医生住在镇子里,是一位中年妇女,专管接生的事和计划生育工作的,人很好,胖胖大大的,只管把戈壁滩上的孩子一个又一个地接生下来,然后记载在计划生育的表格里。虽然经常拿着手术刀满世界捉住男人女人绝育,却从不捉土墩,因此土墩格外敬重她。
  土墩和医生同骑在马背上,土墩在后拦腰抱住医生,使医生胖胖的胸前鼓出两大堆,歪歪扭扭在马背上抖动。医生很快活地在跟土墩说话,到了门前话还没说完。
  医生到了屋里就把我和土墩赶了出来。我就和土墩呆在院子里,土墩蹲在地上迫不及待地抽起了烟。
  过了一会儿,屋里就传出婴儿的哭声,土墩梗起脖子愣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快,一茬比一茬快,一袋烟还没完呐!
  过了一会儿,医生拿着纱布边擦手边走出来,对土墩说,快看看去,第四朵花啦!恭喜!恭喜!女孩!
  土墩还没等站起来,就像被人往屁股上踢了一脚,苦皱着脸,身子缩成了一团。
  土墩站起身冲进屋去,一会儿又出来,对着医生吼了起来——我不想活了!不活了!
  土墩竟然咧着大嘴哭了起来,样子丑极了。我看着他这副模样,想起他对朵尕摆弄金刚钻的事,别提心里多恶心。
  我正想进屋去看朵尕,朵尕却出来了,站在门里,头上缠了一块蓝底子小白花的布巾,青脸乎乎地站在那里看着土墩。土墩不知道,他背朝着朵尕,正在鬼哭狼嚎。
  朵尕对着土墩的后背看了一眼,用她那细长绵柔的声调说道——你想好怎么不活了?是上吊还是割脖子,还是自己撒泡尿捂死?
  土墩听朵尕的话,哭声戛然而止,瞪大着眼睛望着远处,那样子极似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刀,思维和本能都作了停顿。
  朵尕说,上吊割脖子都太费劲了,朝戈壁滩上走下去,不回头地走下去,终会有收尸的来收了你,即便是没有收尸的来收你,沙漠的风也能把你风干了……干干净净、利利落落……
  朵尕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两坨红晕,还带着古怪的笑意。这种笑意持续不散地挂在朵尕苍白的脸上,就使在场的人愣怔了,就连土墩回过头去看了朵尕一眼之后,也觉得朵尕的笑脸很刺眼,不敢多看了。
  我听了朵尕的话,神情恍惚了好一会儿。望着远处朦胧的戈壁,反复回味着朵尕的话,觉得像土墩这么一个大活人被漠风吹干了,变成一具与世长存的透明的木乃伊,与沙漠融为一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呀?我心里一团迷雾。
  结果土墩没去自杀,看了朵尕的笑脸之后,就提着筐子去地里收拾玉米去了。
  确切地说,这一件事是由我的自杀引起的。
  现在推想起来,如果当时我没去自杀,或者去自杀了而且自杀成功的话,土墩和朵尕的命运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这就是说,人的命运跟其它的事物一样存在着无限多的可能性,但是任何一种可能性几乎都在人的不经意和意料之外产生,只有当这种可能性形成之后,它才被人认为是一种顺理成章的事,是命运中注定要发生的事。
  那一年秋天,阳光也跟往年一样高深而淡漠地悬照着戈壁滩,风儿瑟瑟地吹拂着。我站在荒漠的冷风中,仰首面对宁静淡远的天空望着,望久了,一股浩大的悲哀就占据了我心胸,我就产生了自杀的念头。
  在这样的天空下,人很容易想到死,想到永恒。天太高远了,戈壁太寂寞太辽阔了,我太渺小。我作了很大的努力也无法将自己从那样一种充满死亡的气氛中超越出来。
  想死的念头一经产生,就迅猛地在心中滋长,像细菌一样繁殖,到最后我浑身都为之颤抖起来。
  后来我在一本书中看到一个外国的心理学家说,有自杀情结的人,一般都会在很短的时间里,甚至瞬间迷恋上自杀。那种症状很像吸毒的人在吸毒之后产生的那种亢奋、虚幻、飞翔的冲动。
  我大概就是那种有着自杀情结的人,在遥望深空的那一瞬间产生了自杀念头,甚至迅速地迷恋上,可是我缺乏飞翔感。
  当时我采取的自杀方式,多半抑或全部是受了土墩的女人的那几句话的启示。
  现在追索起我当时想死的原因,恐怕有三种因素。第一是因为我太孤独了,我既渺小又是一个凡夫俗子,不能跟伟大的人物相比,伟大的人越孤独心灵就越伟大,而我是一个俗人,孤独只会令我感到死亡的阴冷和僵硬。第二个原因恐怕就像前边说的那位心理学家分析的那样我是一个有着自杀情结的人。第三个原因恐怕是当时的环境给我心灵上造成的压力太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三种原因归纳在一起,我就很难超越死亡了。因为我很怕,特别是这里的夜晚,浩浩淼淼的一地月光,寂静得人心发怵,戈壁深处时断时续的狼嗥,凄惶而苍凉,听着那样一种嗥叫,又是这样一种夜气森森的寒夜,人不能不想到死。
  在红草滩知青点的时候,我从未想到过自杀,不想自杀的根本原因是,我在坚忍不拔地等待活下去的机会——等待马尔一个月一次送来的粮食。我无时不在等待和渴望之中,因为我饿,饥饿使我无时无刻地寻找生存下去的机会。那个时候,我不但不想自杀,而且在我饥饿得快倒下去的时候,我就有一个念头——杀人!我要打死给我送粮食的马尔。饥饿和仇恨一起燃烧着我,可是当我能够填饱肚子,不受饥饿折磨的时候,我却想到了自杀。自杀也许来自精神的深处,它远离着肉体和物质,却又无时不受着肉体和物质的制约和控制。
  到了冬天,戈壁滩的夜晚就更显得险恶了,深夜里寒风呼啸,像一个捶胸顿足哭天抢地的妇人在深夜里嚎啕大哭。我躺在知青小屋里毛发直立。这里离天山和天池很近,山里常下来一些饥饿难忍的动物,按土墩的说法是黑熊,或者野猪之类的动物,要么就是饿昏了头的狼,要么就是野骆驼野牛什么的。土墩还有一种说法,即便是野兽,肯定是雄性的。朵尕听了就翻一连串的白眼,说,你这人下流不下流!土墩说,你们身上擦的那种雪花膏,香气满戈壁窜,不招来异性才怪了。
  深更半夜时,土墩说的那些野兽经常来袭击我的知青小屋,什么古怪的声音都有,吓得我常常因心脏供血不足而导致昏迷。我的小屋里有一窝老鼠,是一个大家族,冬天到了搬进我的屋里住,天气暖和了搬到地里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那时我有一个很悲观很幼稚的想法,就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老鼠,一只老鼠不管怎么说也有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三妻四妾,三兄四弟,三姐四妹的;而我还是人,却孤苦伶仃的(没见着这窝老鼠我还没有这种想法),守着这么一种充满险恶恐怖和各种奇奇怪怪的脚步声的夜晚,我连老鼠都超越不了,我还能超越死亡吗?
  更大的恐惧是我惟一的邻居——朵尕和土墩两口子每到秋收完毕,冬天将至,全家人就像候鸟一样飞走,去朵尕的娘家过冬,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才回来。土墩赶着马车,车上堆着大包小包的粮食,还有几个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欢叫的小女孩,是土墩和朵尕的三个小女儿。朵尕像新娘一样安然地坐在车上,笑吟吟地望着我。我是用仇恨和幽怨的目光将他们送走的,等他们一走,我几乎绝望得快崩溃了。因为他们一走,这里就成了我一个人。方圆十几里就我一个。我在这里一个人守着一个又一个的漫长的冬天。这里离镇子有十二里地,平时干活我和朵尕坐土墩的马车从镇子里穿越而过再到地里干活,我实在想不通土墩和朵尕为什么跑到这么一个地方来作巢。
  他们每次一走我的心情坏透了,我压根不知道自己怎么度过漫长的冬天,这一回他们也许看出了我的心思,大概他们走后的两个钟头又原班人马地回来了,不同的是几个小姑娘排着队跟在朵尕的身后,朵尕挺着大肚子,摇摇摆摆地跟在马车后面,像母鸡带小鸡似地款款地回来了。土墩慢悠悠地赶着马车,车上堆满了红色的砖块。我望着他们大惑不解,我不知道他们这一去一回地载着砖头干什么。
  土墩将马车径直赶到我的小屋门前。土墩说这砖是从镇上的砖窑拉来的,用它们把你的窗户堵了。土墩就开始卸砖。土墩边卸砖边说,我从镇上专门买了六副铁环,把门框和门环住,到了冬天,这四周无人,是人是鬼都进不了屋,你就放心大胆地过日子。再说怕也没有用。
  朵尕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看着我和土墩,她说这都是土墩的馊主意。
  我对此已经很感动了。
  土墩用两袋烟的功夫就把我小屋的窗口堵死了,还特意在窗户的顶端留下一个小方洞。土墩从窗上跳下来很诡秘地对我说,那是放枪的地方。他说他有一杆老猎枪,打猎用的,子弹是一口袋从镇上铁匠那里搞来的铁砂子。所谓的铁砂子就是比豌豆粒小一倍的圆圆的铁粒,和着火药灌到枪筒里,打出去铁子满天飞,打在人的脸上像种上了黑芝麻似的。我对土墩的老猎枪兴奋不已。它虽然与老班那一枝老枪完全不一样,可是它仍然也是枪啊!我对土墩没有提及那枝老枪以及因为老枪所发生的一系列问题,心里很侥幸也许土墩知道。土墩从不问我。我说有一杆枪简直太好了就是放枪的地方离地面高出这么大一截,怎么打?即便是打出去了,也是朝天上放,什么也打不着。
  土墩说,你这就不明白了,枪口放低了要出问题,如果来的是动物还好说,一枪打出去,怎么也打它个半死,既有了肉吃又得一张兽皮,到时你欢喜都来不及了。如果来的不是动物而是人的话,事情就复杂了,现在阶级敌人已被专政,不敢乱说乱动了,敢乱说乱动的是咱们阶级内部的同志,如果半夜里来了一位内部的同志,你不问青红皂白地一枪打出去,正好打在人家肚脐眼上,或者打在宝贝蛋上,不是犯了大错误了吗?不逮你去坐牢,也得速我去,或者咱俩一起去,剩下朵尕和三个闺女咋办?吓吓别人算了,别弄出人命来,夜间有了情况,对外放上一枪,是人是野兽都吓跑了,准保你一夜平安无事。我对土墩的说法高兴得心花怒放,因为我有枪了,有枪就什么也不怕了。他又去把自家的木梯搬来,放在窗户前,把枪杆架在梯子的顶端,枪口从小洞里伸进去,不外露,从外面看一点也看不见,土墩把枪架好之后,就开始教我如何装子弹,如何拉钩,如何上膛,如何放枪。我人还不傻,土墩一教我就会,因为以前使那杯老枪已是得心应手了。最后土墩将一布袋又沉又硬的铁砂子和火药,很慎重地交给我,说,目前这种铁砂很难找到了,提供这玩艺儿的老铁匠前些日子去世了,就断了来源,要省着用,不要有事没事都放,放完了真有情况就该抓瞎了。土墩还特意将口袋挂在离枪很近的墙上,站在梯子上伸手就可以抓到。我站在梯子上端着枪试了一下,那种感觉就跟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战士藏在地堡里朝日本鬼子打冷枪一个味道。
  窗户堵严之后屋里一点光亮也没有了,大白天也只好点着灯,土墩对自己的这种创举十分满意,就去把朵尕叫过来,把朵尕抱上梯子,朵尕爬上去端住枪,说,外面的什么都看不见了,打什么?
  土墩说,看得见还行吗,人一急了不专找有形的地方打才怪了,打死人了怎么办?
  朵尕被土墩抱下来之后,思忖片刻,说,土墩这坏东西,有时想事还挺细。
  土墩和朵尕第二天赶着马车载着孩子去朵尕的娘家了。
  我站在古道上目送着他们。车在古道上晃晃荡荡地行进,直到完全消失。
  我当时那种感伤忧愁恐惧全搁到一边去了,我脑子里全是那杆老猎枪的事,想到土墩那么慷慨地将他心爱的宝贝枪和珍贵的子弹全都交给了我,心里就无限感激。
  我很想唱歌,可是张着嘴却唱不出来,只发出断断续续极不连贯的杂音,很难听,尽管这样,我心里仍然充满了歌声,一个下午都这样,就在傍晚时分,我竟突然唱出了声——“我的眼泪啊,能冲平了萨里尔高原……”
  我听到自己的歌声,在这个没有人的声音的世界里,我的声音使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我颤抖着嗓子不停地唱着,生怕一打住便永远失去……我就这样反复地唱着,我冲进荒漠里大声地唱,我仰首面对苍天,我唱啊,我想把自己的声音永远留住,留在没有人的空间里,让我时时刻刻地听到它……就这样唱着直到我累倒在荒漠中,我的嘴再也张不开了,浑身的骨头酸痛得几乎寸寸欲断。我躺在荒野里,望着阴沉的天空,飕飕的冷风拂面而过,空气中夹杂着下雪的气息,我的四肢几乎冻麻木了。当我回到屋里,沉默像山一样压着我,一股不良情绪涌进心里,我突然厌倦说话,讨厌听到自己的声音,我甚至想将自己的声音永远压在沉默的深处,我累得一头倒在了床上。
  夜里下起了大雪。深夜里,我的确听到了下雪的声音,在这寂静无声的旷野里,下雪的声音是那么的神奇和悠扬……它似乎来自邈远而神秘的世界,它带着神秘的话语,轻悄地述说着,飘盈而来,那么细腻而精粹,那么广博和深沉。这些声音在我心中悠久地回荡……
  我陶醉地半闭着眼,倾听着天籁中的声音……有一种声音是那样辉煌地升起和落下,那就是心的声音和天籁的恒长律动啊!
  我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寂静,它充满了声音,人们已经听惯了物质世界的声音,他们听不见这远离物质世界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门时,雪已经堵住了半截门,像半张白布帘挂在门口,接着一股清新的刺鼻的冷空气钻进来,我一下就乐了,我从半人高的雪壁内探出头去,远处一片雪白。土墩他们的房屋,被雪覆盖了,仅剩下半截黑灰的墙,房顶上蓬蓬松松地堆满了雪,从远处看去就像一个臃肿的老人,遮头盖脑地蹲在雪地里,观望着雪花飘摇的世界。
  我像游泳似的从鲜松的雪里爬出去,雪太深,我无法站稳,一迈腿就陷进去,我就势坐在了雪地里。朝远处看,我才发现,这个世界广阔和单调得让人绝望,白色势不可挡地遮掩了一切障碍,它让人的目光毫无所阻地升向无际的远方,我竭力地朝望到的尽处和望不尽的远处望着,直到眼睛被雪光刺痛流出泪来。我顺势倒在了雪地里,头触到鲜松的雪时,发出许多细密的亲切的响声……在这个世界里,任何一种声音都以它最原始最本真的状态呈现出来,它毫无矫饰和夸张,没有欺骗和狡诈。当我身下的声音渐渐变成一种混浊不清的余音时,我就想,像这样的下雪天,土墩和朵尕他们在干什么?在想什么?马尔呢?二妲呢?他们也像我一样站在这种罕见的大雪里不知所措吗?
  一群乌鸦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落在不远的雪地上,在雪的映衬下,那些乌鸦黑得有些古怪,像一坨一坨的木炭在跳跃,一会儿它们就飞走了。对它们飞走的黑色影子,我留恋极了,痴痴地望着它们消失,心里渴望着它们什么时候再飞来。
  我跃起身,钻进屋子,从门后拿出一把铁锹,开始铲雪,在门口的地方先铲出一米宽的巷道,由这条巷道一直通往土墩他们的房子。主意一拿定,我便不停地干了起来。由于刚下的雪,还未被封冻,雪还处于鲜松的状态,仅用了半天的时间就铲出一条通道来,通道的那端是土墩他们的大门,我在这条通道里跑来跑去,齐腰深的雪墙像战壕一样,我趴在雪墙上往远处看,虽然目及处什么也没有,就连那些乌鸦也不知去向,但我还是感到无比的开心,真想对着天边放上一枪,我想到土墩借给我的那枝枪,心里极其美满。接着我就想起了老班,心情就慢慢黯下来。
  下了大雪的头一两天平安无事,到了第三天晚上,来了一群狼,狼在屋门前跳来跳去的,还发出类似于人那样怪怪的嬉笑,我知道这是狼,过去土墩告诉我狼会发出像人那样的笑声,我不信,这次我听了就深信不疑了。在红草沟住的时候只听见了狼在深夜里饥饿的哀嚎,却没听到过类似这样的狼笑,我非常好奇。我从门缝里往外看,就看见远远近近的狼图像绿莹莹的星点在跃动,竟然有几个大黑影一下窜到门边像人那样拍打我的门,然后转过身去用屁股擂门,并发出一种肉乎乎的冲撞声。我气坏了,爬上梯子,毫不犹豫地朝外放了一枪,枪声太响了,震得房上直掉渣,放枪口地方掉下一块砖头来,我的双手似乎也被震飞了似的发麻,屋外在枪响过后混乱了一阵,接着就听见呼啦啦狼群奔跑的声音,狼逃跑之后,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我站在梯子上愣怔了好半天才下来,心里很激动,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想到一群饥饿而不可一世的狼狼狈逃窜的样子,就忍无可忍地咕咕地笑起来,我一笑出声,倒把我自己吓了一跳,——你想,一个人在黑暗中,咕咕咕地笑,是个什么味道?
  我爬上梯子把枪取下来,擦了擦上面的黑灰,灌满了火药和铁砂,重新把枪架好,然后我就去睡觉,稍有失眠,是因为太兴奋了,等兴奋过去之后,我就入睡了,平平安安地睡到第二天大天亮,我打开屋门一看,屋外有众多的狼的脚印和几堆冻僵的狼粪,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接下来好几天无战争,我白天到镇上去买吃食和用品,在镇子里东游西窜一阵,见到管知青的同志就主动点点头打招呼。管知青的同志说,边境上很吃紧,像你们有身份(即出身不好)的知青就呆在家里,别乱跑。我就离开镇回到知青屋里等待天黑。
  大概是狼群逃窜之后的二十天左右,从天池上下来了黑熊。我估计是土墩说的那种爱闻香而来的黑熊。这只黑熊差点把我的房门给舔了,它用熊掌噼里啪啦地拍打房门,使房门发出碎裂断响,我真是吓坏了。那一天晚上我不知道放了多少枪,铁砂和火药用了一大半,墙上的砖块掉了好几块下来。我一头一脸全是黑灰,可我的胆子却越放越大,越打越过瘾,土墩这杆枪的确称得上是好枪,一枪都没哑过,枪枪震天的响,其实黑熊被我放出的第一枪就吓跑了,只是我不放心,就接连着放,直到我的脑袋被震痛,从梯子上掉下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平安无事,我白天去镇里转转,看是否有我的信件,去认识的人家里吃吃饭。我对谁也不说关于枪的事。那一些日子我过得非常充实。
  事情就发生在土墩和朵尕回来的前四天夜里,我不知道他们会回来这么早,按惯例他们一般在春节过后才回来,没想到他们没过春节就回来了。
  我一般在天未黑之前就倒插上门了,那天也和往常一样早早插了门,吃一碗牛奶烧土豆泥,这种食物是我自己发明的,特别好吃,吃饱了就躺在被窝里看信,因为没书看,就看信,一封信反复着,天天看,都可以背下来了。那时给我写信最多的是我表哥——米子安,他是一个画家又是诗人,很浪漫的。他对我在戈壁滩上的生活羡慕和崇拜得不得了,我告诉他我都快因此而自杀了,他竟然用“可耻”二字来批判我的自杀想法。我就不给他写信了。他就不断地给我来信,而且信越写越长,像读中篇小说一样,这样正好填补了没有书读的空缺,看他的信,就像狗看星星一样,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住红草沟一年多的时间,金给我写的六十几封信,全部丢失,由于不通邮,信件一般到不了本人手中,事隔十几年后,我从戈壁滩回到城市才知道金曾给我写过六十几封信,可是我一封也没有收到。后来金去了部队,他就不敢给我写信了。
  这一天夜里,我正读着表哥的信,就听见门外有动静,对此我是十分敏感的,我倾听外面的声音,那种声音似有若无,似是而非,这就令我毛发都直立起来了,如果像前几回野兽们直来直去地捣乱,我一点也不怕,可这种声音很古怪,像在一种紧张的空气中飘荡的气体,细致入微地侵袭着人最敏感的神经,我逐渐感觉到那是人的呼吸声,而且这种声音来自一个男人坚硬的喉结。后来土墩一口咬定是一个男人,说女人夜里跑来干吗!除非屋里躺的是他而不是我。
  紧接着门就被推动了,随即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门板像发抖似的战栗起来,好在土墩给门框钉上了六副大铁环,将门和框拴死在一起,一般要将门揭下来是要费大功夫的。尽管这样,我也深感恐怖了。也许外面的人发现了这个问题,就改用一把亮光光的尖刀,从门锁处伸进来,用刀尖去挑悬挂的锁,我一看就懵了,赶紧爬上梯子,不由分说地朝外放了一枪,枪响之后,我从梯子上掉到地上,因为枪的后坐力太大了。
  枪响之后,外面“噗”的一声响,好像什么东西破了,接着就是人被淹没在水里的那种呜嗜的声音,我对这种声音很不能理解。我爬上梯子,灌满火药刚想再放一枪,就听见嚓嚓嚓快步跑的声音,像电波一样快速,后来一夜都很安静。
  第二天早晨,我打开门,吓我一大跳,离门边三四步远的地上有一摊血,已经冻成黑红色了。我看着这摊血,心脏都停止了跳动,等恢复平静之后,去房前屋后查巡了一番,我怕有具中弹之后的尸体躺在某一个地方,鲜血淋淋,当没有发现这种恐怖的景象后,我又蹲在那摊血前,沉思良久,我无法想象这血是从一个什么样的人身上流出来的。
  我知道闯祸了。一股巨大的恐惧覆没了我,这种恐惧有两种原因,一是我的子弹(即火药、铁砂)快用光了,二是门前那一摊来路不明的血,万一流血的人是像土墩说的是阶级内部的同志,并且在中弹之后死去……
  在土墩和朵尕回来的前几天,我吓得头都大了。
  土墩和朵尕和他们的女儿回来了。这是我预先没想到的,我以为他们没这么快,因为往年他们一般都在春节之后才回来,我本应为他们的回归高兴,可我望着他们浩浩荡荡的队伍呆若木鸡。
  我远远地就听见叽叽喳喳的叫声和笑声,我就走出屋去,站在冬天的阳光下,用呆滞的目光看着他们——四轱辘马车,更显健壮的土墩,一脸妖媚的朵尕,花花绿绿的一群姑娘,我眼花镜乱。
  朵尕见到我最先叫唤起来——哎,快看哎,知青还活着,没出什么事!土墩全家都对我还活着欢天喜地。几个小姑娘在通道里跑来跑去,像徜徉在大都市的林荫道上。她们像一群色彩斑斓的小鸟,叽叽喳喳叫着笑着,使这里的世界在转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朵尕站在通道的中段,东望望西望望,很新奇的样子,然后将目光转向我,她若有所思地注视我很久。我知道此刻自己的模样经过一个冬天的紧张战斗,我人相都变了。我目光冷酷,神情呆滞,脸色青灰,头发僵硬直立。一般在极度的孤独和恐怖中呆久了,都会成这样。我见到他们的第一种感觉,还是说话困难,失语的生理痛苦使我焦躁不安,另一种感觉就是突然不习惯。处在人群中,我深感不适。
  土墩一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冲到我的屋里去取他的宝贝枪,把枪取下来之后,冲出屋就对我吼起来——你干什么了,一袋火药和铁砂都打光啦!这枪筒也震成这模样了!你当是烧火棍可以随便乱捅是不是!
  土墩端着枪心疼得满脸通红。我看着土墩的样子,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压根不知道说什么好。
  朵尕听见土墩在大喊大叫,就走过来,她看看我又看看土墩手中的枪和瘪瘪的火药袋,就惊讶地说,怕是出什么大事了,这么多的铁砂都喷光了。朵尕说着转动着脑袋四处看,说,看看打着什么没有?
  土墩不听朵尕的啰嗦,提着枪想回家去。他刚走几步朵尕就尖叫起来——哎!土墩快来看哎,一摊血哎!
  土墩转回身走到朵尕跟前,两口子蹲在那一摊早变了色的血迹面前,看了一阵子,土墩抬起头问我,打着啦?我茫然地点点头。土墩说,是啥?狼还是黑瞎子?
  我摇了摇头,说大概是人。
  土墩一听呼一下子站起来,说,几天了?
  我说四天了吧。
  土墩二话没说,提着枪跑到他家的房前屋后、我的房前屋后、更远一些的雪堆后面和草丛里,都寻找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又折回来。
  土墩说,没有死人就好。
  土墩沉思片刻,以迷惑的目光看着我,说,看样子我们走了之后,这里有了大动静呢!
  土墩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他十分嫉妒地看着我,说:“过瘾了吧,平时我都舍不得放一枪,你真行,动物没打倒一只半只,倒把人给打着了……”
  土墩说着脸上又起了疑惑,说,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来干啥?我看准是一个男人!土墩的态度非常肯定。
  朵尕听了立刻就翻了一串的白眼,说,男人坏就坏在那金刚钻不听指挥!活该,打死才好!
  土墩听了朵尕的话闹了个大红脸,他没想到自己的专用术语被女人随便当着外人乱说。土墩就走开了。
  虽然我没有把内心的担心和恐怖告诉土墩和朵尕,但觉得要出事。就因为那摊人血。
  事情就发生在土墩他们回来不久的一天夜里,天黑之前又下起了鹅毛大雪,一会儿戈壁滩就一片白茫茫,睡到半夜的时候,我被屋外的脚步声惊醒了,是脚底踩在干净的雪上发出的涩咕咕的响声,这种声音就停止在窗户下,接着我听见窗棂上有响动。我猜准是来偷枪的。兴许上次挨了一枪铁砂,留下一摊血,回去越想越气,就跑来报一枪之仇。我听见爬上窗台接着就有砖头掉地上的响声。我猜得一点不错,那人就是来偷枪的。说不准他拿到枪后把枪口倒过来对准屋里开一枪。我绝对死定了。
  我憋足一腔的气,大声喊了起来,喊声如诗,在广袤的雪原中啸啸传开。
  结果是土墩睡在热窝里,一点也听不见,而朵尕听见了,她爬起来,边叫土墩边去取枪边跑出房门,她站在她家的院子里冲我的屋失声吼道:“谁?干什么的?我开枪啦!”其实是空枪,子弹早被我打光了。听朵尕这么一叫,我挺惭愧。
  据朵尕后来说,她大叫一声之后,一个古怪的黑影从房上跳下来(其实是窗台上),一跳一跳地朝戈壁滩跑去。
  朵尕冲这边喊:“知青,没事了,睡吧。”
  后半夜我再没睡着,总觉得事情还没过去。
  果真出事了,第二天土墩听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不以为然地说,你们女人就喜欢大惊小怪,吓出毛病来了!
  朵尕气得脸都白了,她说,你不见到尸体摆在面前,你是不会相信的!我亲眼见到一个黑影从知青的房顶上跳下来,跑掉了。你如果当时不像死狗一样躺着还能捉不住?
  土墩什么也不说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就怪了,大冬天,离这儿最近的村也有十几里的路……挨了一枪还不死心?
  晚上,我在朵尕家吃她做的牛肉面,吃得满头大汗,吃罢,我和朵尕、土墩都坐在炕上聊天,就听见外面人喊马叫,排山倒海似的脚步声此起彼伏。
  天还没全黑,加上雪光返照,外面很亮。我们三人一齐跑出去,我们没有看明白,只觉得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人,骑马的、跑步的、背枪的、拿手榴弹的,全副武装。我们不懂,其实我们被包围了,我们满肚子热乎乎的牛肉面,刚在屋里出了一身汗,跑出来一激灵,直打哆嗦,倒不是被吓的。叫我们缴械投降的时候,我们三个人还傻乎乎地东张西望,我还看见土墩在笑,因为他当过民兵。土墩以为这是在军事演习。
  后来我们才知道来的队伍里有当地武装部的,有附近驻地方部队的,轰轰烈烈地一下子将我们包围了。接着让我和土墩还有朵尕统统把双手举到头顶去,我们平时很少甚至就没这么举过,觉得别扭,朵尕就“咕咕咕”地笑起来。被人吼了一声,朵尕才不笑了。朵尕举着双手歪着脑袋冲吼她的人说,干吗呢?也不事先打声招呼,跟真的一样,谁还信这玩艺!
  结果把我的知青屋捣腾得像一个破鸡窝,从土墩的屋里找出那杆老猎枪。我亲眼见提枪的那一位,神色十分诡秘地将枪放进一个黄色的帆布包里,很宝贝地包扎起来,放进一辆在戈壁上极少见到的小汽车上,然后砰地关上车门。
  最后就把我和土墩述了,用铁铐将我们的双手铐住,然后被人推上车。就在车开动时,我通过车窗上的玻璃看到了奔跑的朵尕,接着她就摔倒了。我想告诉土墩朵尕摔倒的事,刚要张口,就被对面的人吼了一声,我就把话咽了回去,我很想看清楚车外的朵尕,但车开得很快,什么也没看见。
  土墩就在双手被拷死之后,才如梦初醒,车行走一段之后,土墩对旁边的我说,知青,我说的不错吧,我让你没事别乱放枪,你不听,惹祸了吧。
  我看了土墩一眼,什么也没说。我发现对面的人在注意听我们说话。
  土墩见我一言不发,就急了,说,哎,知青,你别吓着了,啊?这他妈算什么鸟事,一切由我来顶着,你就说我让你打的,再说枪也是我借给你的。
  我当时很佩服土墩的仗义。好在我们都明白此行的目的,没有傻乎乎地问抓我们来干吗之类的傻话,我们除了交待其它事情,对那一摊人血始终保持沉默。土墩在这一关键问题上做得十分好,他只字不提那一摊血的事,只一口咬定借老猎枪给我是为了吓唬黑瞎子和狼,其它一概不说,否则的话,我们肯定要遭大罪的。
  写到这里,我就把我和土墩被抓去之后,被拷打审问写交待材料的事,统统略去不写,总之,我们的罪名是乱放野枪的边境动乱分子。这是审问期间的罪名,释放我们的时候,写给农场领导的鉴定材料是“通奸”罪名,前后两种罪名,使我感到很茫然。土墩问我是扰乱罪好一点还是通奸罪好一点?我想了半天理不出头绪,我觉得不管哪个好一点,总得要让他们有个说法吧。在那样一种情况下,什么罪名都一样。我把这种想法告诉土墩,土墩说这也是,得有个说法,人家也不能白白抓我们来吧。
  说实话,我略去那一段受审过程不写,不是我怕写,或者想隐着藏着点什么,而是我觉得在那样一种特殊环境里有的家伙竟然无耻和愚蠢到如此一种地步,写出来我都感到脸红,不好意思。
  那一摊血究竟是谁流下的,至今也是一个谜。
  我和土墩被关押了十五天之后就放了,可能他们觉得再那样审下去没什么意思了,最后将“扰乱分子”罪改成了“通奸罪”了结。再说,我和土墩所受的皮肉苦和为此流出的鲜血比我知青屋门前流的那摊血要多出几倍来,光土墩的额角上被打破的那个洞,就流了不少的血。土墩说像小孩子尿水一样地流。我的鼻子嘴巴喉咙全部流了血,汇集在一起,搁到地上也有好大一摊了。其实这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我和土墩被抓走之后的那夜里,朵尕流产了,流出来一个挺大的胎儿,死死的,据朵尕说流掉的胎儿也是女孩。
  我同土墩往回走的路上,我问土墩,什么叫通奸?土墩琢磨了半天说,就是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干那种事。土墩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十分生硬,我听了心里很别扭。我说,你和朵尕又该叫什么?土墩想了想,说,叫通婚吧。我和土墩都笑了。
  土墩问我,说,他们让你交待跟我干了事没有?
  我说他们问了,我说没干过,因为土墩的老婆朵尕是天下最好的女人,土墩没有必要对我做什么。我没有把这些话写在交待材料上,只是口述,可能这是挨打的原因。
  土墩停下步子惊讶地望着我,说,知青,你真是这么说的?
  我望着土墩的面孔,说,没假,我是这么说的。
  我冷静地望着土墩。
  土墩登时就很感慨,说朵尕常骂我这人下流,我还真他妈下流,我对他们说了,我说,我有一次特想把知青干了,是知青在芦苇棚里洗澡的时候,我偷看了知青洗澡……是我自己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我当时只觉得头上的血猛地往下一沉,脑子里轰地晕了一下,人立刻有倒置的感觉,但很快就过去了。我快步往前走,甩下土墩不理。
  土墩追上我,莫名其妙地望着我,说,我就说了这些,这都是真事,他们硬要我说在偷看你洗澡之后干过你,而且要说出次数感受,等等的。我说,操你妈!我已经扇过自己一个耳光了,还逼着让我扇吗?后来他们才将我的额头打破的。土墩脸红脖子粗地瞪着我。
  土墩见我不理他,他继续强调说,我真的就说了这些。
  我甩开土墩几乎小步跑起来,我听见土墩脚步声越离越远。
  我远远地就看见了朵尕,她站在村口边等候我和土墩。她见了我就呜哦呜哦地吆喝起来:哎,知青,土墩呢?
  我冲朵尕挥着手,喊道:土墩在土窝里扒屎呐!
  朵尕听了就哈哈大笑,说土墩想老婆了,屎都急出来了。
  朵尕说完就弯着腰笑起来。
  朵尕流产之后消瘦了许多,人仍然显得很妩媚,脸色略有些苍白。朵尕见了土墩就说,我猜你准挂彩了不是?朵尕幽怨的目光瞅着土墩。
  土墩满脸通红,说,就一个洞!土墩说着就钻进屋里去了。
  夜里仍然在朵尕家吃牛肉面。土墩的脸一直绷着,一眼都不敢看我。朵尕就觉得奇怪,说,土墩,他们把你的金刚钻怎么的啦?你怎么蔫啦?
  土墩的脸忽就红了,像紫色的茄子,怔怔的眼神望着碗里。
  朵尕就“咕咕咕”地大笑起来。
  半夜的时候,朵尕那种“咕咕咕”的笑声响了两次。那天深夜过后。朵尕又怀孕了。
  我猜土墩对朵尕只字不提被抓去受审写交待材料的事,我也从不对朵尕说,朵尕从来也不问,只是对土墩额角上的伤疤有些不能理解,甚至耿耿于怀。
  前面说的一切都发生在我自杀之前,直到朵尕后来又生下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婴,土墩当着接生的女医生,鬼哭狼嚎要去自杀。朵尕站在门里轻声柔气地指点土墩去自杀的途径之后,土墩把医生送回镇上,自己提着筐下地抬玉米去了,我决定自杀。
  朵尕见我站在阳光下发呆,就冲我招招手,我就随她进了屋。朵尕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盖严,旁边是她刚生的婴儿,的确是一个美丽如仙子的小女孩,安详地躺在襁褓里。
  看着孩子想着土墩绝望的样子,心里堵得慌,我哀哀地望着朵尕,脑子里就反反复复地出现土墩偷看我洗澡的情形……
  芦苇棚是那年夏天土墩帮我搭的,土墩说他见别的地方知青用芦苇来搭厕所、搭澡堂,刮风下雨都不怕,我说这简直太好啦!土墩就磨利了镰刀,赶着马车去离驻地三十多公里的孔雀河割芦苇,从早晨出发,天黑了才回来,拉了一大车的芦苇。当夜他就动手编扎,扎了两面墙,一扇门,另一面靠在知青屋的土墙上。土墩扎到了半夜。一座绿色澡堂就像模像样地坐落在知青屋后面。第二天天一亮,最先叫嚷的是朵尕,她敲着我的门喊道——哎,知青,快起来,土墩多能啊,一座新房似的!
  我赶紧开门跑出去,看着崭新的芦苇棚,高兴极了。朵尕说,等下次生孩子都想到里边生。朵尕很认真的样子,现在想起来都很开心。土墩见我和朵尕这么高兴,就憨笑,说,将来他可以设计建造高楼像城里一样。厕所就不必用芦苇了,要用空心石头,尿柱子落在上面像敲大鼓似的。朵尕听了就翻了一串白眼,说,那样的厕所谁还敢进?尿水像打鼓,拉屎得响雷呐!尽瞎说,夸你几句话就上天了!
  土墩听了就红着脸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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